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61章

作者:侧侧轻寒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玄幻仙侠

  无人知道,她那时已经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一条人生道路,从此生死再未回头。

  告别了葛幼雄,他们骑马沿葛岭迤逦而行。

  前方林间树下,挑出一幅青布,是路边一间茶棚。天气炎热,阿南进去问老板娘有备什么果蔬,点两盏时新渴水。

  闻着新鲜瓜果的香味,阿南正凑到柜前选果子,耳听得轻微的叮一声。

  她回头看向朱聿恒,发现他端坐在树荫中,手中正在解着自己给他做的岐中易。

  他如今已能灵活地单手解十二天宫了,那手指在金属圈环之中翻飞,不假思索,毫无凝滞之感。

  无论如何,他的手还是让她心情愉快。

  端着两盏西瓜渴水回来,她问:“手练得怎么样了?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你可以试着将手和计算能力相连配合了。只要理出规则,说不定你破解岐中易的速度可以赶上公子呢。”

  “他很快吗?”朱聿恒轻扣住那个岐中易,抬眼看她。

  “‘五行决’最擅解析各种繁复错综的情况。我给他设置的岐中易,他解得可能比我做得还快。比如说……”阿南指了指他手中的“十二天宫”,“按照流传已久的手法来导解,脱出第一步的三角环,便需要六十四步,而且每一步都有口诀,每一句口诀都需要结合勾连主环的情况。但公子经过推算后,总结出了一个方法,只需二十五步便能成功。”

  “二十五步?”朱聿恒举起手中繁复勾横的那些圈环,双眉微扬,道,“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初生牛犊,不知深浅。”阿南嗤笑一声,正要跟他摆道理,结果一看他已经抬手开解,立即抬手去阻止他,“别乱扯,懂不懂岐中易怎么解?你这样完全不符合《知岐解易》中的步法规矩,到时候越走越乱,缠在一处,各个环都要被你弄变形的……”

  朱聿恒目光平静地盯着她,将手略微收了收,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他没有去看那副岐中易,手却一直未停。

  纤长白皙的手指,以不可思议的动作穿插,似乎完全无视关节和筋络的束缚。他的手指顺着各个圆圈的弧度滑动,以中间的扁长椭圆为心,旋转紧扣着的三角与圆形。一步,两步,三步……

  推索关联、预设后路本就是他专长,每步之后便可以往下再推九步,所以不需要看这十二天宫,但所有步数都已经在他的预计之中。

  毫不迟疑,手指迅捷,十二个圈环在他的带动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互相穿插,旋转盘绕。

  十几步后,只听得轻微的叮一声,纠结在一起的那几个钩环陡然一松,赫然脱出了第一个三角形的环,静静被他捏在双指中。

  他唇角微扬,抬起手,将三角环放在她的手心中,说:“二十三步。”

  阿南托着那个三角环,目光恍惚地盯着他,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岐中易的声响还在继续,金属的碰撞声叮叮咚咚轻微悦耳。很快,他将第二个椭圆摆在了她的面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随着最后一个拆解动作的完成,只听到当啷声连响,五个大小圈环齐齐跌坠于桌面。

  与那些圈环一起落下的,还有他的双手。

  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搁在桌上,抬眼看着面前的阿南,一言不发。

  头顶是夏日暑热,薄薄的热气笼罩在他们周身。在热气蒸腾之中,世界变得有些虚妄,如在梦境之中。

  阿南盯着他的手看了很久很久,目光才从他的手上慢慢抬起,望向他的眼睛,说道:“阿言,假以时日,说不定你能超越传说中的三千阶呢。”

  “但我已经,没有时日了。”朱聿恒听出了她话中的期待,却毫无喜色,只低低道,“若魏延龄预测得不错,我的奇经八脉两月要崩溃一根的话,距离我第三次发作,已经迫在眉睫。”

  “那又怎么样?”阿南蛮横道,“那就顺着你的病,反摸过去,把关先生的阵法给一一破掉啊!”

  她毫不犹豫的话,让朱聿恒呼吸一滞。

  他对祖父所说的话,言犹在耳,与她今日对自己所说的,一模一样——

  既然对方设了如此之局,我们何不反客为主,扭转乾坤?

  他死死盯着阿南,而阿南,还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便又道:“背后的敌人可以害你,但反过来,你也可以利用它,寻找灾祸发生地,对不对?”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和他一样,不服输,不认命,宁折不弯,永远执着地跋涉于人生逆旅之上。

  而这个人,就在他的面前。

  望着阿南明湛的目光,在得知自己时日不久后的朱聿恒,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仿佛发誓一般,他斩钉截铁,一字一顿道:“对,我不会逃,更不会死。我会把幕后黑手揪出来,破除他所有的鬼蜮伎俩,然后,狠狠地予以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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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神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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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逆鳞

第66章 芳草江南(1)

  夏末细雨,笼罩着六朝金粉地。

  地气太烫,雨丝太薄,下了两三个时辰亦带不走暑气,反倒让天气更加闷热。

  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朱聿恒看看外面的天色,便换了衣服,去陪伴前几日腿疾发作的父王用膳。

  他常年在顺天承圣上亲自教诲,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因此回到应天后,但凡有时间,便尽量挤时间承欢膝下。

  他弟妹甚多,一家人在厅中也是其乐融融。只是母亲因为担忧他的身体,一直给他盛补汤:“阿琰,这两日精神可好?你看你又瘦了。”

  “多谢母妃关心,孩儿如今身体已大好了。”朱聿恒料想祖父没有将他的病情告知父母,更不愿让父母徒为自己担忧,便也不向他们提及此事。

  见太子妃一直命人给儿子布菜,太子凑到儿子耳边,悄声告状道:“你母妃早上只让父王吃了一碗小米粥两个枣糕,这可怎么得了?你去劝劝她,让父王多吃点,啊?”

  太子妃一听就不乐意了,出声道:“阿琰你瞧瞧,你父王腿疾发作后,整日不动又胖了多少!如今两个小太监扶他起身都艰难,太医一再请他节食、多活动,他就是不肯听!”

  朱聿恒笑着安抚父母,说道:“父王,母妃也是为您身子着想,确实该听取。但这早膳也确实少了点,孩儿请母妃酌量增加些许?”

  坐在旁边的二弟聿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父王才不饿呢……”

  说到这里,他又赶紧闭了嘴,只朝着朱聿恒挤了挤眼。

  “可不是,中午没到他就瞒着我偷偷传了四次食!”太子妃郁闷地数点给儿子听,“其中包括半只烧鹅一个蹄膀!”

  太子讷讷道:“要考虑的事情一多啊,人就容易饿。这不最近正忙于登莱流民的安置方案嘛……”

  朱聿恒亲自动手,将几盘清淡的菜转移到父亲面前:“登莱流民父王不必劳心,南京工部户部这几日已经出了草案,对策稳重平实,孩儿看着还算不错。”

  太子无奈地夹起素菜:“然则其中还有几条要让他们改进,一是调拨和转运、分发粮食时,宜另设他方监管……”

  朱聿恒一一应了,一顿饭吃完,几处细节已商榷完毕。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坐不住,但还是坚持再吃了半只烤鸭才离席。

  弟妹们都散了,他陪母亲用茶,听着母亲继续气恼埋怨:“日日叮嘱他保重身体,可他连少吃两口都不成!聿儿,你可不能学你父王,一定得保重身体知道吗?你今年都大病两场了,知道爹娘有多担心?”

  “母妃说的是,孩儿谨记于心。”朱聿恒笑着抚慰道。

  “你看圣上日日操劳国事,如今年过五旬还要御驾亲征。九州四海,天下这么大,帝王这桩事业,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扛得下来?”母亲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儿子已经长得高大伟岸,她望着他的眼中却依旧满是关切,“阿琰,你自小懂事,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可再辛苦你也得善待自身啊,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朱聿恒只觉眼眶一热,重重点头。

  但不知是不是意识影响了身体,他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两条血脉突突跳动起来,隐隐的微痛,让他的身体略有僵硬。

  幸好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细微异常,招手让女官捧了个螺钿盒过来,交给他说:“这是圣上特地命人从顺天送过来给你的,说是西洋新进贡的珍宝,你看看。”

  “我一个男人,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朱聿恒说着,随手打开手边那个盒子看了看。

  螺钿盒分为三层,里面有构件连在盒盖上,随着盒盖打开,三层内盒依次上升,将里面的东西完整展现在他面前。

  第一层是二十四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殷红浓艳;第二层是四十八颗蓝宝石,湛蓝通透;第三层则是满满一屉珍珠,大的如拇指,小的如小指甲盖,颗颗圆润生辉。

  朱聿恒看了看,抬手将第三层那颗最大最亮的珍珠取出来,又将盒子重新盖好,没有说话。

  “明白圣上的意思了?”母亲瞥着他的动作,笑着拍拍他的手背道,“这一盒珠宝,刚好可以镶嵌一顶六龙四凤珠冠,正是太孙妃的规格。”

  周围人又送了一堆卷轴过来,摆在案上。

  “圣上一意栽培你,是东宫、也是天下的幸事。可你常年埋首于政事军务之中,连终身大事也顾不上了,这也说不过去呀。”母亲笑着解开几张给他看,“你瞧,这是母妃打听到的几个姑娘,人品相貌都没话说。你先看看小像,中意哪几个,母妃就召她们过来,你再亲自相看。”

  朱聿恒略微看了几眼,漫不经心玩着手中那颗澄圆明灿的珠子,让它从掌心转到指节,又从虎口转到指尖——

  就像阿南闲着没事时那样。

  “这是张家的姑娘,温柔贤淑……这是李家的姑娘,知书识礼……”母亲介绍了几个,见他只望着手中的珍珠沉默,无奈收起那堆画像,试探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只要说一声,应天、南直隶或者整个天底下,你祖父和爹娘,定能帮你寻来。”

  朱聿恒缓缓道:“以后再说吧。孩儿最近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怕是无暇考虑这些。”

  “阿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再不早做决定,这次圣上送来的是珠宝,下次就会是太孙妃了。到时候,你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朱聿恒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母亲那殷切的目光,顿了片刻,才低低道:“是,孩儿知道。”

  “知道的话,就尽快挑个合意的姑娘成亲,给我们生个孙子,圣上也期待着抱重皇孙的那一日呢!”

  应天城南,秦淮河畔,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南京礼部的教坊就设在此处。

  朱聿恒下了马车,韦杭之替他撑着伞,打量着面前的十六楼。

  这十六楼是官办的酒楼,旁边便是南京教坊司,客人在酒楼饮酒时,可去教坊司延请乐伎助兴,因此附近顿成烟花繁华之地。

  朱聿恒抬头看向楼上,几个正等客人的艳丽女子立即笑着朝他招手,甚至有人抛了帕子下来。

  他微微皱眉,问韦杭之:“阿南在此处?”

  那帕子正挂住了韦杭之的伞沿,他忙扯下来一把扔掉,说道:“确是这里,南姑娘这行径……委实有些荒诞。”

  朱聿恒便不再多说,抬脚迈了进去,对拥上来的小二、酒保、歌女、乐伎视而不见,径自上了二楼。

  楼上一个女子正在唱着歌,那歌喉婉转柔美,竟似带着些窗外江南烟雨的气息。

  “瘦岩岩,愁浓难补眉儿淡。香消翠减,雨昏烟暗,芳草遍江南。”

  她唱的是乔吉的一首《春闺怨》,市井艳曲,缠绵悱恻。

  朱聿恒的记忆极好,尽管没看她的脸,但仅听这歌声,也可以辨认出这是之前在放生池伺候过竺星河的那个歌女,应该是叫方碧眠。

  他的目光穿过满楼红翠,落在了蜷在美人靠上的阿南身上。

  她穿着件男装,简洁的衣饰衬得明艳利落的五官潇洒英气,只是本性难移,她还是那副懒洋洋没骨头的模样,倚栏半坐着。

  灿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她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神情:“阿言,你也来这种地方呀?”

  听到“阿言”二字,坐在她对面、背朝楼梯的一个褐衣男子顿时跳了起来,想要回头又硬生生忍住,抬手遮住脸就要往楼下溜。

  “阿晏,别跑了。”朱聿恒示意他不必欲盖弥彰。

  见他已经认出自己,卓晏只能回身,苦着脸向他行了个礼:“我都穿成这样了,您还看得出来啊?”

  朱聿恒没说话,微抬下巴示意。

  卓晏胆战心惊,赶紧把方碧眠及一干乐伎都匆匆打发走,然后请朱聿恒到内里雅间坐下。

  阿南有些遗憾:“听说那个碧眠姑娘难得见客的,好容易她今天在教坊,被我们请来才唱了一首曲子,话还没讲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