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13章

作者:道玄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玄幻仙侠

  “我是稍微有点错,但谁能保证在那种情况下不发火呢,你还哭得那么……”

  谢知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为了忍耐,他连苍白的唇都咬红了,然后毫无表示地偏过头,看起来一个字也不想听。

  “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说了。”他这个样子,黎翡暂时没法把他当成无念,无念可没有这么娇滴滴的,光是尾巴就受不了了。她摩挲着衣角,停了半晌,道,“有时候你跟他很像,有时候又这么不像。”

  谢知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舍得开口:“……我开始讨厌他了。”

  黎翡愣了一下。

  无念剑尊天下敬仰,何况是从小在蓬莱长大,领受剑尊遗惠,备受熏陶的谢知寒谢道子。她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明白,问:“为什么啊,虽然你对我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对蓬莱仙门其实还不错……”

  “如果不是剑尊阁下,你会这么对我吗?”他说。

  黎翡又怔了怔,然后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如果不是无念,不知道他是无念的转世,她会对谢知寒这样做吗?

  ……怎么可能。她又不是闲的,肯定一视同仁地全杀光啊,不然除了折腾无念和打架之外,魔生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乐趣吗?

  黎九如想到这里,点点头,道:“我确实不会这么对你。”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会去蓬莱寻找无念,当然蓬莱仙门肯定会以为我是来复仇的,为了那颗封在镇天神柱里的魔心誓死抵抗。本座自然一视同仁、毫不偏颇,送他们去下一世,让你们师门上下黄泉相见。”

  谢知寒:“……”

  黎翡其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就像她当年剖出心脏,也根本不是想得到什么万众敬仰的声名。但至少有一点,她和正道宗门的目的想法还比较相似,那就是绝对不允许异种乱世再次出现。

  她同样对那种无理智的、带有腐蚀性的怪物深恶痛绝。

  所以她暂时没有拿回那颗魔心的想法,除非找到更好的替代品。

  “别不说话,”黎九如道,“我知道你在心里偷偷骂我呢。”

  “没有。”谢知寒的喉咙不舒服,声音很轻地道,“真正清算起来,你对天下的恩情比罪业更多,我无法恨你。”

  黎翡道:“所以你只是单纯的怕我?哎呀,有点被取悦到,又有点想要更多。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她开玩笑似的语气这么说:“这感觉跟当初的他一模一样,伟大的剑尊阁下,总是把每一桩恩怨都计算得清清楚楚,态度冷硬,有时候,比我这个魔族还更无情。”

  “种族和性情无关。”谢知寒道。

  “我知道,不过这是六界对魔族的印象嘛。”黎翡道,“我收到了妖界送来的东西,说是无念的遗物。”

  她打了个响指,半空中露出一条漆黑的裂隙,在白光的笼罩之下,一个木匣凭空出现,落在两人之间。

  木匣打开,里面有几件失去威能的法器,还有一枚淡灰色的剑穗儿。

  她的手指一一抚过,在或是禁制破坏、或是篆文磨灭的法宝上抚摸过去,最后停在那枚剑穗儿上。

  “却邪剑……”她低声道。

  这是剑尊阁下佩剑的名字,谢知寒听说过它的鼎鼎大名,只不过这把剑已经折断,就在封印黎九如的那一战当中。

  却邪不存,只剩下这枚曾经衬托锋芒的剑穗。

  “妖界送来的遗物都是伪造的。”她道,“但能伪造到这种程度,想必他们手里也有一两件真品。送来的目的或许是想讨好我,但更大程度上,恐怕更想激怒我,让我想起对无念的恨。”

  她的恨意,有时候清晰而暴烈,有时却模糊了边界,形成一种更为扭曲、难以揣测的态度。

  连谢知寒也不能完全断定,她想要的究竟是一个恢复记忆的隔世仇人,还是一个能够追溯所有过往和恩怨的旧知己。又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胜过一切。

  “如果我迁怒修真界,亲自杀上门去,妖界应该会很高兴能趁火打劫、从六门九派里分一杯羹。所以,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黎翡的语气很轻松,可惜这对于妖界来说,并不是什么惊喜,“我要带你去妖界养身体。”

  谢知寒眉心一跳。

  “我知道你在魔域很难养伤,”黎翡拨弄着心里的算盘,“妖族的地盘,嗯,灵气充沛,到处都是洞天福地,很适合你。等把你养好,我就可以……”

  她说到这里,突然福至心灵地感觉到谢知寒很警惕,忍不住笑了笑,把后半句压下去,然后伸出手臂把谢道长拉进怀里,硬生生地摁住,在肩膀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笑眯眯道:“乖乖,我是为你好啊,别怕我呀。”

  “放开我……”

  黎翡充耳不闻,反而道:“你的剑呢?”

  不等谢知寒开口,她就伸出了手,手指抚摸到他的锁骨边,然后一股强横的气息灌入躯体,将养在剑骨之内、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忘知剑逼出了他的身体。

  黎九如覆盖住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剑柄,然后将那枚剑穗儿戴在了忘知剑上,低头贴了贴他的脸,意味不明地道:“这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感觉她在搞替身,有证据的那种。

第16章 幻觉

  有那么一刻,谢知寒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只是无念剑尊的代替品。黎九如只是把自己当成承担爱恨的媒介,连这些附加在身上的痛苦,都不是实际归属他的。

  他不该对剑尊阁下产生厌恶感,但此时,他的确厌恶到反胃,这种不解、不甘,全都揪痛着跟畏惧混淆在一起,令人无法辨别。

  黎翡贴近他的脸庞,谢知寒难受得蹙起眉。他的眉宇清冷疏淡,哪怕是受苦,也有一股压抑的矜持。

  那把重新挂上剑穗的长剑消弭在手中,重新蕴藏进他的身躯里。谢知寒的神情停滞了一瞬,然后就是突如其来、完全控制不住的干呕,夹杂着沙哑的咳声和喘气。

  黎翡以为是自己的强行接触吓到他了,下意识地松了手。但他的症状一点也没减轻,倒是立刻躲开了她的怀抱,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谢知寒好半天才止住这种作呕的感觉,他闭上眼,慢慢地把气息匀过来,声音发抖地说:“不要叫无念。”

  黎翡还真被他预判到了,到嘴边的称呼哽了一下。她不太理解地看着谢知寒,道:“怎么了?现在才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太晚了。”

  “我不是他。”

  谢道长抬起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身体也一碰就碎,在她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开口,但行为还是脱出了理智的控制。他被逼得快要崩溃,不顾后果地咬着牙、字句冰冷切齿地说,“他已经死了,你就是把我打扮得跟他一模一样,我也不是,我想不起来!”

  黎翡攥住他的衣领,把谢知寒拉到面前:“你——”

  窗外响起阴雨之前的雷鸣声,轰隆隆地闷响回荡起来。在两人身后,立在木架上的乌鸦忐忑地跳了跳,发出木架与爪钩碰撞的声音。

  黎翡盯着他的脸。

  谢知寒轻轻地、而又颤抖的呼吸。他的唇干燥又柔软,因为毒素而轻微地发烧,变得热乎乎的。

  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

  黎翡磨了磨牙,视线一扫,又看到他戴着铃铛的脚环,刚才这么点肢体冲突,那只铃铛叮铃铃地乱颤。她敲了敲额头,想到不久前才享用过他的躯体,念在这份儿上,将杀意收敛了回去,松开手。

  谢知寒蜷缩起来,侧过身没有面对着她,紧紧地攥着身前的衣料,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吐息却很烫。

  黎翡也转过了身,平息了一下脑海中嘈杂混乱的杂音,她捏了捏额角,问:“你发什么疯。”

  谢知寒沉默了很久,好半晌才低声回答:“你太过分了。”

  黎九如立马转过头,跟他争辩道:“我过分?我又没打你又没骂你,也没再强迫你,绑个剑穗,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

  “你是魔主,半步造化的大前辈,我不配怪你。”谢知寒冷却着语气,边咳边硬要说下去,“那你怎么不杀了我报仇,反正我都……咳……”

  他的喉咙疼到说不出话了,闷闷地咳嗽。黎翡没心思跟他吵,何况这人都病成这样,连句话也说不清楚,她甩手刚要走,回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差点把正事儿忘了,开口叫:“谢知寒。”

  谢道长闻声抬头,被她扔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他捡起来摸了摸,是一瓶药膏。

  “自己处理吧。”

  黎翡攒着眉,有点不高兴地这么说,说完就走了,门口的珠帘被撞得噼里啪啦地乱晃。

  ……

  黎翡第二次将谢知寒从无妄殿带走。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动用飞鸾青霄车,而是非常接地气地规划了一个路线,学着人族的方式,租赁了一辆修真界常见的马车。

  这马车外表平平无奇,实际上内部空间很大。这也是修真界修士结伴游历红尘、或是寻找机会的常见方式,那就是用世俗之人的方式走遍天下,寻求那一生一瞬的心窍松动,作为突破的契机。

  用过药,并且离开魔域之后,谢知寒的状况逐渐稳住了。

  他的身体开始复原,绷带下方的伤口慢慢愈合。但小腿上绮丽的纹路却依旧妖艳,落在一个修道之人的身上,简直形同禁忌一般。

  他还是很害怕黎翡接近,他的身体养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对她,还有对她的那条尾巴。连谢知寒自己都不清楚那天是怎么有勇气跟她争吵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种明显的抗拒和崩溃……他分明已经做好长久挣扎的打算。

  就像是明玉柔说的,他既然逃不开,那留在黎九如身边,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让她少杀几个人。

  除了这些之外,最令他困扰的,其实是身体里的毒素。

  不管他自己有多么抗拒,多么害怕,被毒素侵略的某一个刹那,他还是会忍不住看向黎翡,看向她的身影、她的脸颊,她轻咬指骨时鲜红而润泽的唇。

  魔族的毒素让他无法完全自控,这让谢知寒担忧自己会在某些时候失态。

  这辆马车行驶出魔域,避开了交战区,四周的景象从一片荒芜渐渐变得人声鼎沸,大概这么安静无波地走了半个月时间,终于进入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界。

  这里有着一片栖息着鹤群的灵潭。

  黎翡趴在车窗前,刚听乌鸦汇报完各大宗门的近况,她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样继续剥削利益,一边望向了远方。

  风清月朗,夜色实在太好。黎翡的头痛有所减轻,她一觉醒来,正好望见灵潭之上的山峰云雾缭绕,高飞的白鹤在空中掠过,如一道惊鸿飞向明月。

  “留鹤潭。”她低声自语似的道。

  乌鸦站在她的肩膀上,歪着头听了听,道:“是女君在书籍记载中寻到魔剑的地方。”

  “对。”黎翡道,“这条路线是我跟他走过的。留鹤潭的水底之下,有一块天外之石,一半极阴寒,一半极暴烈……这是念知剑的原料。而残余的部分,无念取走了。……你不记得了,对吧。”

  谢知寒知道后半句是问自己的。

  他道:“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清楚。”

  “没关系啊,我这不是让你慢慢想起来么?”黎翡道。

  随着她的话语,马车逐渐向云峰处驶过。随着雾色渐浓,更多的白鹤被惊飞而起,有一只鹤就落在她面前的咫尺之地。

  她咬了咬指骨,伸出舌头舔一下自己咬出来的齿痕,用一种回忆的语气道:“你不记得怎样背叛我……背叛我们立的誓,我们的理想。这就是我最痛恨的一点,我还记得,但你忘了。”

  谢知寒倏地握紧手指。

  他竟然从黎翡的语气中听出一种至极的孤独。就像是修行路上面对的所有人都死去了,或是朋友、或是敌人,他们全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些过往的一切,背叛也好,相交也罢,全都被遗忘了。

  她像是一件遗留了三千年的物件。一段本不属于此世的历史。像是一觉梦醒,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虚无。

  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间,车轮停了下来。留鹤潭波光粼粼,在月色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泽,鹤群在水畔栖息,风过湖面,波纹撞上水中磐石,弹出拨弦似的碎响。

  天地为之静谧。

  黎翡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里没有被战火沾染,没发生太多的变化,她想起月色清光之下,那个人清朗疏寒的论道声,还有与她切磋的掌中剑影。

  他说,一见如故,莫过于你我之间。

  那时,她天资横溢,有绝代之资,但名声不显。而无念已然声誉在外,两人为等待一块天外奇石的出世,在留鹤潭论道了半个月——对于修道人来说,这只是一瞬的光阴,但那半个月的光景,却又如此漫长,令人记忆犹新。

  黎翡收回目光,她掀起车帘,却忽然被捉住手腕。包裹着手腕的指节冰凉细腻。

  “黎九如。”她听到这个声音,转过头,见到了无念的脸,他的目光仍如月下之霜,清寒剔透地望着她,“你还在找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