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不过这一次苏允棠进门,看到的却不是上次一般急不可耐的天子。
事实上,苏允棠刚进门时,都没有看到刘景天,直到又往前走住了十几步,适应了殿内的光影晦暗之后,才在窗下的大圈椅上,看到了刘景天的身形。
刘景天一手抬起遮在脸前,半晌,才缓缓的开了口:“苏允棠。”
仿佛许久没有说话似的,他的声音也显得迟钝又艰涩。
苏允棠声音冷漠,径直吩咐:“朝臣来接陛下回京,李总管,为陛下更衣。”
“回京?”
这句话仿佛什么开关,叫瘫靠在椅上的刘景天猛然坐直了身:“回京!”
放下手后,迎着斜斜射进的日光,便能看出刘景天本就清瘦的身形像是又清减几分,棱角分明,下颌削瘦,许是在这黑屋子里捂的,肤色都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眸黑不见底,在这样的五官映衬下,连面颊上的两团红疹都不显丑陋滑稽,猛一看去,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旖丽。
但这样的惊艳非但没有让苏允棠动容,反而叫她心生恼意。
苏允棠:“初一,召小林太医来,陛下要见朝臣,让他为陛下面上再上些药。”
几人都听得出来,这要上的药,当然不是遮掩缓解陛下颜面的,而是让红斑加深的药。
刘景天回过神:“苏允棠,你欺人太甚!”
苏允棠冷笑:“远不及陛下。”
刘景天却忽的猛然起身,怒目圆睁,近乎暴怒:“朕说了朕没有杀那个姓葛的!苏允棠,你迟早有一日要后悔的!”
苏允棠的确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威胁,而是因为刘景天这突兀尖锐,莫名的不像他的反应与情绪。
葛女医刚才说过的话,突然闪过在她的耳边。
“单是痛就罢了,若是再无人理会,被撂倒一旁一句好话都无,多少逼疯了的。”
这话果然是真的,只不过,这疯了的不是她,是刘景天。
第63章 痛苦与颓败
◎你还要把朕逼成什么样?◎
意识到刘景天只怕是应了葛女医的话之后, 苏允棠一时觉着有理,一时又觉荒谬。
毕竟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从怀孕到生产时的痛苦难过都是刘景天承受, 且她还并非正常生育,生产之前,又是自戕受伤又是脱力难产,身下的撕扯现在还是一塌糊涂, 比寻常女子更艰难百倍。
再加上生产之后, 她又立即将刘景天关囚禁在这昏暗寂静的寝殿内, 伤了他的脸, 坏了他的名声,上次他想要些诗书棋盘来陶冶性情也没有理会, 将他撂在一旁,不许有一点消遣痛快……
要这么说, 她除了没逼着刘景天日夜干活忙碌之外, 剩下的简直与葛女医所言民间那些受尽了苦楚的可怜女子一模一样,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逼疯了似乎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 这是刘景天啊!
苏允棠微微蹙起眉尖,又有些不肯相信。
当初刘三宝遭人诬陷被困天牢也没有如此!
当日的慈高太后求到大将军府后,父亲虽答应了出面斡旋, 但刘三宝开罪的乃是天子亲信, 是奉旨督查荆州军容的天使 , 要救人也不是一日之功, 即便父亲出面, 前前后后, 刘三宝也在牢中困了三月有余。
期间苏允棠担心刘三宝, 亲自去了天牢探望了许多次。
那阉人从前朝宫中爬出来,心性阴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叫刘三宝活着从牢中出来。
在这人的特意关照下,刘三宝被关之时,就戴上了五十斤的五寸木枷,不许摘下。
比起那等上百斤,一夜就能生生压断犯人颈骨的铁枷,这等分量的枷的确不是最重的,带上也不会速死。
但也只是不会速死罢了,五十斤,正是最磨人的一种,戴着这种枷,无法好好休息,不能如常饮水进膳,不论是跪是趴,四肢百骸,都无时无刻承认着痛苦与折磨,直至浑身痉挛,不堪忍受。
少则一月,多到百天,钝刀子割肉般,在一日日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苏允棠第一次进天牢时,看到的就是被这样折磨了整整一月的刘三宝。
上元初见时,那样惫懒又鲜活的少年,只是一月,身子就已被压成了弓形,浑身狼狈,瘦骨嶙峋,枷出的手骨都凸起的触目惊心。
远远看到的一瞬间,从未见过这样场面的苏允棠甚至都停下了脚步,手心紧攥,不忍近前。
但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刘三宝,却并没有因此麻木绝望。
他没有看到立在拐角黑暗处的苏允棠,虽然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却仍费力的将枷锁撑在牢门的缝隙处,对着看守他的牢子嬉皮笑脸,说着些赌钱时如何看破庄家的小窍门,语气轻快,用词利落。
那牢子应当是个多年赌鬼,原本该给刘三宝枷上垫砖的,却生生被哄的停了手,甚至朝刘三宝泼下半碗浊酒,要他多撑几日,可别这么快就死,若不然这法子没用,他回来找不着人算账。
刘三宝嗓音干涩嘶哑,分明还能听出少年的青涩:“死?放心,莫说哥哥大杀四方回来了,便是那阉狗死了我都死不了,哥哥且等着瞧,等我出去了,迟早有一日要将这阉狗的徒子徒孙,好友干亲一个不落的通通枷进来!呸,叫你这样折腾老子!”
不过他这豪气也没撑过一息功夫,下一刻,就变成了焦急的殷勤:“哎大哥你别泼啊,留地上不都白瞎了,来来,顺着这边儿的木枷倒,弟弟接着!”
那时候,没人知道,刘三宝杀尽阉狗徒子徒孙的“豪言”能够成真。
当时天真年幼,眼眶才刚刚泛红的苏允棠,闻言又是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上前教训:“自个一口浊酒都求不来了,还敢在这儿咒骂钦差,你是唯恐自己死得不快是不是?”
刘三宝猛然转头,隔着牢门怔了一瞬,紧跟着,就朝她笑得爽朗又快活:“我的小大小姐来了,可见我是死不了啦!”
他的头发面上染了脏污,团成一团,眼角面颊染着酒痕,可笑又狼狈,可只有一双因为消瘦而越发分明的桃花眸却还是清澈如常,亮的好似漫天的星子都被他收摄。
直到现在,苏允棠都能清晰的记起当时,刘三宝那潇洒不羁的眼神与模样,清晰的灼灼生辉。
便是被那光芒吸引,她才会在之后一次次的往天牢跑,上元初遇不过孩子气的懵懂动心,说她对刘三宝当真生情是在天牢之中,大约也并无错。
苏允棠后来问过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来救他,才这样有恃无恐?
虽然还在天牢,但因为将军府的照料,卸了木枷,换了干净衣裳,甚至能够有酒有肉的刘三宝哈哈一笑:“怎么会知道呢?这阉狗不许人来探监,我可从来没和老娘说过她儿子还救过将军府上的大小姐,要不然,早就去求了,你当这一个月的木枷是好抗的?”
他这话说的没错,刘三宝被抓的仓促,传不出消息,他是当真在性命时刻不保的担忧中,承受着木枷的折磨,在不见天日的天牢中整整一个月。
这样难熬的一个月,从未曾经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刘三宝,都能够这样恍若无常,丝毫不受影响。
当初苏允棠能够对刘三宝念念不忘,分隔多年之后,还能在父亲面前应下他的求娶,看中的也未尝不是这份百折不挠的坚韧。
如今的刘景天诸多历练,都已是刘氏的开国之君,怎么反而退了回去,不过是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被关了半个月,就开始方寸大乱,有疯了的苗头?
在这样的疑惑中,苏允棠忍不住的后退一步,愈发仔细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天子与丈夫。
眼前的刘景天像是已经平静了一些,他的手心微动,莫名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才开了口:“苏允棠,你到底是用了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便先传来了清越的请安声:“娘娘万安。”
苏允棠闻言看去,是穿着一身素色长衫,遮着口鼻的林芝年,请安之后,没有说别的,而是先上前来,为她呈上了一方用来遮面的巾帕。
这么多人里,一直负责诊治天子的林芝年,是最拿天子的疠风当真的一个。
小林太医得了苏允棠的吩咐之后,简直当真拿天子当患了疫病的人看待,每每上门,都会将自个遮的严严实实,每日早晚都会在殿内殿外熏药去瘴,空闲时,还会给寝殿内外当差的宫人侍卫们一一诊脉,发下强身健体的药丸,嘱咐这些人每日回去勤洗手洗面,换下的衣裳也要用滚水烫一遭。
回去自己住处之后,小林太医也不闲着,从太医署里搬来了一家子的古籍旧典,日日钻研疠风的旧方,甚至这些日子里,还与刚到大明宫,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葛大夫一道,还当真斟酌出了几个防治新方子出来,已经吩咐送去京中的疠人寺里,试试看是否有用,好立马在大明宫里用上。
这周遭的宫人侍从,虽然不得不服侍护卫天子,但心底也难免提心吊胆,如今一个个简直把林芝年当成了再世父母一般,每每提及都是满口夸赞,都觉着就是多亏了小林太医的尽忠职守,他们如今才能好好的,没有被陛下的疠风传了去。
宫门侍卫们无恙,与林芝年的干系并不算大,但刘景天这疠风,能够传的这般顺利,这般有理有据,叫人信服,却得有八成的功劳,都要算到小林太医的的尽责小心上头去。
苏允棠见状带笑点头,接过巾帕,也当真想到了什么:“这蒙面的帕子,还有防瘟的药方香囊,都一并给山下的大人都送去一份。”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若不是林芝年提醒,她当真忘了这一茬。
初一应诺而去,一旁林芝年还记着自己被召来的缘故,挽起衣袖,上前细细看了看刘景天的两侧面颊,才提醒道:“娘娘,陛下面上的伤,若是再用药,只怕往后难以痊愈如前。”
刘景天的面色瞬间一变。
苏允棠却不为所动:“无妨,陛下堂堂天子,昂扬丈夫,又不必以色事人,面上带些去不掉的斑疹算什么?”
当然不止是这样简单,刘景天在意不单单是自个的脸,而是终生都顶着这样的痕迹,便等于终身都要顶着疠风之名,这对帝王的影响,自然不是一桩小事。
林芝年又解释:“有些痕迹倒不算大事,只怕这要伤毁肌肤,用的狠了,日后风吹日晒,洗漱搓洗都要刺疼。”
刘景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动了动手心:“皇后,朕面上这红疹已然够显眼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何必呢?”
上在刘景天面上的药,当然疼的是苏允棠自个,这半月里,苏允棠都能清晰的察觉到面颊被刺=激触碰时刺疼,只不过比起心头的恨意,这么点疼,与她实在不值一提罢了。
不过苏允棠此刻,却对这话没有太多反应,她的目光,反而落在刘景天的手心上。
留神之下,她已经看到刘景天的右手这样莫名的动作了好几次,看的多了,她也忽的明白这动作的来源——
这是刘景天在假装拨动碧玉珠。
刘景天身边有一串碧玉珠串,是他在岭南时,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直挂在身上的。
之前还只是一个寻常配饰,偶尔拨动几下,等到他登基称帝之后,许是政务琐碎扰人,他这小毛病便频繁起来,沉思犹疑时,便会拨动着串碧玉珠,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
但刘景天被她迷晕幽禁时,身上贴身的私印信物便早都被她收尽了,这素日不离身的碧玉珠当然也在内。
手上没有东西,却还是这样没意识似的的空拨,就多少有些突兀莫名。
分明上次来见他时,还没有发现刘景天有这样的小动作。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没有再叫小林太医动手,又示意周遭人都一并退了出去。
刘景天这才放心,想到了先前苏允棠的话,开口道:“来接朕的都是谁?”
苏允棠立在原处,没有开口。
刘景天却似乎也不在意,方才还满面暴怒的人,此刻好像忽累极了一般,重新退后,无力的坐回了大圈椅上。
他自个拧着眉头揉了揉额角,半晌,又忽然道:“朕不见,叫他们回去!”
苏允棠看着他:“为何不见?”
刘景天咬牙抬头:“为何?你还问朕为……”
这带着怒意的质问才刚说到一半,他却又忽的一顿,皱眉侧身,四顾之后,朝着窗外凝神静。
苏允棠微微凝眉,也跟着看向听了听,殿内一派静谧,除了鼻端弥漫着,因为日日熏辟瘟方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气,什么都没有。
但刘景天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忽的问她:“你带了孩子来?朕像是听见了孩子在哭,是哪一个?”
苏允棠的面色越发微妙。
她垂眸看向刘景天,只轻声道:“孩子在前殿。”
莫说福宜与毕罗吃了奶后,都已累得睡着了,且前殿与这里隔着两层院落,就算当真在哭,哭声也决计传不到这里来。
单是这散漫恍惚,就已经叫人心惊。
刘景天闻言似想反驳,下一刻,却也像是忽的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一顿。
他怔愣着,忽的揉了揉脸,低头躬身,声音中满是散不去的痛苦与颓败:“你还问为什么?我如今这模样,如何面见朝臣?”
“苏允棠,你还要把朕逼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