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更莫提,他们如今也还算年壮,若皇后立得住,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真心的感慨之外,又添了三分的私心,言谈之间,四人自然越发恭敬谨慎。
苏允棠却是面色平静:“举手之劳罢了,四位大人这时还愿为史六哥送行,可见都是念旧之人。”
四人皆是摇头叹息,一个个也都有些自伤之色。
若不是在朝中已经没了指望,他们也未必会不辜前程,应下皇后的相邀,跑来送一个已经绝路的史六。
苏允棠此刻却并未多言,只是说了些旧时旧事,追忆了一番众人往日的赫赫战功,勃发英姿,又问他们可有为难之事?
有人提起自家的子弟晚辈,在家中碌碌,想要在苏允棠这里谋个前程,苏允棠也毫不迟疑,一口答应。
至此也就够了,苏允棠如今是皇后,是位处的上位施恩者,交浅言深,当真留在这里与他们一道饮酒看戏,反而落了下成。
看苏允棠要走,四个都连忙起身,恭敬相送,连两位打小看着苏允棠长大的叔伯,都不见了身为长辈的自矜,只余郑重谨慎。
苏允棠微微颔首,扶着去厄,在侍女们的护卫下转身离开了戏园。
无灾也一直在回廊下候着,见状引着她往前拐过两个弯儿,才轻轻笑道:“其实今日的客人,不止这五个,还有一位最要紧的,已经等了小姐许久。”
苏允棠也很是诧异:“是谁连无灾姐姐都这样看重?”
话音刚落,眼前的垂花门下,便出现了一位青衫磊落,身形清瘦的中年文士。
看到这人的一瞬间,苏允棠竟停在原处顿了几息功夫,确认之后才几步上前,喜笑颜开:“白先生!”
白先生是苏军的军师谋士,追随大将军二十余年,父亲生前一直格外信重,说他算无遗策,有诸葛之能,每逢有事,都必然要请其谋策。
父亲病逝后,刘景天也有心想请白先生出仕,只是白先生说自己从前只为报将军大恩,并无为官之心,刘景天再请几次,他便干脆偷偷离京,不知所踪。
苏允棠原以为白先生这一去,定然是闲云野鹤,再不沾染这些凡尘了,没想到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白先生神色温和,也微笑回礼:“大小姐。”
苏允棠受白先生启蒙,连她描红的字帖,都是白先生亲手所书,是半师的情谊,多年重逢,自是又惊又喜:“白先生怎么回来了?”
白先生神情温润:“听闻大小姐被刘三宝圈禁了?可受了委屈?”
只平常的一句话,却叫苏允棠眼眶一红,一时竟没能出声,唯恐出言之后,会露出哽咽来叫人笑话。
白先生细细看了她的神色:“面色的确不好看,打小红扑扑的血色都不见了。”
这就不必提了,即便没有旧伤不足的毛病,进宫之后诸多琐碎,如何能和在荆州时,只管肆意跑马胡闹时比?
苏允棠:“哪里能与小时候一样?太医署里有一位小林太医,年纪虽轻,医术却极好,我这阵子有他开方调理着,已经好了许多。”
白先生却只是摇头:“要论大夫,还是年岁大的才好,可惜葛老行踪无定,已经多年寻不着消息,若不然,能请他老人家来为你把把脉,可比什么都强。”
苏允棠只忍不住笑:“葛老都多大年纪了?只怕早已仙去了,若是现在还能活着,岂不是真成了神仙?”
葛老的名号,苏允棠也是听说过的,是比唐皇唐半仙成名还早些的人物,早在前朝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神医。
据说这位老神医鹤发童颜,药到病除,偏偏无心权势名利,虽然名声在外,却不为权贵所困,云游天下,钻研医术。
说来葛老其实在苏军中停留过一段时日,正好在苏允棠记事时又云游了走了,因此没能亲眼看到。
苏允棠小时候,就是拿这位老神医的事迹当故事听,说他为了救命将士兵溃烂的脚锯下来,把滑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将大把锅底的灶灰厚厚裹流血伤口上,嫌弃病人忍不住呼喊挣扎,上手前先一棍子把人敲晕……
虽然手法百无禁忌,却当真都格外有效,活人无数,被吹的神乎其神。
就连大将军的消渴症也被这位神医瞧过,多年来一直照着他留下的方子吃药调理,一直全无大碍,直到十几年后才骤然恶化。
父亲病重时,府里也去打探过这位神医的消息,只是葛老已经销声匿迹许久,都说按着岁数,怕是早已仙逝,到底也未能找到。
若是当初葛老还在,父亲或许也未必去的这么早。
因此白先生也不过一句感叹,说罢之后,便转了话头夸赞她:“大小姐在熙园的话,我都听到了,寥寥几句便能将收服几位大将重臣,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的小阿棠,也长进了。”
苏允棠试图保持平静,可嘴角却已忍不住的微微翘起。
能得先生的一句真心夸赞,对她来说,更强过万千人的恭敬恭维。
可她高兴过后,又忍不住有些迟疑:“先生所言当真?怕不是偏心自家人,只哄着我玩?”
白先生眸中透着难过:“你不是这样妄自菲薄的性子,为何会这样问?”
苏允棠犹豫一阵,还是将之前一阵子刘景天与她说过的话,掐去无用的,大致说了出来。
自从被刘景天几次哄骗说服,她虽然还能撑住,表面不显,但这一次次的交流,终究还是动摇了她的心底根基。
苏允棠低着头:“我也觉着,我是不是当真太愚昧仁弱了些?沉溺儿女情长,被人骗的团团转,白白连累旁人为我担心,不如他,不仁不义,杀伐果断,却总能胜到最后。”
白先生声音平静:“刘三宝这一路走来,步步为营,并无大错,登基之后,为天子也算尽责,如今天下太平,民心已附,便是大将军此刻复生,也动摇不得刘氏根本。”
这话说的一点不错,苏允棠也无法反驳,只是越发低了头去。
“但大小姐没有错,错的是他。”
苏允棠忽的抬头。
白先生嘴角带着笑,仍旧如同幼时为她讲解《千字文》般,深入浅出,温润如水:“畏威怀德,方可莫能勿从,刘三宝于岭南起事能叫众人信服跟随,是因为他侠义大度,施恩布德,礼贤下士,不是因为他寡廉鲜耻、不仁不义。”
“如今他一朝得势,便忘了自己的根本,只余威慑,全无仁德,民心虽附,臣心却失,不过君威之下,没有显露罢了。”
“得民心者可倾覆天下,得臣心亦可动摇一朝,大小姐方才就做的很对。”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这是正道。”
“娘娘,不论何时,心怀仁义,都不算错处。”
第40章 干呕
◎刘景天已是满眶泪水◎
“先生这两年都去了何处?诸事可好?”
往宅内行去的路上, 苏允棠笑着转了话题。
看着苏允棠听进了他的话,不再自疑,白先生也放心的弯起了嘴角:“不过一介闲人, 四处游荡罢了,倒是颇逛了几处好山水,没有辜负这一路风尘。”
苏允棠一面钦羡,一面也有些自责:“先生闲云野鹤, 逍遥自在, 却为我回了这污浊地来。”
白先生哈哈大笑:“大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 白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再好的山水不过瞧个热闹罢了,真要久居, 还是要选这盛京繁华,也好见见旧人, 为你父亲上一炷香。”
苏允棠微微垂眸, 世间繁华之所何其多, 父亲与先生也都不是拘泥之人, 但凡有心, 哪一处倒下三杯浊酒,便也算尽了心意祭过了,何必需要千里迢迢回到将军府来?
只是白先生执意这么说, 她便也没有多提, 只默默记在了心里, 当前进了父亲生前的寝居之所。
大将军自从结发妻子过世, 便再未娶妻纳妾, 苏允棠又进宫, 因此进京之后, 后宅除了给苏允棠留出一方最精致的小院备着,剩下的便都改成了武场戏园,自己平日起居都在前院书房。
大将军不喜奢靡,书房与寝室只用一面格扇分开,一张八仙桌,几张圈椅,靠墙屏风后一张干干净净的罗汉床,一圆腿平头条案,一张联二橱。
房内也没有诸如铺盖床帐之类的装饰,入目除了地砖,便是硬邦邦的木头,连个坐垫靠枕也无,处处都是格外简练。
从前父亲在时,屋舍布置再是简练,也总有叫人安心的人气,如今同样的屋舍,即便日日有人清扫供奉,甚至因为苏允棠今日回来,昨日无灾还特地叫人收拾过一遍,可也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潮。
父亲病逝后,苏允棠没有特意布置什么祠堂,就叫将父亲身前的屋舍留下,只在靠墙的条案上,静静的竖了一方神牌,面前又放了一张香桌,摆了黄铜小香炉,上头是齐齐整整的花果供奉。
她每次回府,也只在这里睹物思人,祭拜悼念,桌子上花篮,还是苏允棠上次过来亲手编的,如今里头的花都成了干花。
苏允棠打开屋门,按着为子的规矩,亲手拈起三支香,双手呈于白先生手中。
白先生面色恭恭敬敬的进了香,之后就拿出一坛特意带来的浊酒,为自己倒出一盏,一饮而尽,剩下的则就这样开着坛口摆在了香案上,洒然一笑:“杏花酒,将军尝尝。”
父亲生前最就喜饮酒,病重之后无奈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不必再忍了。
苏允棠心下微微一酸,面上却还带着笑:“父亲见先生带酒来,一定欢喜的很。”
白先生摇摇头:“大将军的性子,不见大小姐舒心,再多的酒也喝不下,大小姐且坐,与我说说如今宫中到底什么情形?这两日我倒是听无灾说了不少,只是这姑娘忧虑过甚,想的法子也太急躁了,平白叫人忧心。”
无灾也在一旁,倒也并不反驳:“先生是没早回来几日,若不然看着娘娘熬油似的模样,不信您不急。”
苏允棠闻言笑着反驳,只说自个过的很好,心下却也忍不住赞同先生的话,无灾姐姐看似温柔,实则内里却是刚烈如火,苏允棠是真怕无灾一时冲动,为了她。拼着性命去搞什么玉石俱焚——
不说能不能成,便是当真,拿无灾姐姐众人的性命,来换一个刘景天,苏允棠也不会值当,莫说一个刘景天,便是十个加一块,也比不得无灾姐姐的一根手指头!
看着面前的先生,苏允棠便只觉在茫茫荒漠中,看到了可以倚靠的大树,即便只是短暂的休憩,也是一段难得的安心。
她坐下来捧着热乎乎的茶盏,也大致讲了近几月来宫中内外发生的事。
“旁的倒罢了,刘三宝此人,看似不拘小节,底子却有将人放在股掌之上,扼吭拊背才能安心的恶性,他既是圈了你,就是打定主意要磨你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退步。”
白先生抿一口酒,满是疑惑:“放大小姐出宫归家、拉拢朝臣也不像是他的行事,刘三宝如何会这般放纵你?”
苏允棠闻言便也是一顿。
按常理来说的确是不可能,可是冬日落雷,体感互换,这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她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这样诡异无稽的情形,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万一说的不好,只怕无灾与先生要疑心她患了癔症。
好在白先生见她迟疑,倒也没有非要追究根底的意思,很快摆了摆手:“夫妻之间,情形原又不同,也不是非要大小姐说个明白,只是白某想问问,刘三宝对大小姐的放纵,还能维系多久?”
苏允棠思量着:“我觉着,若无变故,短期内不会变。”
体感互换是冬雷带来的,那唐黄是个骗子,她短期内应该不会与刘景天再受一次雷击。
白先生看苏允棠神色,便笑着点了点头:“这便好了。”
无灾在一旁忍不住:“什么就好了?先生你倒是出个计策啊!”
白先生摇头:“无灾你这话说的,我就是个军师,不是神仙,真当我能如戏文里一般出个锦囊妙计立时改天换地不成?”
“非要先生说啊,大小姐如今做的就无错,天下已定,刘三宝既是短期内不会图穷匕见,便这样徐徐图之,便是最稳妥的上策。”
说着,白先生顿了顿,他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
除此之外,娘娘若是能孕个皇子,其实才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开国之处,看似天下太平,实则帝王也不过刚刚立足,根基未稳,这些肱股之臣,分量不可小觑。
尤其如今朝中这些一路追随的文武重臣们,如史六那等好性子的到底是少数,既然敢跟着谋逆造反,根子总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骨,性情如此,都不是会俯首帖耳,乖乖交出权柄,叫刘景天放心满意的忠臣,
但凡娘娘能有皇子,这些为刘三宝兔死狗烹而心寒的,刻薄寡恩而不甘的,甚至一些打前朝就树大根深的积年世家,便会自然而然拱卫中宫,努力兴出一股足以对抗天子的风浪。
不过看了看苏允棠苍白的面色,再想到她方才问自己“自己是不是错了”时,眼角眉梢透出的自疑愁郁之色。
白先生还是没有着急提及此事,想着还是等他这几日在京中走动一番,再看看情形,便只是笑着又说起些宽慰之语,又提起了自己这两年来在外的风情见闻,直到苏允棠眉宇间恢复了往日的鲜活明朗,才放心起身,劝她好好去用膳歇息。
苏允棠起身送了白先生出门,之后与无灾一道去了后宅,找了弟弟苏允德一道用了膳,又陪着他开了小弓,踢了一阵蹴鞠——
虽说跑出一身的汗,但身上不觉疲累,更要紧的是心里开阔了不少。
直到日暮时分,眼瞧着再不动身,宫门就要下匙,无灾才劝起了苏允棠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