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黎
青年英俊的督指挥使阴沉沉把手收回来,整了整自己松散褶皱的曳撒衣摆,重新恢复冷静自持的模样,深棕鹰眸乜她一眼,冷笑:“你不用在这里费事,我不是为了裴玉卿来的,我也不会对他做什么。”
“中南王是胶东王同母的兄弟,如今胶东王称帝,秦雍王亲征讨伐,吓得他魂飞魄散,来求你的裴公子从中说和。”英俊的督指挥使忽而怪笑一声,盯着珠珠,像狮狼沉沉盯着猎物,缓缓道:“天下皆知,中南王膝下有个名动天下的义女,正值妙龄,生得如花似玉,打小养在佛寺,静娴雅淑、生有慧根,精通佛家义理、又谈得一手失传的好瑟艺,中南王此来就是有意将这爱女献给大公子,你猜猜,你的好公子崇尚佛法,愿不愿意在身边收个这样红袖添香的美人,日后谈琴论经、焚香煮茶,可算得逢知己。”
珠珠:“……”
珠珠:“———”
话音刚落,燕煜眼看着少女一呆,瞬间头顶冒烟,像要当场炸掉。
她咬着牙齿瞪他,燕煜不看都知道她脑子里在想怎么把他大卸八块,但这里都是凡人,众目睽睽,他是光明正大踏入官邸的客人,她再讨厌他,也不能把他如何。
少女像鼓着大眼睛的金鱼,森森瞪他半天,不甘心地指着他骂一声“你等着——”,扭头跑走了。
燕煜久久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背影,半响冷笑
——没心肝的小畜生。
英俊锋厉的青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神容逐渐收敛,重新变成平日深沉冷漠的模样,挥臂猛地一扫披风转身大步离开。
·
珠珠一路跑到春香花日楼。
珠珠对于摘到裴公子这朵真高岭之花,其实一直有点癞蛤蟆乱啃天鹅的心虚,毕竟裴公子是个高雅的人,但凡长眼睛都能看出的清华典雅讲究人,而珠珠自己呢,她也心里有数,是个连低俗见了她都得喊爸爸的大低俗人。
靠着死缠烂打撒泼爬上美丽菩萨的床榻,小王八鸟一向很有危机意识,严防死守,步步为营,就生怕哪天裴公子跑掉。
要只是漂亮的小姐姐,她一点都不担心的,美丽菩萨肯定不是个好色的人,但那什么中南王的女儿怎么有那么多才艺!又懂佛法,又会弹古瑟,还端庄娴静淑雅——可恶!她听着都有点流口水,如果菩萨看到了人家,才发现知己应该是那样的,而不是动不动爬床的色色小鸟……
那可绝对不成!
春香花日楼张灯溢彩,门前车马如流,珠珠像个推土机莽横横撞开两个华服宾客,在人家震惊随即化作惊艳的眼神中自顾自往里跑。
“姑娘!”
“姑娘,您怎么来了。”
大堂里把守的兵卫和宫人都认得她,猝不及防震惊不已,连忙喊她纷纷来追她,小王八鸟一概不理,一双小细腿扑腾得飞快,沿着楼梯往上跑。
一般宴请贵宾都在顶楼,珠珠直接往顶楼跑。
珠珠一口气跑到顶楼,就看见沿着长廊两列把守的禁军,长廊尽头门室大敞,有萧瑟歌舞声从内室传出,隐约可听见许多客人的称赞笑声。
“苏珍珠?”
珠珠扭头看,看见旁边另一间屋中坐着十几个衣着华丽的贵族少女,碧华站在琼犀身后,俩人都满脸吃惊,碧华瞪大眼睛看她,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珠珠视线往里面斜扫一眼,哼笑:“你别是以为我死了吧。”
琼犀对上她的视线,像被凶悍可怕的怪物盯着,曾经的记忆涌上脑海,刹时浑身泛凉、脑海空白,之前的怨恨嫉妒一点泡都不敢冒,下意识瑟瑟发抖低下头去。
“你…你少废话。”碧华也害怕,硬着头皮跑出来,拉住珠珠低声说:“你可别说我没跟你说,大公子在里面宴请中南王,中南王特意带了个义女,可是个美人呢,现在就在里面弹瑟。”
珠珠竖起耳朵听,果然听见那边屋里舞乐声暂停,转而传出袅袅幽雅的瑟声。
“我还说呢,这种事你听说居然没跟过来。”碧华自顾自说:“你这小气鸟,还能让别的女人跑去大公子面前献殷勤,不是病了还是什么。”
珠珠:“……”
小鸟顿时满脸乌云。
“!”碧华看着她,惊呼:“不是吧!你居然没听说?”
“——我听说了!”珠珠才不承认,恼羞成怒:“我之前有事忙,现在才跑过来!”
“真的假的?”碧华还有点怀疑,上下打量着她下意识说:“你不会和大公子有矛盾了吧,你是不是干什么坏事,惹大公子生气了,才——”
珠珠心里小鸟跳脚
她怎么知道!最近漂亮老婆对她就是不冷不热奇奇怪怪——难道是那天的小药丸?他就那么不高兴,这么久了还不肯和她和好。
珠珠心里叽叽喳喳乱骂,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过去宣誓主权,她才不要漂亮老婆听别人弹什么瑟讲什么佛经。
珠珠推开絮叨的碧华,径自往长廊尽头的房间跑去。
刚跑到门边,就见杜赞一身薄甲手扶佩剑,正在门口守门,看见珠珠,他眼睛瞪大,下意识想张口说什么,珠珠已经不耐烦推开他,猛地推门就往里闯。
人面兽心的小王八鸟边跑,边用恨不得把楼震塌的大嗓门,中气十足大喊:
“裴哥哥!好相公!好哥哥——有这种吃宴的好事,怎么不叫我啊?!”
第五十三章
裴玉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春香花日楼声歌曼舞, 袅袅之音不休。
中南王心急如焚。
中南王四十来岁年纪,早年就封地中南,是胶东王当年同母的兄弟,如今胶东王称帝, 他一下成了众矢之的、本就惴惴心慌, 谁想秦雍王居然大发檄文东征, 把胶东王当第一个杀给猴看的鸡,中南王立时吓得三魂少了两魄。
胶东王称帝之前, 暗中练兵积粮, 他这个同母弟可也被迫或多或少帮了些忙——虽说他自认是“被迫”,但秦雍王那断子绝孙的杀獠可不会管这个!那煞獠在西北铸过十几座京观, 这些年在北方不知杀过多少王侯相将,摄政王入主京城的那年, 那菜市口淌出来的血一度水泼几天几夜都不能泼洗干净
——那男人巴不得把天底下的藩王全杀绝了、把天底下所有的疆土和财富都收到他一人手里, 得了这个斩草除根的机会, 哪里会放过自己?!
中南王又恨又怕, 夜不能寐,满嘴燎泡地四处求人,后来辗转求到新到任的中南督指挥使身上——这中南督指挥使曾是北镇抚司厂督,当年先帝晚年日益倚仗锦衣卫监察朝臣藩王,那时这位年轻督主就崭露头角, 因为处事狠厉利落、十分被先帝爱重, 临终前直言让其继续掌管北镇抚司、辅佐后世之君,听说甚至还暗中给留了一道圣旨, 后来秦雍王摄政, 这年轻督主带着北镇抚司精锐和圣旨逃出京城, 不知怎么弄的, 居然改头换面成了中南的督指挥使。
中南王隐约听说这厉督指挥使与好几位藩王密谋往来,手眼通天,又离得近,中南王因而很快求到他头上。
中南王还记得这督指挥使是个实在气派的年轻人、而且本事极大,在去的路上就听说他的部下刚又刺杀了摄政王手底下一员大将、连营火烧了其城中转道运送的十万担粮草。
那日自己亲自登门去府上拜见时,这督指挥使正打马回来,锦绣蟒袍,如狰似厉,等到了府邸前,青年猛一扯缰绳,马嘶鸣前腿腾空踢两下,才勒马转身回来,倨傲猖獗如斯,看见自己这个藩王也不下马,一双沉厉隼目俯眼向自己,半句寒暄也没有,就径自呵笑:“中南王,不如趁早下江南,去求一求你的好大侄儿。”
“听说你还有个懂佛法的漂亮女儿。”他神容冷漠睥睨,有些森然地厉笑:“那位大公子是个菩萨,你的好女儿若是能派上作用,可真是大喜事一桩。”
中南王又惊又喜,又暗恨这年轻人一朝得势敢慢待自己,但情势如此也只得低头请教,那督指挥使倒不为难他,经其指点调和,他辗转借其他藩王的官道来江南,先拜访詹老太师和几位老臣,后来终于得以见到大公子,他精心殷勤张罗,才有了这场宴席。
中南挨着胶东不远,虽不如江南膏腴脂流,也是南北运河贯通的富庶之地,中南王养尊处优许多年,不免体形肥大,穿金戴玉,此刻满脸是笑,对身边主位的大公子殷殷举杯道:“都说江南是天底下第一等好地界,真是半点不为过,这宴好、这宴好,操劳大公子了。”
和满身华服的中南王比起来,这里年轻的主人装束实在俭质,大公子只着一身青月白对襟衫,头束一顶素玉冠,宽大袖口垂着一串颗颗莲花头的大佛珠串,清癯到让人略生敬畏寒意。
裴公子道:“王爷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中南王立刻大声赞扬:“只有江南这水灵地方,才配大公子留驻这么多年,大公子是谪仙人物,在这好地方,更要成真仙了。”
这两年这样的奉承实在多得耳朵疼,黄大监见公子神色淡淡,笑着先接过话茬与中南王寒暄。
不过一会儿,布政使晏大人姗姗过来,锦衣美服,腰带玉佩琳琅,周身还带着止不住的脂粉香气,掖着宽袖笑道:“什么样的风把王爷吹来了,是想我们江南的甜糕还是琵琶了?”
中南王顿时说:“晏大人啊晏大人,这么多年您还是爱开玩笑,看您这一身香,这江南可是您的福地了,美人美酒享之不尽,好风流的日子。”中南王摇头晃脑,意有所指诉苦:“本王可就不行了,本王这日子苦啊,一把年纪了,这头顶火急火燎要急白了头,这不赶紧求大公子讨个主意。”
布政使听了像没听见,面色丝毫不变,提了提袖子慢慢悠悠坐下,笑道:“王爷天潢贵胄,在中南那么大的封地,若还叫苦,咱们这天底下九成九的老百姓就别活了…”
中南王本来已经想借话茬探探大公子的口风,这仙人似的大侄儿的心思他实在看不透,可谁想话没说到一半这姓晏的老厮就过来,直接把他的话带跑,他几次想把话题转回去,都被他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地弄走。
中南王:“!!!”
黄大监看着布政使把中南王绕得团团转,最后竟是东拉西拽硬拉人家去和詹老太师喝酒,忍不住偷笑,对大公子笑道:“公子瞧瞧,这种事还得晏大人出马,真是谁也拦不住晏大人的三杯温场酒,哈哈哈…”
黄大监本是讨巧说笑,却未见大公子露出笑意。
大公子端坐在那里,眉目清浅、不动静泰,目光淡淡垂落在面前的桌案,显出一种冷淡的凉意。
黄大监脸上笑容一凝,一时都没敢再开口,心头惴惴,不知公子为何像是…不虞?
公子举着茶杯慢慢喝,片刻,晏大人一屁股坐回来,喝了十几杯酒,广袖流衫,衣领松散,露出的脖子和面庞都敷上一层微熏的晕红,乍一看是个风流酒鬼,再细看却分明眼神清明、气定神闲,一派说不出的气度。
晏大人爽快倒茶喝了一大口,才转而拱手向公子笑道:“公子,您的心意如何?是想帮这中南王一把,还是不想再见他,臣自替公子把他打发回去。”
公子慢慢喝着茶,直到把杯中茶喝尽,才看向晏大人,突然说:“君未受我恩惠,却倾力佐我多年,可有何求?”
晏大人微怔,才笑道:“公子为国朝正统,臣仰慕公子德行,甘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臣这一生时运不错,功名利禄、名酒美人样样不缺,再无有所求。”
“你合该有所求。”公子却道,他的语气平定,只是声音轻静得莫名有些吓人:“你有所求,我才可以给你,你无所求,是求我最贵重的宝物,我给你不得。”
“——”
晏大人唇边笑意凝住,神色微微骤变。
“…”旁边黄大监脸色大变,刹时惊疑惊骇至极,往左右看去,瑟瑟不敢言。
裴玉卿没再说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会疾言厉色痛骂人的人。
他的面容平静、眉宇不动,好像淡泊如初,可裴玉卿清晰意识到自己心胸中像燃烧着一股气,那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感受,他知道,那大概就是怒火。
他从小就生得比别人清冷淡漠,常人浓烈的情感对他像永远隔着一层镜子,他明明在日益忘情,可他却分明感到怒意,难以形容的清晰的怒意。
他能责怪那孩子什么呢,她是个才成人形的小妖,一个不懂事的少女,花心浪荡、满嘴谎话,遮掩不住兽性的天真蛮横,那些不过脑的甜言蜜语、兴头上来的山盟海誓,她懂什么事呢,他又怎么能去和她计较。
沉毅英武的摄政王与她有前世姻缘、求他成全,他这风流倜傥的重臣与她有不知所来的旧交情,半真半假着意纵容她暗地里往来。
他能做什么、他能想什么,他又该想什么,他从来喜好清净、沉静自持,他是个有德行的人、一个自矜持重的人,他应该一如往常的不喜不怒、心平气定,把话一一与她说清楚,放她离开,随她去与摄政王再续前缘、还是任她扭头再去换个喜欢的男人纠缠玩弄,那是她的事,他不再过问,也不去管她
——他不是她的玩具,他有他的持重与体统,不可任她欺骗戏弄、更不会由着她肆无忌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应该这么做。
这是符合任何高尚道德的道理,一个端方持守的君子、一个自矜自重维护自己操守与尊严的人,他都理应该、必当应该这么做。
可他至今没有这么做。
他甚至根本不想这么做。
裴玉卿忽而觉得可笑,感到一种彻底的荒唐。
他低头看见杯中茶水倒映着自己的面容,这一张被所有人争相称赞仁德典雅的面孔,看在他眼中,却渐渐陌生,仿佛被水纹扭曲,变成一副该让人害怕的模样。
裴玉卿,你在想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问自己。
裴玉卿,你自持了半辈子,难道要做一个不仁不正不德不义的人吗?
中南王喝得满头大汗,被灌了一圈酒,醉醺醺终于能坐回来,昏醉中还记得一点自己前来的目的,连忙拍手叫出他的好女儿。
典雅的瑟声响起,曼曼袅袅,仿佛隐有禅韵。
舞姬们屈身退到旁边,屏风被宫人移开,露出里面花鸟大檀木背屏前弹瑟的年轻女子,女子二八年华,容貌清雅,神容端柔,一身春叶青色的裙袍,秀美发丝不饰半支珠钗,素手拨瑟,瑟声幽幽如禅如泣。
任何人见了,都要赞好一位仙子。
满座宾客皆赞然,只有主位处,一片安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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