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50章

作者:侧侧轻寒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玄幻仙侠

  三大殿火灾一案已有进展,首恶于今日落网,近日当押送京师问罪。孙儿观其背后或与蓟承明有牵扯,望三法司能早加详察,以备届时问审。

  聿恒再拜,敬愿陛下万寿无疆,康健常乐。

  朱聿恒将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面墨迹干了,用火漆封好,快马加鞭送往顺天。

  这一夜他熬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

  塔内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水火交加侵袭,让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远眺窗外被急雨笼罩的西湖,并没有太多睡意。

  面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万点银光闪动。对面的远山之上,雷峰塔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盏佛灯,塔影映照在湖面上下,笼罩于氤氲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悯孤寂。

  它在悲悯的,是什么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寿命将近之时,也从未曾迷惘过的朱聿恒,此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长久凝望着。

  天地浩渺,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静静凝视着她最喜欢的、属于他自己却让他感到嫉妒的这双手,在这方西子湖畔、在这急促纷繁的雨声之中,不管不顾的,贪恋起了这一份奢侈的迷惘。

  骤雨初歇,鸟雀啁啾,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觉得昨晚那场折腾,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还在隐隐酸痛。

  “哎,一把老骨头,不比当年了。”她揉着肩膀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看外面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给她送水盥洗的侍女,问:“宋提督在哪儿?”

  侍女问:“那位提督大人吗?他已经去杭州府衙门了,给姑娘留了话说,他先过去审讯,让您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去。”

  阿南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急了,吃了早餐后,去马厩挑了匹马骑上,出了孤山。

  站在白堤之上,她勒马向着南面望去。

  西湖的晴岚波光之中,放生池寂静而葱郁。

  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过一泓碧波,可她却不知道,那上面的人,究竟过得如何,是否安好。

  不过,三大殿的案子告别在即,她与他重逢的机会,也已近在咫尺了。

  她打马向东而去,越过重重桃树柳阴,耳边却又响起葛稚雅的那一声“殿下”。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即使她故意假装听错,可也改变不了阿言的身份。他不是太监,不是神机营提督,更不是她可以凭借一个赌局收为己用的家奴。

  殿下……

  哪一位殿下,能让卓寿这个应天都指挥使恭谨敬畏,让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鞍前马后,让身为一厂之监的葛稚雅说出纡尊降贵这个词来?

  驰出白堤,炎炎夏日笼罩在她的身上,炎热让她心下焦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但,就算他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又能怎么样!

  阿南狠狠地一甩马鞭子,催促着胯、下马急速奔驰。

  灼热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她恨恨地想,终究,他输给了她,所以他的手,他的脑子,他的人,这一年都得属于她。

  他说过要和她一起为公子洗清冤屈的,就得履行承诺,不然的话,她这段时间为三大殿起火案的奔波劳累,肯定要找他讨还!

  所以葛稚雅说的,只能是现下,而不是殿下。

  所以他不能是殿下,只能是她的家奴宋言纪。

  就算掩耳盗铃,她也得在达到目的之后,再与他算总账。

  杭州府衙门口,早已有人在等候,见阿南来了,立即延请她到正堂。

  阿南进去一看,几个穿着官服的大员站在堂外,大气都不敢出,其中甚至还有卓寿和卞存安。而葛稚雅正跪在堂上,旁边一个文书在录口供,前面只坐了朱聿恒,正在问话。

  “这算不算私设公堂啊……”阿南暗自嘟囔着,又想,把衙门官员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占用了衙门正堂,这私设的排场还挺大啊。

  她向卓寿点了点头,在众人们错愕的目光中,带着惯常的笑容往里走。见朱聿恒所坐的几案旁边已经摆好椅子,便无比自然地坐下,贴着椅背懒洋洋地瘫着。

  朱聿恒见她来了,示意旁边的文书将口供送给她过目。

  阿南翻了翻,见卓寿与卞存安的口供都在上面,连葛幼雄都被传召来了,显然葛稚雅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只听朱聿恒问:“葛稚雅,你的共犯卓寿与卞存安都已从实招供,你的兄长葛幼雄也指认了你的真实身份,你对自己二十一年来冒充太监卞存安、隐瞒身份混入宫闱一事,还有何话说?”

  “我……认罪伏法。”事到如今,葛稚雅无从抵赖,不得不应道。

  “你为何要借徐州大火,冒充太监?”

  葛稚雅这一夜在州府大牢显然并不好过,面容枯槁憔悴,似比她这个年岁的人更显苍老:“我……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身边所有姐妹们、姑嫂们,出嫁后大都不幸,因此我不愿成亲嫁人!”

  阿南听着,目光落在葛幼雄的供词上。

  葛家是大族,葛稚雅这辈有十二个兄弟姐妹,上头有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她在家中排行第十。

  葛家大姐嫁的是官宦子弟。葛家事发后,对方怕被牵连,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夫家都回不去的大姐,走投无路撞死在了夫家门柱上。

  五妹出嫁后三年未曾生育,备受公婆嫌弃,因不堪使唤毒打,跳河轻生了。

  八妹倒是嫁了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惜生孩子时血崩,一尸两命就此撒手人寰。

  十一妹在家变时年纪尚幼,匆匆许给了一个商户,与家人断了音讯。多年后葛家四处寻访,才知道男方是骗婚的,她被卖到了窑子里,早已香消玉殒。

  家中一干姐妹都遭际凄惨,只有葛稚雅仿佛前世烧了高香。但现在看来,这也全都是虚假的,葛家这一门,确实没有幸运的女子。

  “我凭什么要伺候陌生的公婆姑嫂,凭什么要将一辈子埋葬在锅灶之间,凭什么要由别人掌握我的命运!草木一般随意朽烂的人生,绝不是我葛稚雅想要的那一种!”

  阿南默然听她说完,掩卷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而朱聿恒则道:“女子为阴,以坤柔立身,虽很难像男子般做出一番事业,但相夫教子,抚育后代,如孟母、岳母,也是名垂青史。是以为人妻可以兴一家、为人母可以兴一代。你若选择这条路,也未尝没有顺遂人生。”

  “可我不要这样的路!我走不来,也不愿意走。”葛稚雅神情惨淡,唯有眼中燃着炽热的光,像是神志在灼烧,“或许天底下多得是有人甘之若饴,可我,我十四岁,在宗祠里差点被剁掉右手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发誓,葛稚雅,今生今世一定要超越家族里那些庸碌无为的男人们,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继承家学,什么叫发扬光大,让他们看看他们瞧不起的女人,最终会有多大的成就!”

  阿南默然点头,道:“确实,葛家如今的荣光,只剩你一人了。”

  葛稚雅扬起下巴,唇角一抹冷笑:“是。我有天分,又肯努力,虽懒得图谋钻营,但踏踏实实做事,如今也是王恭厂的厂监了。比之葛家那些当初轻贱我的男人们,我毕竟强了一截,你们说是不是?”

  阿南说道:“何止强了一截?你千倍百倍胜于他们。”

  葛稚雅听她称赞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快意的同时,也有怨毒恨意:“可惜都是水月镜花。就算我精研数十年,那也只是因为我是太监才能走到这里——你看,就算残缺的男人,也是有机会的,而葛稚雅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机会。”

  “你不是没有机会。”阿南盯着她,嗓音转冷,“葛稚雅,我深知你一路走来十分艰难,如果在以前,我肯定会帮你。可为了保全自己,你毫不犹豫对无辜之人下手,那时候,你给过他们机会了吗?”

  “对人下手?我对什么人下手?”葛稚雅面露不解之色,道,“多年来我兢兢业业,唯知埋头于手头事务之中。我二十年来谨言慎行,唯恐露了行迹,又怎么可能犯下不法之事,引火上身?”

  “就是因为你怕露了形迹,所以才要拼命隐瞒自己的身份,而知晓你秘密的人,估计谁也逃不过吧。”阿南冷冷道,“比如说,好心好意帮你,却被你毫不留情杀害的萍娘!”

  葛稚雅脸上的迷惘之色更深:“萍娘?那是谁?”

第55章 急雨繁花(2)

  见她负隅顽抗,朱聿恒便示意文书将案卷与手套呈送上来,放在案头,说道:“葛稚雅,你看看这是什么?”

  葛稚雅看着那双手套,坦然道:“这是王恭厂的手套,我遗失在卓家的。”

  “当时你大哥葛幼雄回乡,所以你与卞存安交换回了身份,与他相见。但这双手套太过厚实,夏日衣衫单薄,塞在怀袖中很显目,于是你便将它随意塞入了堂上的玉瓶中。事后因为你要与卞存安在内室仓促换回衣服,因此这双手套也没有机会回收,就此留在了玉瓶内,是不是?”

  葛稚雅略一思忖,此事无可辩驳,承认后与其他事情也似并无关联,于是便答道:“确实如此。”

  朱聿恒又道:“但卓家有只讨厌火、药味的猫,因为你手上的气味而抓挠了你。所以卞存安也在自己的手腕上伪造出了一个猫抓痕迹——就像当初卓寿砍他手腕,伪造那个伤痕一样。”

  刚刚阿南还在指责她杀人,现在太孙殿下却从容说起这些,让葛稚雅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又不敢不答,只能点了一下头:“是……”

  “可惜,伤痕可以伪造,却不可能消除,病情也一样。你从小不吃桃子,因为碰触桃毛便会皮肤麻痒红肿。而年少时伺候过你的萍娘送桃子过来时,发现你这位‘太监’也有这样的毛病,便用她记得的方法帮你缓解。但她不应该帮你拉起衣袖,以至于看到了你的手腕上,当年的旧伤,和现在的新伤。”

  朱聿恒说着,目光落在了葛稚雅手上,那上面,尽是常年与火、药和硝石为伴,而难免留下的灼烧与火烫伤痕。

  “当时萍娘说‘你的手’时,我本以为她指的是你手上的这些伤痕,可事后想来,她是认出了你二十多年前的旧伤。怕桃子、手上的伤、刚被猫抓过……这几个要点结合起来,她再笨也能察觉到,面前这个太监,就是她伺候过的葛家十小姐、现在的卓夫人。

  “可卓夫人为何会成为太监呢?萍娘那般慌乱地回家,丈夫娄万肯定会询问。而这个赌徒贪得无厌,他一听到此事,肯定会趁着去驿站送桃子的机会,去找你勒索一笔。”朱聿恒说到此处,显然是想起了当初娄万来勒索自己的情形,略略瞥了阿南一眼。

  阿南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地揉着自己的指尖朝他略一挑眉,仿佛娄万当晚来勒索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朱聿恒回头,盯着葛稚雅道:“可惜娄万不知道,自己这一举动,为他、还有萍娘,招来了杀身之祸!”

  “大人,无凭无据,您这样断言,我不服。”葛稚雅终于开口,沉声回答道,“或许萍娘二十多年前确曾伺候过我,但我早已忘记她了,她替我洗手时我也未曾想起她是谁。至于她丈夫找我勒索什么的,更是子虚乌有。”

  “那么,死在杭州驿站的,让我们误以为是你的那具尸体,是谁?”

  “或许是个小蟊贼,或许是驿站打扫的人。毕竟我当时早已离开,怎知是谁在我的房间?”

  “可驿站的人证明,她看见你在房间内引发了异象。试问你若要离开,为何要引下雷电来?显然,你是要对付房内另一人,而那个人,自然就是当时去找你的娄万。”朱聿恒说着,抄起驿站的卷宗,丢在葛稚雅的面前,“你可以好好瞧瞧驿站的记录。驿站进出的人都有记录在案,当日入住的人,除你之外,便是神机营的将士,并无身材矮小者。而外来者中身材矮小的,只有一个送桃子过去的娄万。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成为你房间里,那具与你身材差不多的焦尸!”

  葛稚雅看了看面前的卷宗,垂首道:“可这上面也有那男人出门的记录,如果他真的死在我房中了,那么出门的人是谁?冤魂吗?”

  “确实,娄万晚上回了家,也给妻子送了钱,但送的,却不是铜钱和碎银,而是一卷银票。”朱聿恒见她心防如此强大,都到这地步了依然矢口否认,问询的声音开始变冷,“一卷,被水打湿了的,大额银票。”

  葛稚雅神情微微一僵,抿紧了下唇。

  “一个底层船夫,拿回家一卷银票,而且还是湿的,岂不奇怪?”朱聿恒冷冷盯着她,清楚明白道,“直到,我们在那残存的银票上,验出了‘即燃蜡’的灰烬——正是你们葛家研制出来的手法,而且,那制作手法,就收录在你家的《抱朴玄方》之中!”

  葛稚雅的脸色终于变了,她动了动双唇,却终究无法说出什么话来辩解。

  “即燃蜡,必须要储存在冷水中,一旦稍遇热气就会自燃。而这个打湿银票的手段,则更为毒辣,将它涂在了银票之上。”朱聿恒的声音略略提高,厉声道,“夜深人静,萍娘从睡眼朦胧中起来,摸黑开门,看见有个身材差不多的人,穿着丈夫的衣服,自然以为是他回家了。可‘他’只给了一卷湿银票就走了,在这个时候,正常人都不可能安心睡下的,萍娘也一样。她只会做一件,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

  “点起灯火,将打湿的银票烤干。”

  即使在常温处也会自燃的“即燃蜡”,在遇火之时,立即轰然着火,喷射出炽烈火焰,迅速引燃了屋内一切。

  萍娘抱着女儿,想要逃离火海,可门窗都已被人从外倒插住,她无法逃离,唯有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女儿,期望她能活下来。

  回想火海中那一幕,一直在旁边听朱聿恒审讯的阿南,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指着葛稚雅怒道:“姓葛的,你好狠的心!你自己也是女人,当年你陷入绝境时,是你娘全力庇护住你,可现在,你却设毒计将那对无辜母女活活烧死!你知道萍娘是怎么把女儿救下来的吗?她全身都被你烧焦了,还死死趴在缸口,就因为,里面藏着她的女儿!”

  葛稚雅垂下头,那一直倨傲挺直的背脊,此时也终于略微伛偻起来。

  朱聿恒冷冷道:“葛稚雅,证据确凿,你无须再狡辩。你是京中来的太监,驿站的人自然关注你,但当日他们却都说没有看见你出去过。出去进来都有记录在案的娄万,至今踪迹全无。而众人都没看到出去的你,现在还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这唯一的答案,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说着,他又将案头另一份卷宗拿起,丢在她的面前,清晰而残酷地说道:“其次,现场那具被烧焦的尸首,无任何外伤,唯有双手被掉下来的横梁砸烂了。这些天仵作在现场细细筛查,已经将他的手骨基本拼凑完整,唯有一根右手小指骨,至今还未找到。而娄万,前些日子正因为赌博而剁下了一根手指,正是仵作们遍寻不着的,右手小指骨。

  “最后,也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点是,你在驿站的门窗上,留下了半个‘楚’字,想要将我们的目光引到擅长雷火的楚家身上。可惜,因为楚元知当年曾在火海之中撞见过你和卞存安的秘密,导致你连二十年前的事情都暴露了,再也无法隐藏你的罪恶,甚至,连你在设计焚烧三大殿的时候,同样为了陷害楚家而埋下的似是而非六极雷,都因此而联系起来,成了你犯案的证据!”

  三大殿三字,让葛稚雅悚然而惊。她深知此事至关重要,立即辩解道:“我虽是个女子,但冒充卞存安二十一年来,在宫中兢兢业业,从未行差踏错,甚至在修筑紫禁城、统率王恭厂时,还得过朝廷嘉奖,为何大人将这个罪名扣在我的头上?”

  阿南冷眼看着这个即使有大堆证据拍在面前,依旧面不改色的女人,几乎有点佩服她。

  昨晚那一场大战,让她腰背至今还酸痛。她挪了挪双腿,蜷在椅圈内,轻轻揉着自己的脖子,等待朱聿恒的证据狠狠打她的脸。

  果然,朱聿恒接下来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让葛稚雅的脸色变了。

  “正月初九,蓟承明发现了蜉蝣是葛家的标记;正月十三,蓟承明打探到葛家全族流放,只剩一个女儿。所以我们预测可知,元宵节前后,你冒充卞存安的事情暴露。考虑到蓟承明在起火前早已给自己留了一条逃生地道,那么他胁迫你做的,必然是三大殿纵火案。”

  葛稚雅面色惨淡,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你确实是用火奇才,预设好机括招引天雷,让奉天殿十二根盘龙柱同时起火,使三大殿化为灰烬。但蓟承明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你又怎会让自己继续受制于人,所以在预设天雷引火时,你还动了另一个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