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阿南心下一怔,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夜风阵阵,山峦回转,无星无月的暗夜中,他们都是呼吸急促。
是。既然世间万物都能消失,那么,大如荒原密林,小到经脉骨血,又有什么不可能。
所以,菩提子上的应天阵法,二十年前便被标记。
而他的亲人们,都知道他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血脉,两个月时间。
可若答案真的如此,这天雷无妄之阵也因此而埋线深远,牵扯到的人,可能更令他们不敢想,不愿想,不能想。
回到居处,阿南帮他将肩上的伤口包扎好,起身查看屋内情况。
“深更半夜,又初来乍到,你怎能孤身出去追击?”
“我刚要睡下,有刺客来袭,他用的武器……”朱聿恒顿了顿,压低声音,“是日月。”
正在查看打斗痕迹的阿南霍然抬头,错愕地看向他,见他目光肯定,低头再看地板与四壁的日月划痕,顿时想起了司鹫所受的伤。
这么说,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另一个使用日月的、隐藏在暗处的凶手。
朱聿恒拆解着纠缠的日月天蚕丝,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对阿南讲了一遍。
二人就潜入的刺客身份以及武器探讨了一番,但终究没有头绪。
“不过,既然对方使用的也是日月,而且你说比我做得更为精良,那么他与九玄门、或者说与傅灵焰,肯定有莫大的关系。”阿南说着,又不服气地看看自己的手,愤愤地紧握成拳,“要不是傅准那个混蛋,我做的日月……不至于比不上任何人的!”
朱聿恒抚慰着她,她却问起了对方操控日月探索屋内动静的用法。
“这个用法倒是可以学一学,日月为探、棋九步为引,你分析的能力肯定远胜于他。”阿南说着,又走到窗边细致查看起窗口的情形来。
“咦……”她看到窗边一点微黑的粉迹,便抬手在窗边轻擦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
朱聿恒走到她身旁,问:“什么东西?”
阿南将手指递到他的鼻下,朝他微微一笑:“你闻闻。”
朱聿恒闻到了她手指上的淡淡气息,一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迟疑问:“是……火炮燃放后的气味?”
“你没闻过吧,但这东西,我在海岛密林中可经常用到。”阿南十分确定道,“这是硫磺焚烧后的余烬,应该是熏蒸时沾染到了对方的身上。你猜猜,在这种深山之中,为什么要烧硫磺并且熏蒸呢?”
朱聿恒看向面前黑暗的丛林,听着林中似乎永不止息的虫鸣声,脱口而出:“山间蛇虫鼠蚁太多,而硫磺可以驱虫。”
“对,而且一般来说,如果是蛇蝎之类的,熏的都会是雄黄。而用硫磺的话,看来对付的是马蜂之类。”阿南提起水壶将手冲洗干净,朝他一笑道,“看来,咱们可以凭借这个线索,顺藤摸瓜把那个人揪出来!”
第209章 树犹如此(2)
鸟鸣声将阿南从睡梦中唤醒。
她醒来后看见窗外瓦蓝瓦蓝的天,西南的天空比江南江北的都更为高远,蓝得比琉璃还深邃。
吊脚楼下方已经传来了声响,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向下一看。
寨子里空地上,男人们正围着昨夜聚宴剩下的牛骨架,削刮上面的碎肉。
她立即朝下面叫了一声“给我留点生肉”,然后匆匆梳洗,跑了下去。
用芭蕉叶包了一堆碎肉末,她兴冲冲地起身,身后传来朱聿恒的询问声:“阿南,你要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要派上大用场啦。”阿南笑着示意他跟自己来。
翻过一座山岭,顺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他们上到了高处向阳的地方。
西南地势高,日头滚烫。阿南将碎肉或铺或挂在地上树上,很快,那些肉的气息便被日光催发,顺着风四处飘散。
几只马蜂很快闻到肉香而来,落在肉片上大快朵颐起来。
朱聿恒这才知道,原来她是要引马蜂到来。
而阿南按手在唇边,示意他们别出声,她拔下一根头发,绑上一根手指长的红绸,然后将头发打了个活节,轻手轻脚地将它套上马蜂的窄腰,一拉头发,立即便系紧了。
专心吃肉的马蜂毫无察觉,顾自大嚼肉末。
朱聿恒如法炮制,给其他几只马蜂也系了标志,静待它们回去。
不多久,小小的肉碎被吃完,一群蜂各自飞回巢中。
寨子里几个身手最好的猎人立即跟了上去。小小的红绸在青翠山野中格外醒目,他们可以轻松循着那抹红色向着深山寻去。
阿南笑着朝朱聿恒一挥手:“走吧,我们回去等着消息就行。”
两人带着侍从,沿着羊肠小道往下走,很快接近了寨子边缘。
错落而建的寨子除了吊脚楼外,大部分是土掌屋,夯黄土为墙,捶茅茨混土为瓦,男女老幼在其间忙碌。
在人群之中,阿南一眼便看到了正在与妇人们一起制作漆器的土司夫人。
彝寨的漆器色彩明丽,在西南地区远近闻名。寨中割漆、制胎、髹饰分工合作,人人都是好手,就连土司夫人也不在话下。
她熟练地蘸漆在杜鹃木盆上绘画纹样,朵朵茶花跃然而上,古朴雅致,令阿南不由叫绝:“夫人画的茶花可真美!”
“我们寨子又叫茶花寨,我们姑娘的银饰啊,绣的花样啊,绘的漆画啊,都爱茶花纹样。毕竟,我们寨子有一株远近闻名的百年茶花王呢。”土司夫人说着,见阿南颇有兴趣的样子,便解下围裙,笑道,“就在不远的溪边,正是开花时节,走,我带你去瞧瞧。”
她带着阿南出了寨子聚落,正向溪边走去时,却有个妇人红肿着眼睛,急急忙忙地冲过来对土司夫人哑声说了什么。
虽然听不懂这边的土话,但阿南一下便可以看出,那妇人焦急恐惧已极。
土司夫人也是脸色大变,忙对阿南道了歉,指明了茶花的方向,便立即跟着那妇人去了。
阿南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看见寨子里或许是出事了,哪还有心思去看花,当即一拉朱聿恒的手,给他使了个眼色。
朱聿恒心领神会,与阿南一起悄悄跟着那几人,往寨子后方的林中走去。
只见林中有两个男人正在土坑中架设柴火,坐在坑旁的一个女人悲痛欲绝放声大哭,要不是旁边人将她死死拉住,她差点便要跳入坑中。
阿南悄悄站到旁边的石头上,朝坑里面一看。
里面柴火堆上放置的,赫然是一具尸体。
她“咦”了一声,跳下石头朝她们走去,开口问:“原来你们寨子的人故去了,是要焚烧掩埋的吗?”
土司夫人回头看见她,不由得苦笑:“是啊,南姑娘,我们这边的人,确是火葬习俗。”
阿南朝坑中被柴火堆叠的尸身看了看,又问:“那怎么不曾举哀,就这么仓促烧掉了?”
土司夫人显然不愿多提及,只摇摇头道:“贵客远来,何必观看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呢?请赶紧离开吧。”
阿南却抬眼看向林子后方,看见那边一座废弃的土掌屋内,似乎有人在里面探头探脑,便几步走到屋前,见门上了锁,又想去看窗口。
土司夫人立即将她拉回,示意她不要接近。
但阿南已经瞥到了里面那几人的模样,见他们脸上手上全都溃烂发黑,这下哪还有不知道的,立即退离了窗口,侧过头又看了看那坑内的死者,问:“这是……染疫病了?”
“唉,也不知道是病,还是造了孽,被鬼怪给缠上了!”土司夫人见他们已经察觉,便也不再遮掩了,干脆带他们到那个痛哭的女人身边,说道,“村里第一个出现异样的,就是她的男人,如今不过十来日,也是第一个死掉的。”
说着,她又用寨中的土话询问,那女人含着泪,掩面一边哭一边哭诉。
土司夫人逐句翻译,道:“她男人十天前进山采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发现了一处山崖滑坡,冲出了一堆骷髅白骨,上面还戴着些白银首饰。他就把那些东西从骨头上扒下来,洗洗干净带回家了……谁知道,回家当晚他就全身肿痛,抓破的地方溃烂流脓。很快,他回寨后凑在一起吃饭谈天的人也犯病了,那些人的家里人也全身都烂了……”
说着,那个女人抬起手,拉下粗布衣袖,展示手上的一个银镯子。
阿南见那上面的花纹古拙,看着像是挺久之前流行的纹饰了,正想凑上前研究一番,却在看到女人手腕的同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女人戴着镯子的手臂上,已经显露出细微的黑色溃烂痕迹。
土司夫人及其他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急退。
那女人举着自己的手臂,看到大家的反应,迟疑了一下,忙查看自己的手腕背部。
土司夫人掩鼻抬手,身后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立即将那女人连推带搡,拉到了旁边另一座关闭女人的废弃屋内。
那女人嗓子嘶哑,绝望地哭喊着,撞着门,却没有任何人敢理会她。
与她接近过的众人都奔到河边,急急忙忙地洗手洗脸,恨不得跳下去把全身都清洗干净。
阿南问:“寨子里出了这怪病,大夫怎么说?”
土司夫人抹着脸上水珠,叹了口气,朝着那屋内一抬下巴:“寨子里两个大夫都染上了。前几日听说朝廷的人要来,是以我们赶紧将发病的人都关在这边废弃屋内,免得他们全身溃烂的模样惊扰了贵客。谁知……谁知刚刚听说有人死了,我过来一看,才知道她男人竟死得如此之惨!”
就在此时,关押男人们的屋内又传来一阵捶门与号叫声,骚动混乱。
阿南取出帕子将自己的面蒙起来,靠近窗口朝内一看,屋内一个人扭曲地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断了气。只是死者那腐溃的面容上眼睛圆睁,显然死得极为痛苦,死不瞑目。
土司夫人惊惶喃喃:“这……这不岂就是冤鬼索命么?好好的大活人,干嘛要贪图死人的东西!”
阿南道:“依我看,鬼怪之说不太可信,采药人应当是捡到了多年前染疫身亡死者的首饰,上面尚带着病疫,才传染开的。”
土司夫人慌了手足:“这可如何是好?”
“与病患死者接触过的人,都要单独隔离起来,送饭时最好也要蒙上布巾,捂住口鼻。”阿南说着,又猛然想起什么,赶紧问土司夫人:“不知道那戴着首饰的尸身是在哪里发现的?”
“这可说不好,采药的人往往要翻许多座山,去悬崖峭壁和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采到最好的草药。”
阿南提示道:“刚刚他女人不是说,是在接近神女山的地方吗?神女山在哪里?”
“那是我们触目所及最高的山峰,往西再行百余里便可看见了。”土司夫人立即朝着西方一指,道,“神女山传说是天上的神女所化,常年积雪不化,没人能爬得去。”
“天上神女……”阿南向着西面看去,若有所思。
朱聿恒与她心意相通,拉着她去溪边洗手,压低声音问:“或许,神女山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座山,而压在雪山上的那团狰狞黑气,就是疫病?”
“嗯,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西南山区闭塞,又并没有什么能影响中原的地势,就算发生了什么动乱,也不可能影响到大局。那么,为什么傅灵焰在设置颠覆北元政权的大阵时,会选址于此处呢?”
朱聿恒缓缓道:“因为,常年不化的冰雪,可以让封存于其中的疫病永远存在,只需要开启阵法,便能融于汩汩雪水中,流经下方所有丛林……”
六条奔腾如怒的江河,会将这可怕的疫病带到下游所有的聚居地,再从聚居地向四周而扩散,一传十,十传百,从人烟稀疏的茶马古道到都市繁盛的云南府,届时再南到广州府,中至应天城,北上顺天、西往江城,只要有人、甚至有活物的地方,便能将瘟疫带往九州各地。
届时,这可怕的疫病将迅速蔓延。此病发作如此迅速,又只要接触便能置人于死地,死相又如此恐怖,大夫也必将束手无策,怕是会成为灭绝大祸。
“难怪……”阿南望着面前奔流的江水,想起昨夜她去探望司鹫之时,竺星河对她所说的话。
他说,这次的阵法,就算来亿万人,也只能是来得越多,局面越可怕。
越多的人,便能携带越多的疫病,传染的范围将会越大。
朱聿恒显然也与她一样想到了此事,两人的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毕竟,这与以往面对的危机都不同。
以前他们面对的,是具体的、肉眼可见的后果,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却是虚无缥缈、看不见也抓不住的病魔。
无从着力、无法下手。
但,阿南望向西面,苍莽的丛林挡住了她的视线,却挡不住她一往无前的目光:“既然这疫病是在滑坡后出现的,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地动滑坡,所以让阵法中存在的东西提前泄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