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龚心文
让楼道里卸煤球的老人和小孩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倪霁进入了自己的单人宿舍。这里还是他刚回京都的时候, 曹俊民给他安排的屋子。
后来他升职了,也没有换地方。住在哪里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他宁愿住得破旧偏僻一点,也不太想和白塔里的那些皇家卫兵们挤在一块。
屋子不大,直筒形的,带着独立的洗手间和可以做饭的阳台。
屋内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些可以训练的器材外,干净冷清,看不见一丝杂物。
今天历经数场艰难的战斗,已经疲惫的不行,但倪霁还是按照往日的习惯,做了半个小时强度很高的力量训练,再洗了一个澡。
他从浴室出来,坐在床边擦着滴水的头发,到了此刻,身体累到极限,但还是不行,耳边好像一直隐隐约约响着那首歌。
当时,站在门外告别。庭院中传来一点歌声。那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温柔而甜美。
明明不是强势的精神力攻击,没有火焰和深渊,也没有尖刀和利刃。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孩在轻声歌唱。
却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的月色和灯光下,在眼前那个人琉璃似的目光中,那歌声一路地钻入心底,拨动了他的心弦。
突然很多压在心底的东西,就那样浮动上来,心变得虚浮,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来回翻滚,难以抑制。
直到他一路走回家,做完了一切,坐到了床边,那些凝乱的想法还扰乱着他的心神。
倪霁重新站起来,围上围裙,提了一桶水开始打扫卫生。
屋子本来就很干净,毫无杂物,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居住的空间。
但他又把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跪在地上,低头用沾水的抹布清洁地面。
她和很多人都握过手,唯独漏了我。
她给那只独角兽做精神疏导。
她好像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
倪霁知道自己十分可笑,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儿童,太难看了。都怪那首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歌。
所有的健身器材都被他擦了两遍,地板亮得可以照人,他还陷在混乱的牛角尖里。
倪霁把抹布丢了,坐在床边沉默了好一会,脱下围裙,穿上外套,重新打开门走进夜色中
……
林苑坐在餐厅里,和小锁薰华三人一起围坐在餐桌边吃晚餐。
薰华从不进食,每天吃饭的时候只端着一杯水,坐在餐桌边算是陪伴大家。
小锁食量很大,大部分时候只吃生冷海鲜和水果,她坐在餐桌另一头,面前摆着堆满食物的大大水晶盆子,举动斯文,食物消失的速度却异常地快。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林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不太有精神,连自己最喜欢的食物,都吃得有力没气。
她和薰华小锁说起今日在白塔中的见闻。简略地提到了女王陛下,还有那位皇家卫队的长官,以及那场比赛。
“在我们那个时代,在位者是一位国王,很少有出现女王的统治。”薰华端着他的黄金水杯,回忆起数百年前的世界,“好像在我最后的那段时间,隐约有听说一位女王陛下就要登基了。”
林苑唔了一声,又说起她看见了熊猫和独角兽的精神体。
“所以两位哨兵都拼尽全力,负了伤。您却只给一个人做了精神疏导?”薰华把水杯轻轻放下,看了林苑一眼。
林苑啊了一声,她没想过这个。
她当然是有很多理由的,比如那只独角兽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比如他经受了长期的折磨虐待十分可怜。比如倪霁……是自己人。
但她解释不了这么复杂的情绪,只好用一块鲜嫩的牛小排把自己的嘴堵住了。
“您可能不知道吧,倪霁他在污染区里,陷入猩红之卵幻境的时候,精神上也受了不轻的伤。”薰华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他一路回来之后,似乎没有接受过向导的疏导。我感觉他的世界也十分疲惫。”
林苑的触手们在身后扭来扭去,本体已经不会说话了。
薰华站起身,把餐椅推回原位,微微点头示意,离开餐桌,回他的庭院中去了。
他在月见草的种植地边叹了口气,给新植入的花草浇水。
这份园丁的工作真不容易,需要操心的事简直太多了。
但有这么多事可以忙碌,有这么多人可以操心,让他觉得活下来的日子也不像想象中那么难熬。
身体重新长了出来,每天忙忙碌碌的,闲时听听温莎的歌,逗逗树洞里的土拨鼠。
虽然自己不是人类,但好像也还能在阳光里活下去。
小薰,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在阳光里。
晚餐结束许久,坐在客厅里翻书的林苑听见了大门外响起门铃声。
薰华不知道去了哪里,小锁也好像睡着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应答。
林苑只好自己去开门,穿过影影绰绰的庭院的时候,触手们跟在身后游走,像得了什么宝贝,欢喜快乐地一路凫趋雀跃。
大门打开,林苑看见了一路跑得有些气喘的倪霁。
“我……”倪霁喘了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我想麻烦你,能不能也给我做一遍精神梳理?”
他本来有诸多的不好意思,但在看见林苑愣愣的小脸从大门内伸出的时候,在一鼓作气把话说出口之后。心中那百般纠结,也都通畅了。
“如果不会太辛苦的话。”他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但心情很好,难得地舒坦。
林苑愣了一会,心底高兴起来。她当了这么多年向导,几乎没有哪位哨兵主动找她做第二次的精神疏导。除了那位已经在记忆中很模糊的未婚夫。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连夜敲门,想要她帮忙。
她当然应该高兴的,这是件好事。
只是这心底开心的感觉,好像也太多了一点。
她带着倪霁回家,穿过庭院的一路几乎想要哼哼一首小调。
那是一首什么歌呢?
刚刚好像隐隐约约有在院子里听到过,温莎曾经唱过的歌曲。
那是一首月色下,温柔的姑娘,唱给心中月亮听的歌。
林苑穿着白色的向导裙,领路穿过枝叶凌乱的草地,她的脚步轻盈,偶尔甚至愉悦地跳上两步。
触手们高高兴兴地跟在身后,有一只大胆地牵着哨兵的手,向亮着灯的屋里走去。
倪霁坐到了林苑家的沙发上。
这是第二次进来。
家里的其它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听见庭院里夜虫细碎的鸣叫声。
客厅的玄关摆放着脱下来的鞋子和雨伞。茶几上放着零食,角落里有几本翻阅过的书,花瓶中插着三两只从庭院里剪下来的月季。
屋子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
到处都是生活的痕迹,像是一个真正的家。坐在这里仿佛可以让人可以短暂地忘记外面的一切,忘记寒冷的世界,不去想那即将开启的艰难旅途。
至少眼下,可以安心地放松下来。
虽然知道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他们马上就要启程,去往无瞳之地。
那是一个危险又诡异的世界。他们不仅去那污染区的外围,更要深入黑暗世界的中心。
去那样的地方,不论你有多强大,死亡都随时有可能降临。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越是这般,此刻的安宁温暖越发令人觉得珍贵。
到了如今,倪霁不会想要再劝阻林苑。他知道那个向导和他一样,有自己想要做,必须做的事。
他很高兴陪伴林苑一起进入污染区的是自己。
他们可以一起面对黑暗中到来的所有一切。
这就很够了,比什么都好。
林苑坐在他的身边,手掌伸过来,缓缓遮住了他的眉眼。
在视线被完全遮挡住之前,他确定看见那个女孩的嘴角微微带起一点弧度,露出了一点点难得的笑容。
似乎所有危险和苦难都短暂地消失,疲惫困顿像是潮水一样涌上心头,这里让他觉得放松和安心。
他好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坚忍和克己都在这个温暖的客厅,这个向导的手心里消融了。
身体变得很轻,轻飘飘的在海水中下坠,心里并没有不安,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掉落在一个柔软的地方。
海水的气泡声在耳畔响起。
有一道熟悉的气息入侵了这片大海,潜入了他的世界。
倪霁想努力在这个过程中保持着清醒,不至于还像上一次一样,当着林苑的面就那样不像话地睡着了。
却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休息吧,没事】
于是意识就再也凝聚不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把残缺破碎的心填满,让人分外的安心。
对的,想起来了。
她在身边的时候,是可以放心地睡着的。
……
倪霁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那张长条沙发上,夜色很深,时间不知道是几点,四周一片寂静。
屋子里的灯光调得特别暗。他的身上披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他很少睡得这样深沉。
哨兵敏锐的五感让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一个熟悉的人。
他意识到了谁在自己的身边。
林苑没有离开,坐在他附近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就着扶手边的一盏阅读灯翻阅着一本纸质书。
她的坐姿很放松随意,双脚盘上沙发,歪着身体斜靠着沙发宽大的扶手,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黝黑的双眸在灯光下津津有味地凝视着书页。
触手们替她翻过一页书,空气中就响起轻微的书卷翻动声。
这都不是紧要的,最让倪霁窒息的是,她的另外一只手搭在身边一只小小虎鲸的脊背上。
白皙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抚摸那黑色的脊背。
倪霁闭着眼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不敢让林苑发现自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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