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阿南看他这模样,忙问:“老人家是想起了什么吗?”
他坐回阿南面前,迟疑道:“小娃儿,俺活了七十三咧,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可俺心里有件事儿啊,记了六十四年,怕是到了阎罗殿,俺也忘不了嘞。”
阿南一听,这老头话里似乎有戏,当即追问:“难道说,您小时候见过什么怪事?”
“要说怪,倒也不怪,只是恁说到花儿朵儿的,俺就想起来了。”老头说着,把旱烟杆在桌上磕了磕,叹道,“哎呀,俺在这活了老久嘞,这沙漠啊,俺有时候也挺咬牙。昨儿风沙,把俺的羊跑没了两头,那可是今年开春刚出的两头羔羊,长得壮壮实实……”
阿南啼笑皆非,道:“行,只要您想起的事儿确实与我们要寻的有关,我必定叫人给您把羊找回来,就算找不到,也给您牵两头去。”
老头登时咧嘴乐了,说:“恁这女娃儿真像俺当年遇到的仙女,一样漂亮一样良善,唔……就是恁比她黑点!”
本以为是关先生线索的阿南,顿时有些诧异:“仙女?”
“是嘞……”老头眯眼想了想,然后才抽着旱烟道,“老头姓秦,打小住这块,从记事起就放羊,最远只去过敦煌。八九岁那年青黄不接时候,俺娘饿得躺在床上下不来,俺那时年纪小不知怕,半夜偷偷摸到人家地里,想薅几把未熟的麦穗,给俺娘弄点青麦嗦儿救命……”
……第145章 龙战于野(1)
初夏的后半夜,促织、蝈蝈、蟪蛄不停在暗夜中叫唤。天空阴云笼罩,迷迷蒙蒙透着几分月色。
他摸黑走到村边,又担心被人发觉,于是拐了个大弯,从村后贴着沙丘往田里走,听听四下僻静无人,便弯下腰去抓住了那些刚灌浆的麦子。
就在他慌里慌张捋了几把麦穗之时,忽听到一阵清风过耳的声音,随即,急促而轻微的铃声在暗夜低低响起。
他心惊胆战又疑惑万分,正侧耳倾听之际,突然有无数银亮丝纶从后头射出,就像蜘蛛丝一样缠缚住了他的手脚,倏忽之间天旋地转,他便被拖出了麦地,重重撞在石头上。
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抬手一抹,摸了一把血,吓得放声大哭,拼命挣扎。
旁边忽然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原来是个小弟弟啊,你深更半夜的跑我阵中干嘛?”
他听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又清又脆,和越过自己耳边的铃声一样轻灵。随即,她抬手一招,缠住他腿脚臂膊的银丝便全部缩回了她手中一朵莲花菡萏中。
她打量他掉在地上的青麦穗,问:“大半夜的,你一个人摸到这边偷麦子,不怕被人抓住了,把你吊起来抽鞭子?”
月光下他看见那女子,和他见过的十里八乡的姑娘家都不一样,皮肤白白的,在月光下泛着光,眼睛清清亮亮,在黑暗中像井水一样荡啊荡。
只是他当时年幼,哪懂得这般月下美人的风华,只瞅着她手里那银亮亮的丝线,想着不会是蜘蛛精晚上出来吃人吧,因此吓得不敢抬头,只哭道:“俺娘……俺娘饿得起不来了,恁把俺吊起来打吧,可、可别把这麦穗拿走……”
“哟,还是个孝顺娃儿。”那姑娘捏捏他脏兮兮的脸颊,大概是瘦巴巴的手感不好,便转而揉了揉他的头发,问,“让你一个小娃儿出来偷东西,你家大人呢?”
“都死了……俺爹放羊遇上官兵,他们要把羊拉走当军粮,俺爹不肯给就被打死了……”小孩梗着脖子,啪嗒啪嗒掉眼泪,“后来朝廷说要打仗,把俺爷押去做工了,再也没回来。秋后村长还上俺家要钱,说是浇……浇水……”
那姑娘说:“交赋税。”
他也不懂,就点头道:“反正,俺家准备过冬的粮食都给抢走了。奶□□天跟俺说,家里这点存粮,不够咱们祖孙三个人活下去嘞,第二天,她就吊死在村口那棵树上了……”
那姑娘听着,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道:“你还是赶紧走吧,得亏我在旁边,不然你今晚就没命了!记着,不许跟任何人说你在这儿见过我,不然我就跟人说你偷青麦的事!”
小孩应了一声,慌里慌张拢好地上的麦穗,转身就跑。
没跑出多远,他听到那个姑娘又追上来了。她看起来是个身材纤细的姑娘,可身形赶上来,比他撒丫子跑得还快。
她手中甚至还有一只正在挣扎的半大黄羊,丢给他说:“带回去吧,我出来没带银钱,你跟你娘一起吃点肉。”
他大喜过望,死死拖着这只有他半人高的黄羊,跌跌撞撞跑回家去。
看到儿子半夜带着一只黄羊回来,饿得奄奄一息的母亲也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也不问哪来的,撑着起来便烧水割肉。
羊肉在锅中咕咚咕咚炖着,香气勾得母子二人一边烧火一边急不可耐地掀锅,频频查看肉是不是熟了。
等一碗羊肉带汤水下了肚,他们才缓过一口气来。母亲盘算着明日把剩下的羊肉拿到集市去卖了,换点粗粮慢慢挨到新麦出的时候,怀着幸福的笑意睡去。
而他等母亲睡着后,揣着一块煮好的羊肉,又偷偷摸摸回去了。
在起伏的黄沙荒原中,他看见那个姑娘正站在月光下,转动一个罗盘,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跑过去的声响惊动了她,回头看见是他,她皱着眉收起了罗盘,问他:“你又回来干什么?”
他忙从怀中掏出那块羊肉,递到她面前,说:“俺娘把肉炖好了,很香的,俺……俺知道饿肚子不好受,恁是不是也没吃东西?”
那姑娘笑了,却没接他手中的羊肉,说:“真是个好娃娃,你自己吃吧,我可不饿。”
他有些讪讪,见她在月光下端着罗盘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便问:“你在找什么吗?”
“我在找花开的地方。”她指着广袤无边的沙漠,道,“找一个天女散花、地涌金莲之处,设下一个禁锢,让这里从此再也没有征战争夺的必要,一切归于静寂。”
他手捧已经冷掉的羊肉,呆呆听着,问:“这沙漠里,会开什么花呢?”
她笑了一笑,仰头望着天空那轮西斜的月亮,说:“青莲。”
六十多年前的旧事,即使深深烙印在年少的孩童心中,如今想来也已经有些模糊,似真似幻。
大爷一口当地土话,又因为记忆而将那夜的事讲得磕磕巴巴的,但是最后那姑娘说“青莲”二字,却让阿南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
“后来俺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姑娘了。要不是俺娘第二天拿羊肉去集市换了粮食,让俺们母子二人终于活了下来,俺真觉得那是在做梦咧……”秦老汉呵呵笑着,指着面前大片黄沙道,“估摸着那仙女也没寻到莲花,反正老头在这儿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沙漠里开出莲花来,更没见过附近啥时候出了什么怪事,那女娃讲的话儿啊,一句都没实现嘞。”
阿南问:“老人家你别是记忆出错了?她说的真是青莲?”
“保准是咧!俺后来跟俺娘去赶集,还问镇上说书先生啥是青莲,他脸色大变,连声让俺不许多问。俺后来才知道,敢情那时候韩宋军队已经打过来,听说龙凤皇帝麾下的青莲宗有排山倒海之能,打得北元节节败退,最后被赶回了大漠。所以要是别的花花俺肯定也忘记了,但青莲俺是绝对忘不了,没记错!”
阿南深皱眉头,问:“大爷,你再仔细想想,那个姑娘,是不是额头有一朵花钿?”
秦老汉手中的旱烟杆顿了顿,一拍大腿道:“女娃儿,恁咋晓得嘞?年岁太久了,老头都有点记不住了,不错不错,俺记得她眉心正中有朵火焰,蓝汪汪的色儿!”
秦老汉把自己当年的记忆抖搂了个干净,满意地牵着两头羊离开了。
阿南回头看向傅准,却见他慢悠悠地揣起手,感慨万千地望着老头离去的方向:“真想不到啊,在这种地方,居然能听到我祖母当年的仙姿传说。”
阿南鄙夷地看着他,期望他能提供点突破,他却只无辜地看着她,脸上挂着薄薄的笑意。
阿南不得不开口问:“傅阁主,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
“是吗?哪儿不对?是我祖母不应该救济那对可怜的孤儿寡母吗?”
“我们都知道,设下这山河社稷图的人是关先生,他当年为了对抗北元朝廷,才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惊世阵法。而且在出发的时候我们也看到了,玉门关这个阵法,正处于青莲盛绽处——”阿南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道,“可按照这位秦大爷的记忆,当年在这里设阵的人,似乎是你的祖母?”
“可不是么,我也是大惑不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傅准脸上的疑惑比她还要深浓,习惯性捂着胸口咳嗽,“难道说我祖母和关先生当年同为九玄门中流砥柱,所以互相帮助,抽空帮他干点活?”
这阴阳怪气的态度,让阿南满怀恶气堵在喉口,简直想狠狠呸他一口。
“行了,我看这边也只能问出这些了。”她揪住骆驼飞身而上,拢好头巾挡住寒冷风沙,一催骆驼,向着玉门关返回。
面前风沙弥漫,阿南心绪紊乱,难以轻易理顺。
一开始以为无法找寻的青莲盛绽,结果现在短短时间一下子出现了三处线索,反而令她陷入了更大的谜团。
尤其是,这三处青莲似乎都符合那本手札的记录,如何甄选实在是个难题。
但她着急也没用,骆驼依旧是那个步伐节奏,穿过沙漠翻过沙丘,只是比其他骆驼稍微快了一点。
玉门关就在眼前,她抬头看见在空中翱翔的吉祥天,转头回去,看见傅准在她不远处,而其他人却落在了后面,尚未翻过沙丘来。
傅准催促骆驼赶上来,问:“难道说,南姑娘真的打算在这里寻找花开之地?”
“你的祖母既然能找到,我又如何会找不到?”
“出谜容易解谜难啊,再说了,你这位三千阶出自公输一脉,对地势山川可并无优势。”他指着四面八方的茫茫沙漠,说,“你看,你从敦煌来到这边,骑骆驼走了大概有大半天吧?可惜啊,尚未走完这片沙漠的百分之一。如今时间紧迫,你准备如何在这苍茫大漠之中搜寻那个地点呢?”
阿南抿紧双唇,没回答他。
“不肯承认吗?那还是我替你挑明了吧——你找不到的,我也找不到。这世上唯一有把握将其找出来的……”在苍茫风沙之中,他微眯双眼望着她,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只有身怀五行决的竺星河。”
阿南扯着骆驼缰绳的手默然收紧,定定地望着面前这片无际无涯得令人畏惧的沙漠,可能是口鼻与喉咙太干了,她只觉得焦躁感从胸口涌出,焦灼焚烧了她全身。
“可惜啊,你如今站在殿下这边,就等于背叛了海客,更背叛了你家公子。你觉得竺星河会对一个叛徒、以及这个叛徒的新欢伸出援手吗?更何况,你明知道竺星河回归中原,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假装悲悯,语气中却尽是幸灾乐祸的意味,“在这世上,他可以救任何人,就是不可能救你的殿下……”
“闭嘴!”阿南狠狠打断他的话,一抖缰绳,催促骆驼向前跑去。
傅准却笑出了声:“恼羞成怒了?南姑娘,你现在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啊!”
他回头看后方,沙丘上人影隐现,但与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他微微一笑,追向阿南,道:“怎么,你真以为我在这边几天,什么事也没干,什么也没发现?”
阿南皱起眉,怀疑地看着他。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更委屈更真诚了:“哎,我也就是个劳碌命,天天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算了,还是直接带你去看看吧,免得你觉得我整天闲着,吃你家殿下的空饷呢。”
阿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而他带着她进入玉门关,来到城墙之内。
经历了千年风霜,玉门关早已残破,但它伫立于大漠之中,却能遮蔽住外面一切,包括后方队伍。
阿南知道傅准绝不是什么好人,暗暗提起注意,跟着他下了骆驼,不远不近地隔了两尺距离。
只见城内堆积的黄沙之中,隐现一片浅坑,风沙卷起沙子,簌簌掩埋了它,但阿南依旧可以察觉出这片沙子显然与其他的不一样。
阿南朝小坑走了两步,警觉地瞥向傅准。
傅准摊开双手,说:“我过来查看了几处地方,此处应当是最可疑的。在数十年前,这里应该是一口穿井入口,只是如今玉门关废弃,这口井无人维护,被风沙掩埋了。”
阿南横了他一眼,跪在那小坑边,戴上一双鞣得极为薄软的皮手套,将手插入沙子中,向着四方探去。
薄薄的皮手套将沙子的温度和触感准确传递到了她的指尖,她很快便探出了松软的一片圆形井口,及井口上的石头。
她抓住石头一角,向上掀起。出乎意料,这片盖在井口上的石头虽然大,却并不厚实,她一动手便掀起了一角,下面有阴凉的气息冒了出来。
阿南将它一把掀开,身形随之往后立退,免得被下方冒出来的秽气侵袭。
下面的气息虽然阴凉,却还算清新,并不浑浊。显然,这个穿井虽然被废弃了,可下方还是与各处相通的。
阿南用流光勾住自己的火折子,抛进去照了照下方。
直上直下的井壁,洞壁上有两个开口,连通干涸的水渠,果然是废弃的穿井水道,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你看,盖在井上的这片石头。”傅准慢悠悠地指指井盖道。
阿南低头一看,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石匠在打刻石头之前,往往要先整出需要的薄厚。这个时候,他们会将一排铁楔整齐钉入石中,然后稍加敲击,石块便能按照铁楔分布的方向,严整平直地裂开,供他们取出需要的形状。
所以在劈开之时,两边石头的纹路必然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这块被废弃的残石,与那块被取走雕琢使用的石材,有着一模一样的花纹图案。
而这块石材之中隐藏的纹路,依稀正是数片花瓣托举出一座诡异双人影的模样,可以想见,被取走石材上的图案,只要加深颜色纹路,浮雕出细节,很有可能就会是——
“青莲绽放处,照影鬼域中……”阿南喃喃。
“要下去看看吗?”傅准指了指穿井。
井口的沙子被风所卷,不停往井中流去,坑口下方显然另有出口,那些沙子不知道泻到了何处,再不见踪迹。
阿南瞥了后方玉门关残垣一眼,不假思索地弹出臂环中的流光,勾住井口,纵身向下扑去:“你在上面替我看着,等他们来了告诉一声。”
她这么爽快便下了井,倒是令傅准有些诧异:“别冲动啊南姑娘,还是等大队人马回来,商量了再说?”
阿南没理他,流光带着她向下降去,她很快落地,晃亮她那异常明亮的精铜火折,向前走去,渐渐隐入了黑暗中。
残破城墙外隐隐传来人声,是跟随阿南过来的驼队已经返回了。傅准望着下方,微眯双眼。
穿井下方的黑暗之中,火光黯淡到几近消失。而傅准那双幽黑的眼眸,倒比井中更为暗沉。
“阿南,你都跌落三千阶了,还是这么自信么……”他捂着双唇轻轻咳嗽着,一脚踩在那块依稀有着莲花纹的石头上,俯下身将右手轻插入井口的浮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