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从小到大我没有朋友,亦没有真正关心在意的人,我是孤零零长大的,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也从未欺骗过我。”奚茴说得真情实感:“他们将我关入凌风渡,无人在意我的死活,便是有几个假惺惺地觉得我可怜,却也不会真的出手帮我。”
那假惺惺的人,叫云之墨想起几年前站在凌风渡外每个月诉衷肠的谢灵峙。
奚茴又道:“可你是我第一个如此亲近之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与旁人不同,自然一旦闲下来便忍不住多想几回,又怎么能做得到……说不想就不想了。”
云之墨一时语塞,奚茴说的话当真太黏糊了,少女本清雅的嗓音娇柔起来,配着那双狐狸眼,叫云之墨心里生出一丝别扭。
“于我面前,便无需伪装了。”云之墨道。
她都已经做出自杀这种疯事让他现身了,现下这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姿态又装给谁看?
奚茴的笑脸略僵,她偷偷打量了那欣长的影子一眼,收敛了娇柔做作的姿态,开始沉默地拔地上的小草,那些小草就在云之墨的脚下,就像是在扯动他的衣袍。
云之墨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小铃铛。”
奚茴眼也不抬,听见他道:“距离你的十年幽禁,仅剩三年了。当初你跳下渡厄崖的心愿,或许很快便能实现。”
还剩三年……
奚茴微怔,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她这些年浑浑噩噩的,此刻才想起来认真打量自己。这具身体长大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儿了,也很快就要从凌风渡中离开。
可即便她出了凌风渡,也不能立刻叫那些人倒霉,她的心愿,哪儿有那么容易实现。
“真的很快,便会实现的。”云之墨又说了一句,奚茴才勉强笑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今日走了,下次再来,便是我离开凌风渡的时候了吧?你说过要我别没事儿摇响铃铛,我在这凌风渡中,能有什么事儿呢……”
正是因为什么事都没有,才会把人憋闷出毛病来啊。
云之墨轻轻嗯了声,他的声音很好听,奚茴总能想起她五岁那年饿极了去伙房偷吃险些被抓后,跑到漓心宫后杏玉山上躲起来时的一场雨。那时她手里捧着烧鸡缩在蕉叶丛里,头上顶着蕉叶,看眼前郁郁葱葱的绿,好像每一片巨大的蕉叶都能将她包裹其中,保护住她不被雨淋湿。
奚茴当时闻见的不是烧鸡的香味儿,而是雨打蕉叶馥郁青葱的浅香,还有耳畔啪嗒啪嗒,令人安心的声响。
影子虽是一团火,却意外给她同样的感受,是干净的,清爽的,安全的。
云之墨又道:“接下来的三年,我会每年来见你一次,这样也好让你知道,你还要在凌风渡中等待多久。”
“当真?!”奚茴这回是肉眼可见的高兴了,与她装出来的不同,这一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成了细细的缝,露出些许亮晶晶的瞳,便是梨涡也深了几分。
“我不骗你,你也不许骗我。”云之墨说完,奚茴便察觉到手心的引魂铃略烫了几分,像是警告。
她连连点头:“我发誓,我不会故意送死引你出来的,这样……你能不能每半年来看我一次啊,影子哥哥。”
得寸进尺。
上一回奚茴没想到要用的招数,这回迫不及待说出口了:“我就知道影子哥哥最好了,你是这世上心地最善良的人,一定不会见我可怜一人孤零零地在凌风渡里每日每夜想念你,必会多见我几次,好叫我安心的,对吧?”
油腔滑调。
云之墨没答应她,他知道只要这次他答应了,下一回奚茴提出的要求便会更蹬鼻子上脸。
他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相连的地方,她坐在了他脚下的影子上,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云之墨忽而有些恶劣地开口:“不要。”
拒绝之后,影子便消失了。
他走得太突然,奚茴还有半句撒娇的话卡在喉咙里,便见草坪上的影子回归正常模样,手里的引魂铃还是温热的,她握紧铃铛,抿唇起身,心情颇好。
还有三年,她便能离开这里了,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难熬的。
再看向云之墨为她准备的衣裳,奚茴高高兴兴地拿了好几件在身上试穿了,都不错,都很好看,她喜欢这些艳丽的颜色,区别于行云州那些总爱穿浅色衣裳的人。
云之墨说到做到,他好像真的从未骗过奚茴。
在银杏树又长大长高了一些时,他来过一次,当时奚茴身穿淡紫色的长裙就坐在银杏树下,认真地数数,又在树干上刻下小小的痕迹来记录时间。
又过一年,云之墨准时赴约,且带回来一个消息,谢灵峙离开行云州六年的时间,此刻终于回来了。
不光他回来了,行云州绝大部分在外的仙使都在这两年内被召集回来,不论人间曦地在这期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鬼魂漂泊无处可去,他们都必须先解决好行云州内部要事。
五宫长老已经连续半年多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甚至在两年前,他们五宫便轮流派人日夜守在问天峰下,眼看着四十二碑上都爬满了赤色纹路,那像是一个富有生命的毒藤,将整座问天峰都包裹其中。
问天峰上的树枯死了大半,那座山峰上处处朱纹,远看便像是一块熔岩火石,随时都有碎裂爆破的风险。而这不知来历的朱纹无视他们的阵法,也无视几万年前苍穹诛仙神合力设下的封印结界,每日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叫他们惶惶难安。
夜已深,子时过后,各宫长老依旧在金桥宫内商议,大殿内几百名弟子听会,没谁能抉择出好的对策来。
“请神吧。”
突然,人群中一道疏朗的声音响起,却叫大殿内的议论声停下。
开口的正是一身蓝衣,清风朗月的谢灵峙。他弱冠之年更显沉稳,目光沉沉地盯着殿上五人中的岑碧青,重复道:“姑姑,请神吧。”
第12章 银杏生火:十二
◎整个三界,无他不可去处。◎
请神不是一般阵法,秘术收于书阁,几万年间无人知晓它要怎么用。
行云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五宫长老也不是没想过请神的方式,他们按照古册所书,以清香上浮,也给苍穹传过许多回消息,只是苍穹并无回音。
整片行云州都是当年苍穹以结界化出的曦地圣址,所有从行云州出去的人都被曦地凡人尊称一声仙使,可他们毕竟不是仙,无法与高高在上的真神取得直接联系。
“这几年来行云州清香上浮,传讯多次也无效果,倒不如重启秘术,请神入凡,问天峰的情况日益恶化,不可再拖了。”
谢灵峙离开行云州几年,一回来便在漓心宫最高处看见了远处暗红色的山峰,他年幼记忆中的问天峰早已变了模样,像是一块随时都会吞噬生灵的怪物,这是明摆着的危机,不能耽搁。
清香上浮,是给苍穹递信,信件未必次次都能传达苍穹神仙手里,但请神之术便是设阵将苍穹上的神仙拉入凡间,总要让他们亲眼看一看如今行云州的境遇,才能共想方法解决后患。
谢灵峙眼也不眨地盯着岑碧青,行云州所有术法书籍、书阁学习都在漓心宫,二十年前行云州也出过一次祸端的,当时有人站出来了,这次……也需要人站出来。
岑碧青看穿了谢灵峙的眼神,这孩子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她也知道他的胆识。
“请神……便是有此秘术,又有谁能设阵请得神来?”典长老最是急躁,却也没否定谢灵峙的话。
一片沉默中,青梧宫的明佑长老站了出来:“我来吧。”
设阵请神不成功便容易遭到反噬,若自身不强,受不住反噬便会有性命之忧,岑碧青在明佑开口后张了张嘴,有些话卡在喉咙里却不知要不要说。
明佑是如今行云州五宫长老中最年轻有为的,若非如此,他年纪轻轻也不会坐上长老之位,更不会让千年前的青梧宫宣长老甘心成为他的鬼使。
请神一事便这般落定下来,他们还需研究秘术,计算时日,争取一举成功。
会议散去,明佑正欲离开,却被身后岑碧青叫住。
月冷星稀,薄云如雾,金桥宫外宫灯长明,桥梁与其他几宫悬空相连,桥上点亮灯火,行云州便是入夜也似银河坠落,星星点点荧光洒在远处山川田野之中,可那座问天峰,已是一片赤红。
岑碧青与明佑走在去漓心宫的悬桥上,二人身后几名各自的弟子远远跟着,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
岑碧青沉默一路,似乎在为自己要说的话感到为难,可事关行云州,她也不能藏私。
“明佑长老对请神秘术可了解?”岑碧青终于开口。
虽说秘术在漓心宫的书阁中收着,可五宫长老都有查看的权利,她不知这些年明佑有无去看过秘术。
明佑摇头后,岑碧青才叹了口气:“其实十七年前,有人用过这秘术。”
明佑一怔,立刻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进入通往鬼域缝隙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的奚山。
奚山是岑碧青的丈夫,也是奚茴的父亲。
二十年前问天峰下通往鬼域的缝隙也出过问题,当时四十二碑出现了裂痕,无数鬼气从缝隙里奔涌而出。他们设法几年也不曾解决,还是岑山说有神仙托梦,找到了解决之法,这才深夜深入险境,最后解了行云州的危机,却也牺牲了自己。
回想过往,岑碧青素日冷清的脸上难掩悲伤,她与奚山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即便奚山已经死了十几年她也不曾忘记过对方一刻,提起奚山,岑碧青总会忍不住捏紧拳头,直至掌心刺痛才能找回片刻清明。
“其实当年……没有神仙入梦。”
明佑惊了瞬,他没开口,等岑碧青说下去。
二十年前明佑还年幼,才十岁出头的年龄,跟在当时青梧宫的长老身后学习,自然也看到了那次灾难,持续三年无法后,他见证了奚山的牺牲。当时所有人都看见一束天光落在问天峰下,天光灭后,岑碧青从鬼域缝隙里走出,生下了奚茴,可奚山再也回不来了。
关于过去,岑碧青没与任何人说,如今明佑要走上奚山同样的路,她便要将其中利弊告知,以免不必要的牺牲。
当年没有神仙入奚山的梦境,是他反复观看了请神秘术后相信苍穹神仙不会弃行云州于不顾,准备以身试险。可那秘术毕竟几万年来无人用过,当时岑碧青身怀六甲,奚山不想让她担心才会说出这句谎话,只是岑碧青还是不顾阻拦,跟着他入了鬼域缝隙。
在那如一线天的鬼域缝隙里,奚山说出实情,他以自身设阵,请神入凡,当时鬼域中天光乍起,刺得人眼前一片白光,疼得根本睁不开眼。
无数气劲荡开了鬼气,阴气散尽后奚山也油尽灯枯,那次有没有请来神仙岑碧青不得所知,她只知道封印重新加固,四十二碑上的裂缝得到修补,而奚山奄奄一息躺在一片冰寒刺骨的水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痴痴地看向岑碧青,似有千言万语,岑碧青哭着朝他跑过去,想着至少带回他的尸身,可当时封印将落,若她再不离开便也会被锁入封印之中,奚山便只能用尽最后力气推走了岑碧青。
便是那一推,岑碧青动了胎气,刚出封印还没走出四十二碑,便提前生下了奚茴。
请神秘术,是有性命之忧的。
明佑听完故事,二人正好也走到了漓心宫前。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岑碧青颔首道谢:“多谢岑长老告知这些,佑既做好请神决定,便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奚山前辈是行云州的英雄,若能护得行云州,佑便是牺牲,也是值得的。”
岑碧青见他执意如此,点头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研究请神秘术,若无神光降落,那便请明佑长老及时收手。”
那样,或许还能保住他一条命。
明佑又一次道谢,便转身离开了漓心宫。
行云州内大张旗鼓要在问天峰下设阵请神一事,云之墨将他们一切行径尽收眼底,为了此次请神,他们甚至算了风水、吉时。
四十二碑处已布满朱纹,那里一丝丝赤色暗火缠绕,不是最佳地点,请神之阵就设在四十二碑下百层阶梯的青玉台上,五宫护法,金木水火土应地而生。
这世间,水生万物,故而主护法为漓心宫的岑碧青,青梧宫的明佑站在中间,以青梧宫三殿之长护住他的后方。
请神时间,安排在了夏至。
说起来,奚茴被关入凌风渡也是在盛夏天里。
云之墨站在问天峰顶,过长的衣袍扫过赤红的地面,满地爬了蜿蜒深深的朱纹,凹陷进去的朱纹缝隙中像是有火焰岩浆流动,在他每走一步,便躁动不安地迸出了几点火光。
他慢慢走到渡厄崖旁,看着云层中斑斓的彩光,深嗅一口渡厄崖独有的凛冽冷风,一股沁凉从鼻腔蔓延全身,不过很快便被束缚在他身上的火给燃尽了。他的袖摆衣袂无形的锁链连接问天峰下的封印,可那封印上斑驳裂痕早已经不住风吹草动,很快,不单行云州困不住他,便是整个曦地……不,整个三界,无他不可去处。
只是不知请神秘术之后,行云州大祸将至之时,是否还会有人记得被关在凌风渡已经幽禁十年的奚茴。
请神?
云之墨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如今便是苍穹之上神明降世,又能耐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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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那日,行云州中一派静谧,任谁也不敢在这般重要的日子里出声,就怕自己一丝对未测的猜忌脱口而出,便成了失败的预言与诅咒。
青玉台上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行云州的三千弟子顺着台阶排列往下,人影挤满了问天峰下。赤红的问天峰查不到半丝生气,便是阳光明媚,所算时辰也等得太阳背在问天峰的另一侧,青玉台处被问天峰的阴影笼罩,夏季里从此处吹过的风也是冰冷的。
请神仪式下,行云州偏远山川里的村落,哪怕是才几岁的孩童都满面希翼,无数目光期待能在行云州那座暗红色的山峰之上,看见一束天光坠落,神灵降临。
他们都知道行云州是被苍穹神明选中的曦地圣址,可到底从无人见过真正的神明,哪怕他们绝大部分人的家中都有当年为了曦地牺牲自我化作封锁鬼域结界墙的灵璧神君像,可那石像上的人也是没有五官面容的。
请神阵起时,五宫护法,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阵法发出流光溢彩,于长老身下的阵地往外围扩散,几股力量卷起狂风,狂风肆虐之下,唯有风眼处的人淡定地合上了双眼。
明佑尽力让自己去感受上天的指引,他口中吐出请神的咒语,双手比出虔诚的结印,将那结印慢慢推向心口处。以自身为神明法力的容器,而五宫长老的法阵,便是为了护住他的性命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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