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熊蹦迪
“佛啊,告诉我为什么。你说众生平等,皆能度化,所以违反佛心不应受到同等惩罚,要让他改正,要让他向上,只要有悔过之心,就能偿还罪孽。”
笑面佛陀直直看着他,继续笑问:“为什么守序之人却得到截然相反的命运,不守序之人反倒假惺惺地活在这世上?为什么保护一个人比毁灭一个人要更难?为什么总是苛待善良者而不去约束罪恶之人,为什么这世道总是重复往返,毫无改善?为什么,为什么!佛能告诉你为什么吗?”
“闭嘴!”祁执业强忍道:“你说的和你做的有任何关系么?!”
“所以,我明白了。”笑面佛陀看着他,仍是那副包容神情,温声道:“只要将一切的源头铲除,这世间就不再会有黑暗。”
佛陀眼中泛起莲花,旋转绽放,快要将人吞噬而进,云闲在昏沉之际,情绪轻飘飘不断放大,就在此时,她突兀地想起了那个词。
“天罚”。
张鹤严身后的两人被瞬间冲昏了头脑,早就积累已久的矛盾更在此时爆发。一人看到那头削尖的香炉,狞笑一声,就要下意识将另一人推过去,云闲警铃大作,飞身过去便要阻拦——
她在咫尺之遥,看到了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丑陋至极的杀意,但只有一瞬。
下一瞬,他的面部就陡然化成了一朵膨胀的血肉莲花,妖冶颤动,还在不停旋转。
层层叠叠,鲜血漫溢,惨不忍睹,然后,从他伸出要害人的手开始,一寸寸龟裂,撕扯,最终“砰”一声,炸开。
来不及了,脸上传来一阵湿润,甚至进了眼睛,云闲眼睛一阵刺痛,愣愣地抹了抹,看向那头正温和笑着的笑面佛陀,她的视线清凌凌落在此处,白发仍是胜雪,不染丝毫尘埃。
“我说过。”她笑意盈盈道:“只要从源头上解决,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院外众人颤抖着跪下,鸦雀无声。
云闲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无论如何都只会退让,无论如何都不会发怒,无论如何都甘做一只羔羊。
……因为,这就是“天罚”。
第99章 梵心逆莲(十三)
大殿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氛围中, 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
那人爆开的躯体就如同一开始众人看到的小芳姑娘一般,被金光包裹,随后便消失无踪,也不知笑面佛陀究竟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 顺带把溅了云闲满脸满身的血也给抹去了。
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院内院外众人仍是念经。
另一人面色惨白,只管低头, 牙齿都在打颤。
他知道方才自己离死也就一线之隔, 又直面了同伴的脸化作血肉莲花,现在精神都有些恍惚了, 更是连忙念起金刚经。颤抖的诵经声中,线香萦绕, 云闲在笑面佛陀的视线中,静静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痕迹。
她明白了。
太平和即墨姝看见的笑面佛陀,其身上红色的枝干自人自报家门时就开始缓慢地插进耳朵里, 像是一种监测器。但凡察觉到有任何的杀意恶意, 便开始发动, 将那人从内部直接自毁。
刘简凌乱的字迹也写道, 他看见了同伴脸上的杀意。想必,是他的同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想要杀他, 却被自毁,他直接目睹一切, 又在次日晚上看见了死去的同伴出现在祭坛上,甚至直面了与白日截然不同的笑面佛陀——种种因素相加,让他彻底疯狂, 丧失理智, 被侵染完全后, 便是现在的模样了。
正如明光大师所说,从几十年前西界陆续失踪之人就能看出,明仁从那时就在开始尝试这一做法,将那些恶贯满盈之人强行洗脑,几十年后的今天,她终于构建出了一套完整且牢固的闭环。
切断尘缘,便是让所有人把从前的一切都忘却,包括仇恨,只余下最向上最温良的一面,再将审判的唯一权力握在自己手中,谁若胆敢跨越界限,其的死亡不仅能消灭源头,还能震慑众人,一次又一次地加固这个闭环。
观这些人的神色,“天罚”出现过不止一次,甚至云闲怀疑,此前具德上师也是死于天罚,只是,为什么只为他举行葬礼?
难道那人是个僧侣??
对笑面佛陀本尊的恶意也是恶意,若具德上师在进莲座前真是个僧侣,见到佛魔一体的笑面佛陀,自然想要将其度化。度化,说好听点是度化,对魔来说,不就是要杀?
所以,他最后的死状才是那般,被代指清净美好的莲花包裹,很难不理解成这是笑面佛陀对于现今佛门的讽刺。
一整个早晨,众人的心情都有些低落。
虽说在唐灵国见到的尸体也只多不少,但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死于非命,还是在佛像之前,心境震动不能等同,总之,早诵经结束,云闲走出大殿,看姬融雪拍了拍自己的肩。
“别想了。”姬融雪冷静道:“那个场合,救不下来是正常的。”
薛灵秀也难得没说她不讲卫生,只是拿了清洁符,道:“去洗洗。”
祁执业的神情生硬冷沉,没说话。
方才从只言片语中,能听出来一些事,但众人都很默契地当做没听到。毕竟有些事情,别人不想说,就是有不想说的理由。
“唉。”面前人炸成个西瓜这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忽略的,云闲把清洁符捏了,似乎恢复了些精神,伸手径直拦住了方才张鹤严身后的另一人,“慢着,留步。”
不是她想当面戳人伤疤,要是能,她早就去问张鹤严了,只是现在张鹤严已经完全沦陷,恨不得每日晚上都抱床被子直接躺到佛像脚旁边去睡,正常人很难与其沟通。
那人便是此前自报家门的林芝双。他被拦下,哆哆嗦嗦道:“又,又怎么……”
看上去竟差点被吓破了胆。
“林道友,问你一件事。”云闲开门见山道:“你与他究竟有什么矛盾?”
这下就如捅了马蜂窝,林芝双双眼溢满血丝,抱怨道:“鬼知道他怎么想的!之前说我们是兄弟,有什么好事要记得带上他,我好心好意带他来了张公子的队伍,谁能想得到现在事情变成这样?他反倒怨我,说我自私自利,拉他下水,就是要拉他垫背。……他要是死了,就是我害的!你们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他就算死了也是他倒霉,怎么能赖到我头上!!”
平心而论,说没关系,的确算不上什么关系。有利益就有风险,不可能平白无故占好处,但按照因果,的确是林芝双将那人带进莲座的。
现在人死了,他一面之词,也不能尽信。若真是“好心好意”,还能走到两人恨不得相杀的这一步?
但无论如何,人死都死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云闲心中掠过一道想法。这“死都死了”和“来都来了”竟然还真有些相似,都是可以暂时用来停止思考的好话。
哈哈!笑不出来。
林芝双得不到众人回应,脸色更是青黑:“你们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你们其实也觉得是我害死他的??我可没动手,是他先想杀我的!他只不过没成功而已!!他该死,他本来就该死……”
太平突然尖声道:“别让他说了!”
“停!”姬融雪察觉不对,皱眉道:“还继续说??”
云闲直接一剑柄抽过去,林芝双被打的一疼,这才清醒过来,惨然道:
“对不住。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感觉这里全都疯了,大家都疯了。”
众人坐在田埂上,看着莲座湛蓝纯澈的天和烈阳,深以为然。
如果真要论疯,明仁肯定是疯的最早的一个,只是从前的历史已被掩盖,众人现在又身处莲座,无从得知。
姬融雪先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云闲明白她在想什么,安慰地拍回去:“大小姐,你肯定在想,要是早些时候来多好。唐灵国若是有你在,的确是如虎添翼啊。”
对锻体门功法来说,就算没有灵气,她的肉·体已经被淬炼的坚硬无比,若是姬融雪在,唐灵前期众人也不会如此狼狈。
“算了。不说这个。”姬融雪熟练道:“来都来了。”
“是啊。”云闲道:“只要略狮小计,相信我们一定能行。”
姬融雪点点头:“你可以出狮了。”
薛灵秀:“……”他不、想再听到任何谐音梗了!!
说正事说正事。
“对我们设下的规则,对她自己也生效。”乔灵珊纳闷道:“那笑面佛陀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没见自己出事?”
“她不认为那是杀人。”祁执业道:“在人萌生杀意的一瞬间,她眼中就只将清除此人看做是清除一颗尘埃。”
云闲:“……”
不愧是佛门出来的,好强的精神胜利法!只要我觉得我杀的不是人,那就不算杀人,仿佛不看热量就是没有热量一样,逻辑自洽还相当神奇。
“那也很奇怪啊。”风烨不假思索道:“可这世上又不是所有杀意都是恶意。难道谁杀了我的父母,我不能去报仇吗?若是那人原本就恶贯满盈,我杀他分明就是为民除害。”
众人可疑地沉默了一瞬。
风烨还奇怪,怎么没人回应,结果一看祁执业冷沉的侧脸,立马想起来了:“抱歉……我没那个意思!”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老实话,众人目前的相处虽说鸡飞狗跳,但总体来说还算和睦融洽。各自都完全当得上一句十佳好队友,说是朋友,就有点模糊不清了。
毕竟除了东界三人组知道各自的底细,其余人对彼此的经历都不太熟知,都能亲近到一起睡大通铺了,也不知道对方家里有几口人呐。
“……有什么可道歉的。”祁执业绷着脸站起身,硬邦邦道:“我父母的事,也没什么不可以提的。佛门中人都知道,不是忌讳。明仁之事,我了解不多,若是这些有用,那我告知你们无妨。”
薛灵秀轻咳:“你若是不想说,完全可以不要说。”
云闲略觉不妥,小小皱眉:“薛兄,这个时候就不要阴阳怪气了吧?”
风烨找补道:“就是就是。”
“……我没阴阳怪气。”薛灵秀闭目忍耐道:“就是字面意思!”
三两句话下来,祁执业的神色还真缓和了些许。想来也是,对他这种自尊极强的人,若真要全部人都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锤天喊地的哭丧脸,再时不时递来点同情怜悯的眼神,那真是还不如别说,他抱臂站着,唇角微扯,还道:“我看你们也挺好奇的。怎么没人问?”
姬融雪直白道:“我本打算明日再问的。”
祁执业:“……”
云闲想,大小姐真是,有点同情心,但不多。
祁执业父母之事,跟众人推测的相像,但还要更加残忍些。
正如佛陀所说,他父母皆是虔诚的佛教徒,修为不高,每年都会去佛寺亲手制作祈福花灯,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甚至特意去请了一尊小佛像供在家内,逢年过节都会好好供奉点香。
那年祁执业五六岁左右,正碰上山匪入侵,夜晚有山脚下的流民敲开他家房门,说自己好几日没吃饭了,妻子也快饿出毛病,苦苦哀求祁母给口饭吃。平日里二人便经常碰见僧侣化缘,这次自然也没有多想,盛了饭给出去,见流民衣着褴褛,还问他要不要进屋,先在屋内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流民原先也是正经人家,当场婉拒了,但次日,他带着妻子再度登门。
山匪找不到人,连地皮都要刮走一层带走,将他们的屋子全都烧了个干净,地也掘开了,埋下的冬种全被祸祸了个干净,村子已经彻底成了山匪盘踞的地盘,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救人于水火之中是大功德,祁父祁母并没有迟疑便让这一家子暂且住了下来。平日里两家人轮着洒扫烧饭,祁父祁母还在城里尝试给二人找份小工以便落脚,二人更是千恩万谢,恨不得以命相报。
平静的生活持续不到半月,在某天晚上,山匪竟然诡异地出现在了屋子附近,似乎在找人。
他们说,不用担心,山匪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便会回去的。
他们说,不用报官,反倒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那日晚上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祁执业还在屋后跳梅花桩,忽然听得一阵兵器声响,尚在莫名,便被母亲抱着快速冲进屋里,塞进衣柜里,一言不发地自外部锁好。
祁执业尚小,但仍是察觉到了不对,刚开口,便被母亲捂住了嘴,尖利道:“别说话!”
仅能窥见的小小缝隙中,屋外已是火光冲天,山匪成群,面上神情狰狞,状如摩罗。
流民根本不是流民,所谓的妻子便是山匪首领曾经的女人,因分赃不均,和情夫一起下计将山匪首领毒死,带财出逃,众山匪群龙无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二人,至死都不会姑息。
女人早就被一刀捅死,剩下那个男人抖如筛糠,胡乱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把东西都藏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你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山匪狞笑道:“这两人是你什么人?也是同伙?你把东西给他们了?啊哟,还供佛像呢!真够好玩的!”
身后众匪哈哈大笑起来。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但头头笑了,下面的人也必须得跟着笑。
祁父道:“我们不认识他,只是好心收留,不是同伙!债有主,你放我娘子走吧,她……”
祁母抿着嘴唇,只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