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仙、仙女!”少年的声音带着犹豫,可还是拔高嗓音喊道:“仙女!仙女姐姐!”
这般叫过她的只有戚袅袅,既不是戚袅袅,那就是小正了。
奚茴开门,果然是一脸焦急的小正。见到她后小正连忙要跪下,奚茴也不拦他,小正跪也没跪好,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反而撞上了房门发出巨响。
“你做什么?”奚茴往后退了半步,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
小正揉着膝盖抬眸,豆子大的双眼都红了,他焦急道:“戚姑娘不见了……戚大叔也不见了。”
“人不见了你去找谢灵峙他们,找我有何用?”奚茴又没有捉鬼降鬼的本事,那两人早死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遇不上什么危险的。
“戚、戚大叔原来已经死了,戚姑娘……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倒在了床上神志不清,后来、后来他们都说戚姑娘走了,可、可我见她分明还躺着,只是身体没了温度,如死了一般……”小正说着便哭了起来,口齿不清没头没尾,但总算将事情讲清楚了。
就在奚茴与云之墨离开月老祠后没多久,戚枫便回到了月老祠。
今日恰是赶集,年城里清除石墩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城下十二县里都有人趁着赶集日子前来观望,便是一个县城里的富人家仆从月老祠前走过,撞见戚枫吓了一大跳,指着戚枫连连说是鬼。
那仆人原来是与戚枫如今所借尸身的张汉都在富人家做马夫,一个送货,一个养马,二人交好常一起吃酒,那人断不会认错张汉的相貌。
月老祠前人一听有鬼,吓得四处乱窜,小正与戚袅袅也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便见一个男人拿起笤帚往戚枫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他,说他是鬼,让他滚出张汉的身体。
戚袅袅见有人打戚枫便冲过去护着,脆生生的声音喊道:“不许打我爹爹!”
“你爹?你是哪家丫头?这、这分明是张汉的尸体!他死时我亲自相送,前些日子倒是听过他被鬼偷了尸,却没想到这鬼竟一直躲在年城里!”那人大喊道:“仙使!仙使们呐!这里有鬼偷尸,有鬼偷尸啊!”
因是白天,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行云州人,周围人群未散,那人也不怕,一句句话将戚枫的心越说越冷,戚袅袅也是在此时出了事。
她不信戚枫死了,可回头去看,她一直护着的爹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怀疑的种子于心中种下,稚童的双眼便再不是看向魂魄,而是看上这具魂魄寄居的肉身。
一直以来戚袅袅见到的都是戚枫本来的样貌,却是第一次于陌生男人的脸上瞧见爹爹的脸,一半是她熟悉的面容,另一半是她不曾见过的粗胡子模样。
小正被那一声声鬼吓得不敢靠近,扬声直喊师父,紧接着便是戚袅袅的一声尖叫惊退了众人,如夜风鬼泣,霎时间引来了片片乌云。
她看向熟悉又陌生的年城,想起这座城里原是没有月老祠的。
她曾与爹爹来过的啊!
她来看病,有个传闻中的活佛子滴血可救人命,她也曾见过的啊!就在东南方的灵子阁,可如今的年城没有灵子阁,亦没有活佛子。
她记得强盗抢了他们的银钱,记得爹爹带她与几万人一同跪在烈阳之下,还记得曾经她吃过年城的糖葫芦,虽不及张叔做的,却也很甜。
可从何时开始她忘了这些?又是从何时开始她再也吃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
爹爹说是因为年城人口淡,不爱吃味重的食物,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她忘却了许多事,甚至忘记了死亡,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为何她死了,爹爹也死了?又为何她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爹爹却要以另一个人的身躯在年城做苦力?
许多回忆涌上心头,戚袅袅的魂魄本就是残缺的,她忘记了痛苦的记忆此刻重新想起,于是眼前所见皆变了模样。
天不再蓝,众人身上的颜色也渐渐变淡,如一副崭新的画卷被灰墨晕染,小小的身躯倒在了戚枫的怀中。
戚枫将戚袅袅带回了月老祠,小正与老师父都有些惧怕他,可又想起来他与行云州的仙使每日进出,到底没有轰人,而是去请仙使。
街道上的人早就将话传开,陆一铭也被人引了过来,在他到时,戚袅袅的魂魄已然离体,躺在小屋炕上的只是一具孩童尸体。如今天还没黑,若她走入阳光之下被太阳晒过一炷香,便灰飞烟灭,彻底消散于世间。
戚枫疯了般要去找戚袅袅的魂魄,跑出月老祠便不见人影,陆一铭派人守住戚袅袅的尸体,自己也传信给谢灵峙等人。
到底是戚枫帮他们才能迅速解决年城之事,没道理眼见事成,却不管戚枫父女的魂魄存亡。
小正慌不择路,认识的人都找了,可谁也不愿替他寻一个鬼魂,活人都怕鬼,他便稀里糊涂地来找了奚茴。
他想奚茴也是行云州的仙使,戚袅袅说她是仙女,她曾能救戚袅袅一回,必也能再救她一次。
那次误打误撞捡到了妖丹又归还,不过是凑巧,奚茴没有谢灵峙那般本事,如何在偌大年城寻到一个小孩儿的魂魄?
可她还是被小正拉出了客栈,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戚袅袅捧着茶花对她笑的模样,这样一个小小的人,那样脆弱的魂魄,盛夏的阳光无需一炷香便能将她晒成灰烟。
奚茴在寻找戚袅袅的过程中想过,她或许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她还看见了陆一铭,陆一铭手中的符纸化作一只只巴掌大的仙鹤,顺着街巷里飞过。
天色渐暗,奚茴走了一个多时辰被太阳晒得有些口干舌燥,陆一铭那边没找到人,小正偷偷抹了两把泪又被他师父给叫回去了。
小正都没继续找了,奚茴也就没被少年拉着到处跑,她背着夕阳回到了客栈,大约知道小正拉她一起的原因。
他是凡人,看不见鬼魂,奚茴是行云州人又与鬼使结契,若遇见必能在黑暗中看见戚袅袅的魂魄,可奚茴到底没遇见戚袅袅。
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顺着客栈走廊一路去了云之墨的房里,房间空荡荡的窗户还开着,微风带来草木清香夹着窗外的几缕忍冬气味,奚茴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为了戚袅袅的魂魄费力。
反正……她也早就死了不是吗。
身后忽而刮来一阵风,带着蒸腾的热气似火一样在屋中蔓延,奚茴还没回头便听见云之墨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等奚茴起身后那热气也散了,仿佛她方才从他声音中听到的一丝压抑也是幻听,而他神色自若地走到了她身边。
奚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他的房间,她出于本能地想要走近云之墨,但此刻能想到的理由大约是他房间开窗风大视野好,能散她在外晒了半天日光带来的暑气。
“影子哥哥。”奚茴抿嘴,喝了口水才道:“戚袅袅的魂魄丢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有何奇怪?白日丢魂,大约是灰飞烟灭了吧。”云之墨声音冷淡,对旁人的生死丝毫不在意。
奚茴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分明也是这样想的,却还是找了两个时辰。
奚茴长时间晒太阳,两颊的红晕迟迟没消下去,狐狸眼低垂着显出几分娇柔,睫毛颤颤,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来。
云之墨见状忽而想起一件事,或许奚茴白日里也见到过戚袅袅,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当初她设在万年密林里的结契阵于他无用,他不是鬼魂,也不是区区结契阵便能束缚住的人物,奚茴以为他是她的鬼使,自然也以为自己能看见这世间鬼魂。
之前没有怀疑,是因为她受伤很少从客栈出去,晚上休息得早,未来得及见那满街飘魂的景象,可时间一长,一点小事便能戳穿结契真相,届时奚茴的可怜便不是装出来的,她或许真能大哭一场。
一时沉默,云之墨又道:“我叫人替你找一找吧。”
“啊?”奚茴抬眸看向他:“你还有帮手呢?”
云之墨低声笑了一下:“你当我于问天峰下几万年便是睡过去的吗?”
奚茴哦了一声,心道也是,他一个死了几万年的鬼又被丢入渡厄崖,这么多年既还没灰飞烟灭必是熬过来的,后来的恶鬼总会寻他麻烦,或被他制伏,折服于他,那他有几个手下也是正常的。
找一个小鬼的魂魄还无需动用鬼域的力量,千目的眼睛多,这种小事交给他更便易。
奚茴出了一身汗,她想先沐浴换身衣裳顺便等云之墨的消息,一双眼盯着云之墨屋中的浴盆还没开口,便被对方再度赶了出来。
影子哥哥是真的小气!
奚茴走后,云之墨便唤来了千目,平日随叫随到的家伙这时却耽搁了会儿,待出现于云之墨面前时他那团黑气中萦绕着几根金色的细线,闪闪烁烁,似在他体内炸开的雷电。
“被发现了?”云之墨问。
千目无法出声。
云之墨倒是没生气,毕竟千目面对的是宁卿,那女人的能力不在他之下,会发现千目也不稀奇,想必要不了多久她也能顺藤摸瓜发现自己,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云之墨对着他的背部轻轻勾了一下手指,将金色的细线从千目身体里抽出,再握手成拳,金线霎时暗淡化作齑粉,无需风吹也烟消云散。
千目此时才能开口,他粗着嗓音道:“神明、设阵……寻到凌风渡,小世界,似要在百日内,召回焱君。”
凌风渡的小世界里有云之墨的气息,只需抓住那一点,宁卿设下的阵便可将他重新拉回问天峰下。
难怪他的身体愈发不受控制,原来是宁卿在设阵,想必她启阵之时这具身体里流淌的符文便会重新封印他的灵魂。
若他还是过去的司玄,必逃不脱。
云之墨冷哼一声。
可他不是司玄,他也不会成为司玄。
第33章 百鬼夜行:十三
◎不曾有人这般为过奚茴。◎
千目缓了会儿, 细细将自己在行云州见到的一处不漏地全都说给云之墨听。
他留在行云州的眼睛都收回了,也不敢再放回去。
云之墨知道宁卿想做什么,无非是接下来这百日要难熬一些罢了, 他又不是为天地苍生甘心奉献的神明,便是鬼域吞并曦地, 人间暗无天日也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千目见他沉默, 正欲退下, 还未离开忽而一簇火焰燃至眼前, 剧烈的疼痛传来又迅速结束, 不等千目反应他便被云之墨从身上挖走了一个眼珠。
“焱君这是……”千目抬眸,只见云之墨将他的眼珠子捏于两指之尖,越捏越小, 最后化作一粒细小的金豆,对方也没说有何用处,只是让他退下。
千目离开后, 云之墨便去找奚茴了。
门墙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云之墨去见奚茴也没有丝毫顾忌, 从来都是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突然出现于小屋里, 屋中昏暗的烛火微闪, 破旧纸糊的小屏风上投现人影,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云之墨顺声音看去, 便见奚茴披散长发肩背半露, 蹲坐在小小的浴桶内低头擦脸。
屏风很矮, 只到寻常人的胸膛, 云之墨又很高, 便是离得远了也能将奚茴沐浴的样子看个清楚。
少女的皮肤是病态苍白, 在暖黄的烛灯下倒显得有气色些,她洗完脸将头发撩至身前,露出瘦弱的肩与纤细的手臂,低头时肩胛骨微微凸出,像振翅欲飞的蝶。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那里不久前才受过伤,淡粉色的疤痕破坏了美感,有些碍眼。
他忽而想就那么烧死那两个人太便宜他们了,虽挫骨扬灰,可他们也算死得痛快,哪儿像小铃铛,受这伤口折磨了好些日,到底是更吃亏些。
手中黄豆大小的金珠子被云之墨随意弹入了奚茴绑在手腕上的引魂铃中,做完这一切便转身离去。
袖风扫灭了一盏烛灯,屋中霎时暗了一半,奚茴起身回头去看,没看见屋里有人。
少女虽纤瘦却不干瘪,前胸白圆挺翘,窄细的腰身,影子被仅剩的一盏烛火投在了墙上。奚茴正古怪这阵风从何而来,便见窗外黑影闪过,像忍冬花枝婆娑,可她又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蹲回水里,那哭声依旧不停,奚茴匆匆洗好后披上衣裳走到窗边,推开窗朝外看去,微风拂过忍冬花枝,花朵尽谢,楼下深巷里飘过几抹模糊的影子,待出巷子显现于月光之下,奚茴才看清那是一个个无脚漂浮的鬼魂。
奚茴的心跳漏了一拍,几息后镇定,那十几个游魂已经顺着风吹的方向离开了客栈附近,哭声逐渐飘远,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这些天奚茴也听汤城主等人与谢灵峙说过游魂之事,可她一直以为游魂并未泛滥到年城,所以之前才一直没碰见,今夜望去,那街上朦胧一片的魂魄数目庞大,眨一下眼便看花了,难怪谢灵峙他们昼夜不分地清理石墩。
重新关上窗户,奚茴想去找云之墨,转身看见桌上被风吹灭的烛火不知何时重新点燃,桌面蜡油滴成了几个小字,凝固后仍余温度。
城外,西郊。
奚茴将蜡油抠掉,出门小跑到云之墨的房前,房门一推就开,没见着他。
顿了顿,她还是出了客栈,根据这几日在年城闲逛熟悉的地形摸向城楼下侧门,往西郊而去。
城中游魂许多,他们绝大部分没有意识,少部分口中喃喃着奚茴听不懂的话。
初见这些魂魄,奚茴的心里还是震撼的,可到底是在行云州长大,她听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鬼魂的故事,也从谢灵峙那里得知年城的游魂皆不伤人,那点儿心慌很快就被她撇到脑后了。
到了城下侧门,守城门的裹着薄毯靠在墙壁旁睡着了,他们看不见满街飘荡的游魂也没那么多畏惧,白日疲惫,到了深夜便睡得很熟。
城楼下侧门本就是木质的,一推便开,奚茴苗条,轻轻将们推个半开便走了出去,走过长长的城楼下,再从小门踏出,眼前所见却是与年城内完全不同的场景。
半圆的明月下,远山蔼蔼,近山沉沉,深林中漂浮着层层薄烟,像雾又像卷了灰沫的风。林中虫鸟鸣叫也显得薄弱,表面的宁静下,是无数个交错行走的游魂。
他们有的五官都模糊了,只隐约留下人形轮廓,分不清男女,高矮胖瘦皆有,风往哪儿吹他们便往哪儿走,偶尔因魂魄消弭的痛苦而露出狰狞表情,一声声鬼泣传来,掩盖了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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