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而阿南见他只是避让,手下一变,流光竖劈横切,攻势顿时凌厉无比。
“为什么只闪避?为什么不用你的春风反击?你说啊!为什么不用我给你做的武器,将我杀掉,替你扫清一切障碍?”
怒火焚烧了阿南的理智,她泣不成声,只知道疯狂进击。
下手无比狠厉,可她口中的声音却从凄厉渐转为喑哑,脸上滚落的泪珠让她哽咽到崩溃。
“你为了遮掩韩广霆的行踪,放任他杀害司鹫,甚至帮他将罪名推到阿琰身上……你为了复仇篡位,不惜引动傅灵焰留下的各方死阵,置万千人性命于不顾……你为了不让朝廷拿到药方,偷潜进来杀害魏先生,夺取药方!你……你是不是还要拿着这张药方去救济百姓,为你赢得天下民心?竺星河,你……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
她疯一般的攻势与崩溃的叱问,如同暴风骤雨,直袭面前的竺星河。
流光飒沓,只听到擦擦声响,他身上的黑缎锦衣转眼便多了两道口子。
他身形迅捷,激愤中的阿南虽然割破了他的衣服,却并未能伤到他的身体。
但,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衣服底下初显青紫肿胀的伤口。
她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目眦欲裂,不敢置信:“你……你上了神女山,刚染的疫病?这么说,重启我们封闭的雪山机关的人是你!炸崩雪山的人也是你!你丧心病狂,为了复仇,你要扩散疫病毁了整个天下!”
而他的眼神终于开始冰冷,见她疯狂的攻击并未有半点停息的意思,那一直后退的身躯抵上了营帐厚硬的帆布,在上面一撞反弹后,迅速前冲,穿透她密密匝匝的攻击,“嚓”的一声轻微响声中,他手中的春风终于现身。
“阿南,你刚死里逃生,气力不继,还是好好休养吧。”春风骤急,他穿破流光密网,冷冷地自她身旁擦过,“别挡在我面前,我不会为任何人留手。”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阿南的右臂上,六瓣血花灿然绽放,在灯光下殷红透亮,如散落的鸽血宝石,刺目惊心。
鸽血宝石……
那年她十六岁,与公子行船于锡兰(注1),看到当地的少女身披重重刺绣的彩衣,额间缀满鸽血宝石,嫁给自己心上的少年郎。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存了许多鸽血宝石,也试着做一串串鲜红的链子挂在额间胸前,幻想某一日能拿来映衬艳红的欢喜。
甚至,连公子说她穿红衣好看,她也欢欢喜喜记在心里,一直固执地喜欢艳红的颜色。
然而,她却忽略了,那般艳丽夺目的红,也是鲜血的颜色。
“想活命的话,来找我拿解药吧。”
阿南的身躯倒了下去,而竺星河头也不回丢下最后一句话,揣好那张药方,越过她的身畔,在冲入帐内士兵们的刀尖与枪头上纵身而起,鬼魅般消失不见。
阿南的右臂剧痛无比,但她也知道,能让她清楚感知到伤痛的,就并非要害。
她不让人接近自己,咬牙自行坐起,爬到药箱边抓了一扎绷带,竭尽全身的力气给自己右臂绑上,然后去查看魏乐安的情况。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大滩刺目血液,兀自睁着眼睛。
望着死不瞑目的魏先生,她悲怆不已,抬起颤抖的手,默然合上他的眼。
然而,她的手碰触到了魏先生颤抖不已的面颊,听到了微不可闻的嗬嗬低声。
阿南俯下身,听到魏乐安无比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南……南姑娘,药方在……在我怀……怀……”
阿南抬手一摸,果然,在他的怀中,是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药方,已经被血水浸透。
她紧捏着这张染血药方,颤声问:“那,公子抢走的是……”
“那张方子,我换了……换了两味药物……可延命……阻传染……但代价是全身溃烂奇痒,一辈……”
“子”字尚未出口,魏乐安的身体一阵抽搐,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南将这张血水洇透的药方打开来,看着上面整整齐齐的字迹,忽然明白了一切,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公子抢走的,是魏乐安想留给朝廷的药方。可以救人,但全身遍布那般溃烂又奇痒难耐的伤口过一生,一世痛苦,无法见人。
而这份完美的药方,魏乐安暗藏在了身边,想要带回去给公子,收服疫情侵害之地的民心,或拿来与朝廷交换,为他的大业助一臂之力。
可谁知道,他一心为公子谋算,公子却认为他已背叛自己。为了抢夺这份药方,更为了灾疫传播、天下大乱,毫不留情便杀害了他。
阿南手捧着染血的药方,从军帐中走出,将它交给军医,让他们立即抄备配药。
眼望着神女山上滔滔滚落的雪浪,她又想起竺星河被她割破的衣服下,那青紫脓肿的伤口。
如此迫不及待抢夺走的药方,他拿回去后必定立刻用来救自己。
若真的如此的话……
这世间阴差阳错,一啄一饮莫非天定。
若他不是一意想要释放雪峰疫病,要祸乱百姓令天下大乱;若他没有遮掩行踪来抢夺药方;若他肯放过魏乐安……
想着遍体鳞伤濒临死亡的司鹫,想着一心为公子谋划却死于非命的魏乐安,想着碧海之上白衣如雪浑然脱俗的竺星河,阿南不由悲从中来,站立在飒飒雪风中,眼泪又是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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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锡兰,即今斯里兰卡
第222章 生生不息(2)
魏乐安从傅灵焰的药渣中研制出的方子,果然有奇效。
阿南遵照剂量,外敷内服,第二日手上溃烂处便不再发黑淌脓,开始结痂。
她也遵照自己在雪峰顶上对傅准的承诺,将一份药放在营帐外,任由他取走。
他们沿着密林回程,白天在林中跋涉,夜晚在山间安营,竭力快速往回赶路,希望能尽快清除下游的疫病。
诸葛嘉等人已经成功堵住了水道咽喉,只等征召工匠赶到,就近开采石灰矿,投入被围堵于堤坝中的雪水。带着疫病的雪水经多次沸腾消杀后,再彻底填埋,应该便能无虞。
江水暂时断流,他们直接从干涸河道上越过,回程中少绕了很多弯路。
只是朱聿恒,始终没有醒来。
阿南身上疫病驱除,身体恢复之后,不顾被春风所伤的手臂,重新担负起了照顾朱聿恒的责任。
毕竟,她是对他身体了解最多的人。
夜色渐暗,守着朱聿恒的阿南在昏黄的灯光下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灯光渐渐淡去,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
耳畔有人在低声轻唤:“阿南,阿南……”
是朱聿恒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而动人心弦。
阿南在迷蒙中抬起头,看到朱聿恒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站在了她的面前,正俯身含笑看着她。
阿南又惊又喜,抬手攀住他的脖颈,将他在灯下拉得更近一些,让她将他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阿琰,你……你没事了?”
朱聿恒微笑着点头,他的面容蒙在烛光中,恬淡而温柔,镀着一层辉光,依然是初见时那矜贵脱俗的模样。
但她还是不信,抬起颤抖的手扯开他的衣襟,查看他身上的情况。
那原本如条条毒蛇纠缠他全身的山河社稷图,真的已经退却了,只剩了淡淡的几条青色痕迹。
她将脸贴在他的心口,伏在他温热的身躯之上,听着他低沉而有节奏的心跳声,终于放心而笑。
她笑着从睡梦中醒来,面前是依旧沉睡的朱聿恒,在灯火之下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她心下忽然觉得害怕极了,抬手轻轻贴在他的鼻下。
他气息轻微,但总算还平稳,甚至好像有了逐渐强起来的感觉。
她心下一动,扯开他的衣襟一看,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来。
和梦中一样,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经只是淡淡青痕。就连吸淤血和埋药时的伤口,也已经愈合结痂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将他衣襟掩好,正准备起身之时,却觉得手腕一动,被人拉住了。
她垂眼看去,正是阿琰。
灯光下,他拉着她的手尚且虚软,望着她的目光尚且朦胧,从昏迷中醒来,他还是混沌而迷惘的。
但他执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耐心地等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呈现在他的眼中。
她与往日迥异的疲倦面容,她目光中的惶惑与喜悦,茫然与失措,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在这一刻,清清楚楚为他呈现。
他的脸上,露出了艰难而无比欣慰的笑容:“阿南……我还活着,你……还在我身边……”
“是,我们都好好的,现在,以后,一直,永远……”
她欢喜落泪,抬手轻抚他的面颊,彷如摩挲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昏迷太久不进食水,双唇微有干裂,不复亲吻她时那柔软模样。
阿南帮他垫好软枕,端过旁边的汤药,坐在他的身旁,喂他慢慢地喝下去。
他靠在枕上望着她,掩不住脸上艰难但欢愉的笑意:“你终于……把我救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捏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情势危急,我也只能拼死一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想,可能是上天也舍不得你走,所以对你发了慈悲吧……”
“不,我知道的……若没有你,我已不在这人间了。”
阿南一边慢慢地喂他喝汤,一边轻声说:“不过,魏先生认为,这个法子虽可暂时让你度过难关,可与我当初吸走你的淤血一样,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因此,傅灵焰肯定还有其他的手法,才能让韩广霆如常人般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身手矫健过于常人……”
虽然,他们还得继续探寻。但至少,如今他已经苏醒,一切希望便都还握在手中。
“怎么……救回我的?”
阿南将手中的碗放在几上,想起当时的情形,脸上尤带郁闷:“是傅准,他在冰川中露了行迹,被我抓住了。我要挟他以命换命,他只能答应了。”
朱聿恒一动不动望着她:“他?”
“嗯,那时候在冰洞中他用万象指引我们找到药渣,我就知道他也跟来了。所以在峰顶上,我赌了一把,赌傅准的失踪是迫不得已,赌他也想从韩广霆和玄霜的控制下脱离,赌他不愿让拙巧阁覆灭……总之,幸好我赌对了。”
不然,此时她与朱聿恒,已是青鸾羽冠上两具覆雪的尸体。
“他在多年前,曾见过韩广霆配置药物疏通经脉,可以清除掉山河社稷图造成的淤血,并且用药性迫使经脉继续运转。”阿南将炉子拨亮一点,让火光更暖和一些,抬手解开朱聿恒的衣襟查看山河社稷图的残迹,“我便想到了土司夫人故事里,韩广霆身上的青龙。我想,那会不会就是傅灵焰想出替儿子续命的法子,于是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带你回来试了试。”
贴在他胸前的指尖微颤,她的臂上,春风之伤未愈,而手上,又增添了疫病带来的新伤痕。
朱聿恒艰难抬手,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掌,在唇边轻轻贴了贴。
两人如今也没有心力去关心别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暖融融的晕黄灯光笼罩在他们的周身,他笼罩于她的光影之中,感到温暖而舒缓。
所以,即使全身无力,所有骨骼仿佛都在隐隐抽痛,他亲着她的手,望着近在咫尺的她,还是微微笑了出来。
“好像啊……”
阿南帮他擦拭唇角,回应他喃喃的呓语:“什么好像?”
“现在,好像顺天地下,我靠在你身上,听你唱那首曲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