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乌云里铺陈的浅金裂纹,是万家灯火招引玉节将军返还故居的路。
霎时雷声止,紫雾散,漫天雪落,沙沙作响。
房中明烛,照着素纱屏风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冻僵的双足踩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低头挽起她的裤脚。
直到双足被他放进热水里,她一个激灵,那种热意密密匝匝地顺着她的皮肤,筋骨上涌,她才从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轻声应。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这个名字。
徐鹤雪抬起头,她的眼皮红红的,此刻在满室烛火间,他认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许多。”
泡过热水的脚暖了起来,倪素被他裹进被子里,却硬要掀开被角,“你来。”
“你会冷。”
徐鹤雪说着,见她的眼睛里泪意湿润,他又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顺从于她,听她的话,脱下外袍,取下玉簪,躺进她的被窝。
“冷一点好,”
倪素趴在他的怀里,“这样我会清醒很多。”
“无论这个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天道始终知晓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边,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悔,”
徐鹤雪其实也很想抱她,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他揽着她的双臂就不由收紧,“阿喜,我宁愿依附于你。”
“虽无血肉之躯,我亦有这样的奢望,若能在你身边,伴你长久,无论我是什么,我都心满意足。”
“不要将自己放得那么低,”
倪素在他怀中抬起头,“小进士将军,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可以养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么?”
徐鹤雪温声。
“你要帮我写病案,给我做饭吃,给霜戈和小枣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纸鸢……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说。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闭眼,她亦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在梦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徐子凌。”
她在睡梦中喃喃。
“嗯。”
有人在梦外应她。
“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徐鹤雪将她抱在怀中,莹尘幽幽浮浮,而他低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鬓。
东方既白,残蜡烧尽。
青穹推门出来,只见连廊栏杆上堆砌着几簇冰雪,他着实愣了一下,再看庭院里到处都是湿润的。
他听见灶房里有动静,便立即走过去,“倪姑娘,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要动这些锅灶,你若是饿了,我这就去街上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灶房里的人穿着雪白的衣袍,衣袖被挽起,露出来苍白的腕骨,灶口里火烧得正旺,锅中煮的粥咕嘟冒泡,热烟上浮,他回过头来,那样一副清冷的眉眼。
“……徐将军?!”
青穹眼眶骤红。
倪素是被浑身的暖意给惊醒的,她一下坐起身,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立时掀开帐子,顾不得鞋袜,推门出去。
湿冷的风迎面而来,明净的天光洒满庭院。
对面的檐廊底下,衣襟朱红而袍衫雪白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手中剥着金黄的枇杷,青穹就蹲在他面前,“徐将军徐将军,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您是真的吧?”
“我昨儿晚上睡得太沉了,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青穹念念叨叨,说个没完。
“你们招我回来的。”
“我们?”
“嗯,你们。”
徐鹤雪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对面的女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只着一身素净的衫裙,弱柳扶风。
她面容消瘦,眼皮红肿,那双惊慌的眼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才逐渐地沉静下来。
“因为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有幸复归。”
明亮的天光底下,他剔透如露的眸子里隐含一分极浅的笑意。
倪素看着他,他依旧是鬼魅,
被日光一照,像堆砌的冰雪。
可是他也变得不一样了。
而今,万家灯火为他而照,这世上所有知晓他清白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撞着檐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鹤雪朝她招手,“倪阿喜,过来吃枇杷。”
第131章 四时好(四)
正元二十一年四月初十, 正元帝于庆和殿中驾崩,因君父生前并无遗诏,故东府西府两位宰执令中书舍人裴知远草拟遗制, 于柩前宣读,储君赵益即皇帝位, 改年号熙祐,主持先帝丧仪。
殿攒西阶,宗室与在京的文武百官皆素服, 每隔七日入殿临哭,共四十九日。
“去请太医局的人了没有?”
暴雨夜, 年轻的宫娥在殿外焦急地询问一名宦官。
“去了, 应该快来了!”
宦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两人正说着话, 只见雨幕里一片灯火连绵,越来越近,几人定睛一瞧, 被一行人簇拥而来的,是内侍省的押班荣生。
“荣押班。”
两人匆忙行礼。
荣生不紧不慢地上了阶,听着里面女子一阵又一阵地痛叫, 他询问道, “稳婆都在里头,怎么还要请医正?”
“娘娘难产, 恐有性命之危……”
宫娥小心翼翼地答。
“难产啊,”
荣生点了点头, “那是有些麻烦了, 去请太医局的人了没有?”
“已经去了,此事, 奴婢们也已经禀告了皇后娘娘。”宫娥如实回答。
她口中的皇后,便是先前被废的嘉王妃李昔真。
先帝殡天,新君以丧仪为由,力排众议立庶人李氏为皇后,领命妇为先帝临哭。
荣生“嗯”了一声,“咱家便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的,乳母都在偏殿候着呢吧?”
“是。”
宫娥应声。
荣生点点头,正欲再问些什么,却听殿内尖锐的女声猝然一止,他一下抬起头,只见朱红的殿门打开,一名稳婆脸色煞白,满额是汗。
“怎么了这是?”
荣生皱眉,立时问道,“太妃娘娘生了没有?”
“生了,”
稳婆嘴唇颤抖,“可,可是……”
“可是什么!”
荣生厉声。
“生是生下来了,可,却是死胎!”
稳婆一下伏低身子。
“什么?”
荣生大睁双目。
太妃吴氏诞下死胎的消息传到庆和殿,新帝赵益正在案前翻阅奏疏,他闻声一下抬起头,“果真?”
“是,官家。”
荣生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
“你下去换身衣裳吧。”
赵益摆了摆手,“梁神福,你们都下去。”
梁神福立时应了一声,随即便领着干孙儿荣生与一众宫娥宦官们出去。
殿中只余帝后二人,赵益起身,掀开帘子,皇后未脱素服,在软榻上坐,一副倦容,“官家,怎么不说话?”
“昔真……”
赵益走进去,“是你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