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枭药
“母后。”
这次刘景天还没来得及回话,怀里福宜毕罗两个孩子却都不安分起来,连轻易不肯开口的毕罗,都干脆利落的叫起了母后。
苏允棠原本以为两个孩子是被刘景天这模样吓着了,低头之后,才发现福宜与毕罗并没有看刘景天,而是看着她脚下一只黑黝黝毛绒绒的幼犬,跃跃欲试。
事实上,除了毛绒绒的幼犬外,一旁还有一只漂漂亮亮的白色小马驹,比毕罗也高不出多少,没有拴绳,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放在寝殿里,马驹还有些戒备的立在一边,幼犬不怕生,都已跑到了苏允棠的脚上蹭来蹭去,也难怪将两个孩子的视线完全吸引了过去。
刘景天见状便难掩面上的得意:“小狗给福宜的,马驹是毕罗的,朕亲自挑了许久,特意挑了与贵妃轻雪差不多的犬马,他们果然喜欢。”
的确,除了没有海棠花纹之外,这小奶狗的品相毛发,都与年前寿终正寝的贵妃一模一样。
苏允棠微微皱眉,只是按捺不住两个孩子的激动,便还是屈膝将福宜与毕罗都放了下来,点头道:“去顽吧,无事,不咬人。”
“哇哇哇哒哒哒哒哒!”
福宜脚底都还没挨着地上,便已经与幼犬滚到了一处,毕罗更矜持些,是等苏允棠说罢,低头看了看小奶狗,才才小步慢悠悠朝通体白色的小马驹行去。
刘景天就坐在床沿,笑眯眯的看着一双儿女,满面慈爱:“瞧瞧,孩子们多像你,尤其毕罗,简直与你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等小白马长大了,让毕罗与你用一样的料子,做一样的骑装穿上,朕带着福宜,看你们母子两个一道驰骋,那模样才好看呢!”
听了这话,苏允棠原本还算平静的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苏允棠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把自己与刘景天之间的恩怨,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
有血脉的牵扯,就连之前的两年间,她也会每隔一月带两个孩子来看一趟刘景天,希望日后两个孩子回忆从前时,只会觉着他们的父皇母后是正常的病逝驾崩,他们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才在年幼时失了双亲,而不是什么凶残的父母相残,同归于尽。
从前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如今见了葛老,她自然更不会介意刘景天想要亲近孩子。
他是帝王,两个孩子又是他历经艰难,“亲自”生下的,日后亲近也只会好好抚育照顾,不会生什么坏心。
但刘景天这句话里,还带上了她,甚至透着一家四口团圆和乐,其乐融融的意思,就没得叫人恶心。
福宜毕罗已经能听懂不少话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苏允棠不愿口出恶言,此刻便只抬眸看向,道:“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日后。”
“为何没有?”
刘景天却是问的一本正经。
他也面色温和,仿佛只是在与她商议一些琐事:“阿棠,圣人都说过论迹不论心,不论朕心中有何顾忌,大将军都是实实在在的病逝,生前朕对岳父也从未有过冒犯之举,可对?”
苏允棠微微闭眸:“你别再与我提父亲。”
葛老说了,父亲的死乃是天命,这话便等于搬去了她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叫她不会为此抛下一切,拉上刘景天的性命报仇。
但刘景天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是因为什么好心,因此,她也不会对刘景天所做的一切心生歉意,更不会因此就立马放下旧事,回到从前。
许多东西,是回不去的,只能是算了,正如她上次对刘景天说的一般,够了,就这样罢了。
虽然话中的态度不算好,但听在刘景天的耳中,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大将军的旧事就这样过去了,不愿再提。
这种时候,刘景天当然不会讨人嫌,他立即点头,格外顺畅的转了话题:“是,朕从前确是做了些错事,委屈了你,如今也已受足了教训。”
刘景天说着顿了顿,低声道:“你若觉着这些教训还不够,这腿还未灸好,朕也能不治,幽禁、毁容、残废,只要能教你消气,朕都甘愿再受你教训。”
放在从前,苏允棠会觉着刘景天这话不可理喻,但是现在,她却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来源。
刘景天在父亲去世之后,对她诸多委屈冷待,明知董氏滑胎有蹊跷,也仍旧将她幽禁——
可他干出这些却不是彻底厌弃了她这个皇后,而是借机敲打调教,觉着她习惯之后就会接受退让,自此听话驯服的成为他想要的贤后良妻,仍旧与他好好做夫妻。
同样的道理,两人易地而处,被幽禁被折辱的人换成了刘景天自己,他也不会觉着这样不可容忍、不能接受,事情过去了,他也觉着照样可以抛下前事,两两相清,仍旧恩爱如初。
这倒也难怪当初做下那许多恶心事的刘景天,为何面对她时,仍旧能这样理直气壮了,他是推己及人,觉着自己能忍受的事,旁人就也合该退让——
不过是些许“委屈”嘛,有什么过不去的?
在这方面,他倒称得上是一视同仁!
苏允棠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致与他分辨这些,她闭了闭眼,甚至能称得上平心静气:“破镜难圆,你堂堂天子,何必强求?”
刘景天仍旧是满面温顺,说的随意,却反而更显诚挚:“怎能不求?阿棠,你是朕心爱之人,朕这一生,也只在意你一人,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苏允棠猛的吸一口气。
刘景天此人,就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强扭的瓜不甜?那都不要紧,情投意合的甜瓜自然更好,如若不成,强扭下来的苦瓜也要吃,再不济他还能退而求其次,哪怕啃一口瓜皮呢?总比没有强!
她苏允棠于刘景天,便是世间独一份的瓜。
从前困于情境,想要与她在一处,只能容情蜜意,伏低做小,刘景天干的甘之如饴。
可他心底更乐意的,还是她能贴心又乖巧的,处处乖顺,一旦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想试一试,现在换了体感,不能如愿,他便退回来,仍旧伏低做小也成,无论如何,要吃到她,一辈子霸着不放。
这样的“心爱在意”,的确不是作假,甚至能称得上是十足十的真心。
可她苏允棠是做了什么孽?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这不是借钱夺物,失去了只要加倍还回来,再添上些利息,便可平账两清。
她再受过的心伤难过,留下的遗憾委屈,都是实实在在的,就算刘景天也原样受过一遍甚至受得更多,那又如何?
平不得,抵不过!
苏允棠紧紧抿唇,碍于福宜毕罗,没有直接动怒,只是猛然站起了身,便要径直离开——
如刘景天这等玩意,她不愿招惹,起码能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但榻上的刘景天眼疾口快:“阿棠,朕快‘死了’!朝中的重臣就在门口候着,等着朕宣读遗诏,传位福宜、托付江山,你现在就这样走了,引人怀疑,朝中那群不安分的零碎万一心存顾虑,不肯蹦出来,岂不是叫你的谋划功亏一篑?”
苏允棠的脚步一顿,咬牙切齿:“臣子们都在外等着,陛下不赶紧说正事,还等什么?”
“朕现在就召!”
刘景天格外听话,立马搬着自个的腿躺回榻上,胳膊一摊,就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口中还不忘建议:“阿棠,你这主意真好,不过今日之后,你最好也病上一场,守好了孩子,无暇他顾,外头必然要忍不住!”
苏允棠才不理他,转身叫来李江海,请人进来之前,一点不嫌晦气,先吩咐宫中准备麻布白幡,做足了大丧该有的准备,连内外宫人也都在里头穿好了白衣,时刻准备哭丧。
这还不够,苏允棠自己拔下钗镮,卸了身上首饰,看着殿内的福宜还在眉开眼笑追着小奶狗爬来爬去,便又起身去将人抱了来。
毕罗就算了,女儿身子弱,又是个骄傲的性子,与小马驹安安静静的守在一旁,就很合宜。
福宜还在不停蹦跶:“母母,狗狗!”
苏允棠:“狗狗给你抱着,福宜,你爹就快病死了,来好好哭。”
福宜歪头:“哒哒?”
苏允棠:“哭的好,回去点心管够!”
福宜小狗一放:“哇——”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氛围都到这儿了,我不死一死,是不是不合适?
第82章 【双更】
◎儿女与宫变◎
(一)
“福宜是朕嫡长, 吾儿年幼,咳若朕不治,便托付诸公, 定要咳咳咳咳咳……”
养乾殿内,跪了一地的天子心腹,重臣勋贵,有老有少, 却无一例外都是满面悲痛, 如丧妣考, 偏偏天子眼下又无法哭出声来, 只能竖着耳朵听榻上脸色萎黄,面带“死”气的刘景天宣读遗诏。
悲痛倒也有大半都是真的, 毕竟眼下能立在这里的,不论忠奸, 都是历经风雨, 从前朝乱世眼看着如今天下安定的, 没一个短视之辈。
什么叫宁为太平犬, 不为乱世人, 再是想争权夺利,也得先有一片大面上稳定权利给你争不是?刘景天再是刻薄难伺候,不是个昏聩帝王, 又是年轻力壮, 新朝初立, 原本以为少说还有几十年的太平光阴让他们能大展拳脚——
谁曾想阎罗殿前无老少, 这么年轻的人死的也这么早啊!
虽说方才已经下旨封了东宫太子来继承江山, 夸了一套的中宫嫡出, 合乎礼法, 天资聪颖,可再是聪慧,这三岁的幼儿,实在是太小了些啊,小儿难养,说不得一个风寒就没过去了,哪怕皇子如今有个十一二岁,也不至于这般叫人担忧。
为着这个,以宗良翰为首的几位阁老一面领旨,也一面有些侥幸的叫刘景天放宽心,说着些陛下向来龙精虎猛,区区小疾,好好宽养定能痊愈的话。
这宽慰还未说罢,榻上的帝王一阵猛咳,继而就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出来,身子先是僵硬,继而就像是卸了气一般。忽的软软倒了下去——
装的可是真像!
一旁的苏允棠有些嫌弃的想过这样的念头,正要配合的起身请葛老来,榻前的福宜便忽的一声大哭:“哇——”
这一次的哭声显然与之前苏允棠拿点心哄出来的假哭不同。
殿内这般凝重的气氛,福宜早就有所感觉,半晌都抿着嘴硬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现在,被刘景天吐出的血溅到身上,才实在忍不住害怕的哭了起来。
等到苏允棠连忙上前来,小家伙已是双眼泪汪汪,扒着苏允棠的脖颈,身子都难过的一抽一抽的,看着就叫人心疼。
苏允棠也不禁紧紧抱了福宜,刚才殿里乱起来时,她便吩咐乳母先将毕罗带了下去。
除了顾及毕罗身子弱,年岁小,更多的也是因为毕罗只是公主,天家的公主,难免矜贵娇养些,不在这许多朝臣面前抛头露面,也是很寻常的事。
福宜却不同,他是唯一的皇子,是刘景天“临终”之前传位托孤的主角,日后的天下之主,这种时候只因为年幼便不在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苏允棠原本想着福宜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又从不怕人,在这儿应当也没什么大碍,却忘了他平日里皮实,才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父亲“临终”这样的场景,怎能不怕?
原本就也是做戏,只他们这群大人装模作样就是了,何必还非要拉上孩子?
苏允棠当真有些后悔,再不顾眼前的一派忙乱,只抱起福宜,便起身先避出了寝殿。
“乖乖,不怕,母后在,无事。”
原本隔间的暖阁倒是收拾妥当,也适合安置,只是之前已经先送毕罗过去睡下,苏允棠怕这样抱着福宜过去,倒平白再把女儿吓着,因此出门后想了一瞬,便干脆拐到了内书房,抱着福宜在桌后的大圈椅上坐下,一下下的抚着后背,口中也不停温言宽慰。
这般过了半刻,福宜的哭泣渐渐平息了下来,苏允棠这才将小家伙扒下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孩子哭起来当真是用了浑身的力气,就这么一会儿,小福宜后背的上小汗衫都湿了大半,一双圆亮的桃花眼也是红通通的,回过神后,对着苏允棠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一面抽噎的掉着泪珠子,一面低头往苏允棠的怀里钻。
苏允棠看着好笑:“福宜不哭了,父皇只是病了,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母后呢,母后在呀。”
福宜听得似懂非懂,抬头时看到苏允棠额角沾上的泪珠,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短短的小手拍在她的胸前,奶声奶气道:“母后不怕,福宜在。”
这样稚嫩笨拙的安慰,却叫苏允棠的心下忽的泛起一阵酸涩。
打从生下两个孩子开始,她其实并没有将太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对福宜毕罗,也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慈母之心。
不是不爱,只是人的五情五感都是有限的,有父亲的性命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就很难再被旁的感情动容,再加上苏允棠心存死志,偶尔生出些为娘的慈软心肠,也都叫她有意识的压制逃避,不肯面对,担忧太过上心走时会越发难过,更怕便叫刘景天的谋划如愿,当真不舍得死了。
尤其是福宜,身子结实,是哥哥不说,相貌脾性又与刘景天一脉相承,简直像足了十成十。
人心爱屋及乌,反之也是一般,就算明知稚子无辜,可看着,又有多少人能完全不在意?
因着这缘故,苏允棠在孩子身上原本就不多的时间精力,也更多都放在了女儿的身上,对福宜,都只交给了乳母与陈夫人,有时乳母疼得过了,她都要训斥阻拦,吩咐男孩子不许过于娇惯。
直到现在,看着福宜稚嫩纯粹的双眸,苏允棠才仿佛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