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阿南眉头一皱,伸手将它打开,眼皮一抬,果然看到傅准从柳堤彼岸行来。
他抬掌微招,那孔雀便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形大圈,向着他的肩膀准确落下。
他向阿南走来,一身黑衣不加纹饰,面容更显苍白,明明长相俊逸,可肩上的孔雀碧色辉煌,映得笑容分明透着几分阴翳诡谲。
“怎么,南姑娘不喜欢吉祥天?”
朱聿恒那边围拢了大堆人,他也不凑上去奉承,只抚着肩上孔雀,走向栏杆边的阿南。
阿南唇角微扬,抬手去摸吉祥天的冠羽,道:“挺好,这孔雀是死东西,和傅阁主挺配。”
她言笑晏晏,可惜傅准一眼便看见了隐在她掌下的锋锐刃光。
不动声色地,他的手转过孔雀羽,将自己的指尖迎向了她臂环内暗藏的小刀:“看来,是吉祥天哪儿碍到南姑娘了?”
他的手上一无所有,太过苍白瘦削的手背上青筋微凸,冷玉般的手指看来脆弱易折。可阿南瞄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眼看手中刀刃要与他相触,终究一抖手腕,将它收了回来,不敢与他相接。
她往后略退了半步,神情转冷:“我不喜欢被死鸟的眼睛盯着看。”
“南姑娘这样说,吉祥天可是会伤心的哦,能否用‘仙去’二字?”傅准抬眼看她,捂着嘴巴轻轻咳嗽着。
海底这一趟他也是大伤元气,身形比以往更显虚薄,苍白面容上连嘴唇都淡得失了颜色,像一株背阴处的孤冷蕨类。
唯有那双眼睛,那端详着她的阴冷眼神,仿佛她还是那个手脚皆废、被他圈禁于股掌之间的阶下囚,令她心头又涌出无数过往的可怖记忆。
她脊背不自觉地发僵。明明身旁便是人声鼎沸,朱聿恒带着众人就在左近,可阿南的手还是虚按在了自己右腕的臂环上,像是溺水的人,无意识要抱住浮木般。
“傅阁主可要好好保重啊,瞧你这脸色惨白的模样,随时好像可能仙去呢。”
“是啊,哪像你,这段时间在海上晒得更黑了,唉,叫我好生心疼……你怎么就不肯爱惜自己呢?”傅准理着孔雀的尾羽,眯起眼睛打量她这狼狈模样,叹息摇头,“有机会遇到方碧眠的话,讨点面脂手药,好好拾掇一下吧。”
“青莲宗的人真将她劫走了?我还以为她死定了呢。”
“祸害遗千年,你看你就活得这么好,渤海归墟都困不住你。”
“你也不赖,生死之际溜得飞快,属泥鳅的吧?”阿南的手搭在臂环上不曾挪开半寸,面上却泰然自若,彷如久别重逢,老友寒暄,“绮霞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杭州了,说要等江白涟回来。”傅准嗤之以鼻,“真是个有梦想的女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交手看来也捞不到好处。阿南正想掉头离开,旁边人群散开,分出一条道来,被众人簇拥的朱聿恒向他们走来。
他朝傅准点一点头,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阿南,我们的船来了,走吧。”
听殿下呼唤温柔,众人的目光,不由齐齐聚集到阿南身上。
阿南却毫不在意,掠掠散乱的头发,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走到朱聿恒身边。
反正他们皇太孙殿下也是这般衣衫破烂的模样,她还怕他们笑话?
她态度敞亮,朱聿恒也神情坦然,对傅准一拱手道:“傅阁主,此次多承相助了,若非贵阁分派所有人手在海上搜寻,我与阿南怕是未能如此顺利抵陆。”
傅准客气道:“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蔽阁仅奉微薄之力,不足为道。”
“何止,之前渤海之下,贵阁亦折损不少人手,此番劳苦功高,朝廷自当嘉奖。”
傅准垂眼一笑,抬手捋着肩上吉祥天的翠绿羽翼,淡淡道:“这倒不必。只要朝廷信守承诺,将许诺的东西给我就行了。”
朱聿恒这才知道,原来祖父行动如此快速,早已命人联络拙巧阁,还谈妥了条件。
至于内容究竟何如,他自然不会当众询问,只吩咐扬帆起航,速回应天。
朱聿恒的座船上诸事齐备,阿南第一时间先扑到浴桶中,将一身盐碱的自己刷洗个干净。
换好衣服,她立马奔去找吃的,啃了一个酱肘子、吃了一大盆素什锦还不解恨,又撕了半只盐水鸭。
耳听得外面声音嘈杂,她探出窗口一看,虽然事发仓促,但迎接皇太孙的阵势真是不小,沿长江而上,船队浩浩荡荡,沿途各地水军又随同护送,更添声势。
“阿琰也真可怜,这么多人上赶着围堵慰问,连坐下来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阿南啃着鸭翅,正在同情朱聿恒,一抬眼却看见他从甲板那边过来了。
他已经打理得整整齐齐,朱衣上金线团龙灿然生辉,衬得他一身灿芒,俊美摄人。
前几日还和她一起在海岛上如野人般捉鱼摸虾的这个男人,手持着折子边走边看,对身旁众人一一吩咐,那种沉稳端方指挥若定的模样,有种万物都无法脱离他掌控的从容。
阿南正笑嘻嘻看着,他忽然一抬眼,目光正与她相接。
阿南料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应该不太好看,毕竟她披着半干的头发,趴在窗口,手里还拿着半只鸭翅膀在啃着呢。
身后那些见多识广老成持重的官吏们脸上抽搐,唯有朱聿恒朝她微微颔首,将折子合上递回,示意他们都退下候着。
等一群人转过了船舱,他脚步轻捷地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红艳艳的唇上:“好吃吗?”
阿南举起鸭腿在他面前晃了晃:“好香,你也吃点?”
“唔,我确实也饿了。”他说着,随她在桌前坐下。阿南还以为他也要和自己一样撕盐水鸭吃,谁知身后快步趋上一个小太监,抄起筷子几下便拆解了鸭子,然后利落地带着鸭骨架退下了,只剩下鸭肉整整齐齐码在盘中。
阿南觑着朱聿恒:“看来,全天下见过皇太孙啃鸟翅嚼烤鱼的人,大概只有我了?”
朱聿恒道:“何止,还有摸鱼抓虾撬螺蚌,挖草伐木掏鸟蛋。”
阿南扑哧一声便笑了:“阿琰,你为什么说这些的时候都能板着脸一本正经!”
一本正经的朱聿恒与她相视而笑,将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坐下和自己一起再吃点:“我刚刚收到圣上传来的讯息,总算知晓了傅准为何愿意帮我们。”
“哦?”
“自上次咱们破了顺天死阵之后,圣上开始留意江湖各门派,派人查访门户宗派、能人异士,要联合百家之力,共破山河社稷图。”他望着阿南,若有所思道,“其中大部分人,对你都有记忆。”
阿南咬着鸭信,却挡不住口中流溢的笑声:“是啊,我回陆之后,就遵从师父的教诲,前往各门各派切磋请教了。”
谁知,如今九州重文轻武,宗派凋敝,她仗着公输一脉的绝学,遍拜千山竟无敌手,只在最后因为负伤而被傅准所擒,令她至今想来依旧怀恨。
“所以,朝廷如今召集了天下所有高手,要共破山河社稷图?”阿南扯回了思绪,有些好奇道,“请这么多人出山不容易吧?不知你们给拙巧阁开了什么条件,居然能让傅准亲自下水?”
“拙巧阁坐落于大江入海口,毕竟属于我朝疆域,因此圣上以瀛洲一地为诺,只要他们帮助朝廷清除关先生当年设下的各地阵法,便划拨瀛洲归属,准许拙巧阁百年长驻。”
阿南扬扬眉:“你祖父对你真好。”
朱聿恒摇头道:“不只为我,那些阵法太过凶险,关乎社稷安危,若拙巧阁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挽救黎民于水火,那也不失为一桩大好事。”
“所以……”阿南五指恨恨地一收,差点折断手上筷子,“傅准会和我们一起出发,前往玉门关破阵?”
第135章 孤雁归期(2)
尽管阿南很想去杭州和绮霞会面,但如今已届十月中旬,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不等人,下次的发作已经迫在眉睫。阿南唯有忍痛舍弃了这个想法,只给绮霞写了封信报平安,假公济私用飞鸽传书到杭州,自己和朱聿恒先赶往应天。
到达应天,朱聿恒第一时间回到东宫,去拜见自己父母。
一贯雍容的太子妃,一听说儿子回来了,连仪容都来不及整顿,便快步到大门口去迎接他。
朱聿恒见母亲鬓发都乱了,快步过去扶住母亲。太子妃却只一把捧住儿子的脸,看了又看,见儿子瘦了黑了,顿时眼圈通红:“聿儿,你可算……可算回来了!”
见她满是担忧,朱聿恒心下涌起深深歉疚,握着她的手道:“孩儿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以后,定不会让母妃再担心了。”
太子妃紧握着他的手,喉口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拉起他匆匆往内院走去,将一干侍女都屏退到了院外。
朱聿恒跟着她走到内室,看见一幅经卷正摊在案上,明黄龙纹丝绢上朱砂小楷鲜明宛然,抄的是一篇《阿弥陀经》。
“聿儿,这是娘这段时间为你祈福而抄的经,请了大师开光,你带在身上,有无上愿力,祐你平安。”太子妃将薄透经卷折成小小一团,放入金线彩绣荷包,郑重交到他手上。
朱聿恒应了,接过来时,看见她手上满是伤口,立即抓住母亲的手仔细一看,几个指尖上全是破了又割开的口子。
他顿时明白过来:“母妃是用自己的血调朱砂抄经,替孩儿祈福?”
太子妃别开头,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热泪:“聿儿,你一定要好好的,千万……千万不能出事啊!”
朱聿恒捏紧了手中荷包,低声问:“圣上已经将……告知父王母妃了?”
太子妃含泪点头,终于再也忍不住,抱住儿子,无声地靠在他肩上,眼泪滚滚而下。
朱聿恒轻拍着母亲的后背,竭力遏制自己的气息,让它平缓下来:“放心吧,娘,孩儿……定会努力活下去!”
太子妃气息急促,无声地哭泣了一阵子,才慢慢伸手搭住朱聿恒的手臂,道:“聿儿,你说到,可要做到啊!”
朱聿恒重重点头:“孩儿从小到大,何时辜负过您与父王的期望?”
太子妃闻言,不由悲从中来。这二十年来从未让她失望过的儿子,如今却要让她肝肠寸断。
以颤抖的手解开儿子的衣服,一看到上面那几条纵横可怖的淤血毒脉,她难掩悲声:“你……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瞒着我们,聿儿,你可真是……”
朱聿恒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看下去,免得徒增伤心。
“孩儿也是怕惹父王母妃担心,再者,此事定会影响东宫未来局势,届时父王必会陷入是否禀报圣上的两难境地。因此孩儿才自己一个人暗地调查,就连圣上,也未曾告知过。”他将衣襟掩好,低声道,“孩儿这便要往西北去了。这一路我与阿南追寻线索渐有头绪,母亲不必太过担忧。”
“阿南……”太子妃念叨着她的名字,因为阿南臂环上那颗明珠,也因为危急时刻阿南挺身而出,令她对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海客印象十分深刻,“你谁都没告诉,只告诉了她?”
“其实,孩儿一开始以为她是此事幕后主谋,因此一路接近她。但如今她帮了孩儿很多,这次我们流落海上,若不是她,孩儿也无法安然无恙地回来。”
太子妃默然颔首,道:“好,那你可得好好笼络她。毕竟你身上这……这怪病如此凶险可怖,能有助力,那是求之不得。”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想对母亲解释一下,他与阿南之间的纠葛与牵绊。但,想到他们叵测的前程与阿南未定的心意,最终他将一切都咽回了口中,只低低道:“孩儿知道。”
太子妃秉性刚强,与他商议好之后,便去洗了脸,将所有泪痕都抹除,以免在人前表露任何行迹。
朱聿恒便想先行告退,但太子妃伸手挽住了他,道:“再等等。你父王今日去刘孺人家了,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刘孺人。朱聿恒不明白父亲为何去找自己的乳娘:“刘孺人不是早年过世了吗,父王过去所为何事?”
“这些时日,我们夙夜难寐,一再思量你为何会出这般诡异的怪病。”太子妃手中紧握银梳,几乎将其弯折,“接到你飞鸽传书后,我们立即着手调查你当时身边的人,而就在昨日,我们查明刘孺人兄长在多年前曾酒后对人夸口,说借着妹子,曾发过一笔小财。因此今日你父王便亲自带人彻查此事去了,毕竟,你自小由她看护,万一能从中有什么发现呢?”
朱聿恒知道父母是为了自己而病急乱投医,心中正不知是何滋味,听得外面传来声响,太子殿下回宫了。
太子身躯肥胖,如今颇显疲惫,但抬头看见朱聿恒在殿内,立即将所有人挥退,快步进了内殿,一把攥住儿子的手。
望着父亲强打精神的模样,朱聿恒心口涌起难言酸涩:“孩儿不孝,劳父王为我操心了。”
“你我父子之间,何必说这些!”太子打断他的话,拉着他坐下,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你娘和你说过了吧?这两日,我与你娘将所有你年幼时接触的人都梳篦了一遍,果然,刚刚我在刘孺人兄长的住处寻出了你当年的衣服,发现了上面有血迹,你看!”
说到此处,他因为激愤而喘息不已,将手边一个锦袱递给朱聿恒。
朱聿恒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件幼童的小衣服,柔软的丝质已经泛黄。拎起来迎着日光看去,浅浅的几点褐色血珠,冻结在衣服的不同位置。
过了多年,血珠早已经暗褐黯淡,却如鲜血一样触目惊心。
按照幼儿的身形,朱聿恒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些血珠正在奇经八脉之上。
看来,这便是他当初被玉刺扎入之处渗出的血迹。
见父亲因为疲惫激动而喘息剧烈,朱聿恒担心他引发心疾,忙帮他抚着胸口,将他搀扶到榻上躺下,道:“父王先好好休息吧,一应案件过往,孩儿自会料理。”
太子靠在榻上,紧握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目光中,既有担忧,更有悔恨:“聿儿……是爹没有照顾好你,爹心里……心里实在是难受,对不住你啊!”
太子妃听着他颤抖模糊的声音,眼泪又落了下来,背转过身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压抑自己的哭泣声,只有肩膀微微颤动。
朱聿恒自小聪颖卓绝,又责任感极重,任何事情都勉力做到最好,从未让父母为自己操过心。如今见他们为自己伤心欲绝,他不觉也是眼圈热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