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5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他其实离她很近了,近到倪素伸出手,便能拉拽一下他的衣袂。

  徐鹤雪察觉到她的力道,身上尚未愈合的伤令他蹲下去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整个人都有些淡。

  他正欲说话,却不防倪素忽然扑进他怀里。

  徐鹤雪浑身僵硬,却觉她在发颤,温热的鼻息在他衣襟间,她隐忍的抽泣声音离他很近。

  徐鹤雪抿唇,他的身形有些难以维持,他轻拍她的肩,无声地安抚。

  “我的脸上是不是有好多血……”

  她颤声喃喃。

  是那个险些将她的手砍下来的人的血。

  徐鹤雪看不见,却摸索着用衣袖轻轻地擦拭起她的脸。

  湿润的衣料,冰冷的手指,倪素被他捧着脸,她抬起眼睛,却忽觉脸颊上的触感尽失,他的身形转淡化雾。

  倪素立即去看自己的衣袖,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依附于她衣袖的雾气还在,没有消失。

  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周挺远远地似乎瞧见了两道身影,但不知为何,走近却只有呆坐在地上的那个年轻女子,雨地里死尸铺陈,她在蜿蜒的血水里,垂着眼帘。

  “倪姑娘!”

  周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

  倪素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沾着雨露。

第58章 水龙吟(三)

  夤夜司的亲从官很快赶来收拾了永安湖畔的死尸, 周挺将倪素带回南槐街医馆,又听底下人来报,“小周大人, 都验过了,他们身上都是剑伤。”

  倪素一个弱女子既没有武学根基, 又如何能用剑?但周挺却记得晦暗雨幕里,他原本还看见一道身影,却不知为何他策马临近, 却又只见倪素一人。

  衣襟底下的伤处崩开,血液与衣料粘连在一起, 有种不太舒服的黏腻, 周挺不动声色, 回过头去看身裹披风, 在房内点灯的年轻女子。

  她双腿似乎还有些发软,步子很慢,人也还有些恍惚, 点了灯便坐在桌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周挺走进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随即便又后退两步, 俯身抱拳:“倪姑娘,对不住, 此事是我牵累了你。”

  倪素堪堪回神,想起方才在永安湖畔的那些杀手所说的话, “小周大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觉得抓了我, 便能引你上钩?”

  周挺沉默一瞬,片刻才道,“今日我母亲来过你这里,加之先前吴岱故意放出你与我之间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与你……”

  “有情”这两字出口,周挺抬眼看着面前这个鬓发湿润,唇色泛白的女子,他握着刀柄的手没由来紧了紧,竟忽然想起母亲兰氏问他的那番话。

  倪素在听见他前半句话时便立时想到今日上门的那位妇人,原来,那便是小周大人的母亲。

  “可是,你母亲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周挺一顿,还是隐瞒了母亲的打算,只道:“她听过你的事,一直想见你,倪姑娘,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今日起,我会遣人就近保护你,若你有任何事,请尽管向我开口,只要不违律法,我一定相帮。”

  “不必了,小周大人。”

  倪素摇头,若夤夜司的人再来守,她又如何方便与徐子凌出门,为他点灯,为他引路?

  周挺未料她会拒绝,他一怔,随即道:“若不如此,我担心他们会故技重施,今日我便迟了一步,却是不知,救了姑娘的那人,是谁?”

  仅仅只是夜雨里的一道剪影,周挺始终悬挂于心。

  “不知道。”

  倪素捧来茶碗,却不喝,“我甚至没有看清他。”

  却不知周挺信了没有,倪素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来查,请姑娘放心,我必不会放过这些人。”

  她说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问,毕竟此事因他而起,他并不会像在夤夜司中讯问犯官那样要求面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要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临告辞,周挺看倪素一身湿透的衣裳未换,提醒了一声:“倪姑娘,小心受寒,还有,这是宫中赏赐给夤夜司用的伤药。”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迹,他用指腹擦去,将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见她掌心血红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这间居室里的灯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着她,又立时挪开视线,“好。”

  那样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红,却不见泪,一如周挺初时在夤夜司中见她,她不是个心中没有恐惧的女子,但她的恐惧,却从未使她软弱。

  周挺离开后,倪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简单裹了一条细布,做完这些,她也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头放着他常看的几卷书,笔墨纸砚都收拣得很整齐,房中拢着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脱了鞋子,将自己裹进他的被子里,一双眼睛盯着摇晃的烛焰,夜雨声声,她唤:“徐子凌。”

  淡雾浮动,却始终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将明,云销雨霁,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昨夜未合拢的棂窗外有湿冷的风吹来,屋中最后一支残蜡被吹熄。

  浅淡的雾气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苍白的指节合上棂窗,房中淡青的帘子不再摇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乌黑的发丝凌乱,几绺贴在白皙的颊边,半张脸都压在被子边缘,枕头经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怀中。

  她从被中伸出来的一只手,上面裹着的细布松散极了,露出来掌心那道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

  徐鹤雪回头,看见桌上的瓷瓶,魂体脆弱,刑罚加身,从拿药到回到床前坐着,他都走得很慢。

  药粉被他洒在她的掌心,他寻来干净的细布,细致地裹好她的伤口,整个过程他都很轻柔。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徐鹤雪做完这些事,便将手放在膝上,却不自禁望着她的脸。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徐鹤雪听见她梦呓般,嘴唇微动,声音模糊,他不由俯身,凑近了些,她温热的呼吸轻拂,喃喃:“徐子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体。

  日光逐渐明亮起来,斜斜地从棂窗照来,他在这道光里静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却在想她的梦。

  她此时正在做的这个,有关于他的梦。

  徐鹤雪忽听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一抬眼,便见方才还睡着的倪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她抬着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手,正在看。

  “我梦见你了。”

  倪素的声音带了些尚未醒透的哑。

  徐鹤雪喉结滑动一下,“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梦见你什么了?”倪素看着他,他的身形还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凛冽的。

  “什么?”他问。

  “梦见昨天夜里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样的,是你化成雾,然后就消失了,”倪素抱着他的枕头,“还好,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残留在瓦檐缝隙里的水珠滴答,轻轻敲击着徐鹤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静。

  倪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本能地回避起“离别”这两个字,她望向那道闭合的棂窗,“好像没有下雨了。”

  但纸鸢还没做好。

  天见晴,徐鹤雪魂体虚弱,勉强能维持人形的时间,他都用来做纸鸢或看账册,从蒋府中得来的那十几名官员十五年内的官职升迁变动,他都熟记于心,这十几个名字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十五年前代州与雍州之间的这条路线。

  他们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员。

  想通这一点不算难,难的是这些官员在十五年间虽有升迁,却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这十几人中,有一个前年被贬官到丰州的,名唤钱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过节亦有书信来往,但去年,他从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却收到他的手书,说他便在此地,请我前来,说有话与我交代。”

  蒋先明站在一间破旧的屋舍前,低声与身边的年轻男女说话。

  老内知在旁为他提灯,而倪素与徐鹤雪则各自提着一盏琉璃灯,帷帽之下,他们的眼睛同时注视着那道歪歪斜斜,将落不落的院门。

  “我身边没有什么会武之人,故而才请公子前来。”自上次的刺杀过后,蒋先明更谨慎许多。

  徐鹤雪不言,以剑鞘抵开院门,里面黑漆漆的,待他们几人走进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院子,杂草长满砖缝,尘土极厚。

  “老钱,我是蒋先明,你在何处?”

  蒋先明瞧了瞧四周,却不见有人,他便索性提高声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灯火照见檐下成片的蛛网,在夜风中微荡。

  “老钱?”蒋先明的眉头皱起来,不禁疑心自己被戏耍。

  可偏偏那手书上的字迹,的确是钱唯寅亲手所写,他应该不会错认才是。

  徐鹤雪忽而侧脸,一双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锐地听出些细微的响动,随即快步上阶,暖黄的灯影随着他的步履铺入正堂,倪素看见他剑刃出鞘,很快那堆杂物中间便有一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他衣衫褴褛,散着头发,胡须几乎遮了他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颓废。

  “蒋先明,我是信你才会冒险找你,可你为何要带这些人来!”那人僵着脖子不敢动,声音里带了点怒意。

  “你都失踪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书,怎会不疑心?老钱,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害怕。”

  蒋先明提着衣摆跟随倪素走进堂屋中,先将他瞧了一番,才又说道,“咱们不如说一说,你找我,到底是因为何事?”

  徐鹤雪收剑入鞘,那钱唯寅才如释重负,他看着蒋先明衣着光鲜,便打量起自己这身乞丐装束,不由苦笑,“咱们几个旧友当中,便只你最风光无限。”

  “你弃任而逃,是因杜琮,还是他上面的人?”蒋先明却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

  钱唯寅乍听此言,他眼底立时浮出一丝惊愕,“你……知道了什么?”

  “杜琮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的账册在我手里,近来,我又查了一本满裕钱庄的暗账。”蒋先明正愁此事该如何继续查下去,却不料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弃任而逃的钱唯寅,竟主动找上门。

  “老钱,你这些年,往杜琮手里送了不少钱,你们这些人当中,却只有你被贬官。”

  蒋先明这话正刺中钱唯寅的痛处,他神情灰败,长叹一声,“那是因为,我实在拿不出钱了。”

  “你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为何不知自重?”蒋先明心中复杂,当年与此人交游时,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钱唯寅一身脏烂衣裳,也没有从前为官时的讲究,一屁股坐在地上,“净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里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财奉旨从代州粮仓取军粮运送至雍州边关,时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钱唯寅忽听那戴帷帽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他神情一变,转过脸看向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