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但等他退回来后,却又发现退回来的位置与刚刚错开了一丝,于是所有在脑中预设好的步骤,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规划。
他忍不住瞥了阿南一眼,见她笑吟吟地托着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屏息静气,再度分析起面前的岐中易来。
阿南也不指导他,任由他自己琢磨力道和方位,只坐没坐相地蜷在椅子里,趴在椅背上看着他:“阿言,应天府草菅人命、乱判命案,你管不管?”
朱聿恒早已知道她今天去探望绮霞的事情,便淡淡道:“本来不归我管,但我知道你需要,所以刚刚已经部署好了。苗永望的案子会交由三法司共同办理,相信不日会有进展。”
阿南顿时来了精神,双眸亮亮地望着他:“真的?”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毕竟我们探讨过了,杀害苗永望的凶手与刺杀袁才人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以此案本来就得提起重视。”
“这么说,绮霞下狱其实是麻痹凶手的障眼法?”
“这倒不是,是苗永望夫人找太子妃提供的证据,东宫下的命令。”
“居然真是这样……”阿南喃喃着,正考虑自己去向仅有一面之缘的太子妃求情是否可行,眼睛一瞥看见了朱聿恒身边的一个盒子,便问:“阿言,那是什么?”
他示意她打开看看。阿南捧起来掀开盒盖一看,里面是一簇火焰般绚烂的红珊瑚,红滟滟的光华,动人心魂。
她“咦”了一声,抬手摸了摸:“珊瑚?”
“是一个渔民在东海捞到的珊瑚,形似火凤,众人都说是祥瑞,因此进献到杭州府衙,又送到了南京礼部。”朱聿恒说着,将珊瑚从盒中取出,递给了她。
这珊瑚足有一尺半长宽,通身殷红色,在水流长久的冲刷下,珊瑚已经变得十分光滑。而最奇妙的是,下方的珊瑚根正如凤凰身子,前方有细长的分叉,正如凤头衔灵芝;左右两侧伸出的枝杈如同舒展的双翼;后方拖曳出长长的通红枝丫,与凤凰尾羽一般无二。
“这只珊瑚凤凰雕琢得形神兼具,真是难得。”阿南夸赞着,转念一想,脱口而出:“杭州送来的,难道这是青鸾台的线索?”
第74章 东海扬尘(2)
“对,杭州所有老旧地图和地方志都已翻遍,官府也找了许多七八十岁以上的杭州老人询问过,但没有任何关于青鸾台的蛛丝马迹,甚至连青鸾二字,也并无有关地名。”朱聿恒轻按手中九曲关山,缓缓道,“直到今日内库进呈了这具珊瑚过来……”
说到这里,朱聿恒略微顿了顿,毕竟,这其实是为了太孙妃的仪聘之事在做准备。望着与他只有咫尺距离的阿南,他声音略有波动:“经司仓判断,这珊瑚纹路这般圆滑,在水下至少有五六十年了。我考虑它来自钱塘湾,或与青鸾台有关,便找礼部的人了解了下,终于发现了一个与青鸾有关的地方。”
阿南大感兴趣:“这么说,在东海之上?”
“不,”朱聿恒摇了摇头,“在东海之下。”
“东海之下?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阿南两眼灼灼发亮。
朱聿恒将盒中的册子取出,翻到一页指给她。
那是礼部记录的关于祥瑞的情形,只有聊聊数语:“杭州疍民江白涟,捕鱼之时于水下见青鸾翔舞,循而趋之,于海沙之中捡拾到珊瑚凤鸟一只,进献于南京礼部。”
“青鸾翔舞……”阿南自言自语着,又将珊瑚凤凰拿起来仔细查看,研究上面的水磨痕迹,“水下出现青鸾,这珊瑚又与关先生修建青鸾台的时间对上,这肯定不是巧合。只是,青鸾毕竟是鸟类,如何能在海水之下飞舞呢?这事听来可真怪异……”
“礼部因每年进献祥瑞之人络绎不绝,故此记录简略。或许找到那个疍民江白涟,详加询问后能具体了解。”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杭州呀!要是真的能因此找到青鸾台,那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或许就有指望了!”
关先生在顺天城地下留下的几幅画,其中顺天大火和黄河水患都已应验,而玉门关之前之后都有缺失,那上面剥落的画幅所对应的,或许就有东海这个青鸾台。
关系自己的生死存亡,朱聿恒自然已经命人加紧彻查:“玉门关那边,朝廷已经遣人严密排查,但近期似无灾患迹象。而九玄门的青鸾既然出现在了东海之中,又有实物发现,我想必定有问题,确可深究。”
“那我赶紧收拾一下,咱们去杭州仔细查看一下海底情况。”阿南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跳下椅子就要收拾东西,见朱聿恒并不动身,好奇问,“你出行那么大阵仗,怎么还不去准备?”
朱聿恒微抿双唇,停顿片刻才道:“我要在应天再待几日,毕竟这边还有紧急公务。”
阿南脱口而出:“公务再急能有你的身体重要吗?”
她这乍然流露的关切,让他心口一热,差点冲口而出,我们一起去。
但最终,他还是默然摇了摇头,说:“此次太子殿下受惊,怕是要卧病一段时间。而刺客的真正目标显然是太子殿下,我怎可独自抽身前往杭州?”
阿南这才想起,他的父母目前在应天,还身陷危局之中。
“看不出你一个神机营提督,事儿还挺忙。”阿南说着,见他神情黯然,显然对父母安危十分忧虑,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道,“也好,本来我想让你派个人关照绮霞,现在你可以直接出面解决她的案子了,毕竟她的案子和刺客大有关联。”
朱聿恒道:“你放心。”
短短三个字,但阿南知道他既已许诺,绮霞便没多大事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问:“对了阿言,你会天元术(注1)吗?可以解到几?”
“三吧,再上面的没试过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排在最后,而且当今圣上最重骑射,所以他的射御是每日必练的,但数算则较受忽视。
“才到三?”阿南有些失望,“唐朝王孝通就能解到天元三了,现在都快一千年,阿言你居然也只算到三?”
朱聿恒道:“他是算历博士,我是军营提督。”
“好吧,我教你。”阿南抓了把算筹,展开纸卷,将《四元玉鉴》及增乘开平方法一一解说了一遍。
朱聿恒扫了她画给自己的图一眼,拿着算筹按照她说的算法,抹平四元后逐一消解,最终物易天位,得到结果。
他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写着最终数字的纸,轻轻推向阿南。
“我就知道阿言什么都是一学就会!”阿南早已看到结果,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欢喜道:“交给你啦,用天元术和割圆术,替我算出这组数据最详细的中心点,割圆术要退位(注2)后七位数,我要误差不超过三尺……不,一尺。”
那上面的数据十分庞大,最大有百余丈,最小也有八、九十来丈。数据详尽到寸。要计算这样不规则的一个巨圆中心点,殊为困难。
朱聿恒推算着这组数字,问:“这是你新设的阵法吗?为什么不做成正圆?”
阿南含糊道:“在水力冲击下,维持正圆不太可能。”
朱聿恒料想应该是她要在东海使用,想到她要为了他的安危而奔赴海上,心中不觉为她涌起巨大的不安。
他叫人送了个三十二档算盘过来,又拿起算筹,在桌上开始计算。
阿南则到旁边银店里买了些米粒珠,又借了他家炉具,拿回来在檐下烧好炭,陪着朱聿恒。
朱聿恒在计算间隙抬头看她,见她掏出怀里一支素股金钗,放在小炉中熔了,重新倒出打制。
他隔窗问她:“这是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阿南朝他一笑,又低头小心地用小剪刀和小锤子加工初成雏形的金钗,“快点帮我算出来哦,不许分心。”
朱聿恒看看面前这浩如烟海的数据,让韦杭之去工部调了八个账房来打算盘,他统合数据,一直算了约有两个时辰,才得出了最终的结果。
朱聿恒轻舒一口气,将结果又查验了一遍,抬头正想问阿南对不对,却发现她已经进屋来了,正俯身专注查看自己的运算。他这一转头,两人的脸颊几乎凑到了一起,似贴未贴的肌肤上恍惚温热。
两人都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彼此挪开,有点不自然地一个看向左边,一个看向右边。
略带别扭的气氛,让阿南的语调都有些不自然:“阿言你好快啊,那我可以出发去杭州了?”
“我给你写份手书,一切事宜杭州府会替你安排好的。若需要海上助力,你就去找海宁水军。”朱聿恒将手中数据卷起,交到她手中,低声道,“你此番孤身赴险,我……”
见他欲言又止,阿南笑着朝他眨眨眼,接过数据:“阿言你只管忙你的,本姑娘我在海里长大的,大风大浪见多了,怕什么?再说杭州那边你都安排好了,说不定我去了也就是扎个猛子下去看一眼的事儿,没问题的。”
她笑容轻快,仿佛不是去往那不可测的深海,而是要前往繁花盛开的春日。
“阿南……”朱聿恒的心口弥漫起浓浓的酸涩与不安。他顿了顿,最终才艰涩道,“万事小心。”
阿南朝他轻快一笑:“放心吧。你记得好好练手,我回来会检查你进度的,到时可别让我失望哦!”
送走了阿南,刚回到东宫,朱聿恒遥遥听见了嘈杂声响。
韦杭之立即打探消息,回来禀报:“邯王殿下来了,正在清宁殿后堂叙话。”
“邯王?”朱聿恒微微皱眉。
他这个二叔烈性悍勇,仗着太子孝悌温善对他多有容忍,虽封地在九江,但常来应天,每次过来必有一场大响动。
果然,朱聿恒刚进前殿,便听到了邯王的声音。他混迹行伍多年,一开口便是高声大气:“太子殿下,袁才人何在?我家王妃算着本月就是姐姐生日了,托我送了贺礼过来呢。”
袁才人出身荥国公府,当时一双姐妹花,姐姐入东宫,妹妹邯王妃,也是一时佳话。
太子殿下神情低黯,叹道:“袁才人寿辰未到,二弟远来辛苦,先歇息几日再说吧。”
“也行,那寿礼便先送进去吧,让她给妹妹写张回函,我在此等着。”邯王喝着茶,一派悠闲模样。
见他这样说,太子只能道:“袁才人她……怕是仓促间无法回函。”
“怎么了,我千里迢迢过来,几个字都不给我写?”
见太子面露悲戚之色,太子妃便答道:“昨日去行宫避暑,袁才人失足落水了。不过邯王无需担忧,袁才人温柔婉顺,在东宫有口皆碑,相信吉人天相,定能得上天庇佑。”
“靠天不如靠自己,人都出事了,难道还能坐等她被风吹回来不成?我看现下该加派人手,尽快搜寻为好!”邯王立即道,“需不需要本王搭把手,替东宫找找啊?”
“二皇叔您率兵打仗精熟搜索,若是肯帮手那是求之不得,本王正要找您讨教一二。”他话音未落,只听朱聿恒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清朗自若。
殿上众人正因邯王气焰而大气都不敢出,一听到他的声音,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朱聿恒自殿外跨进,大步从容向邯王走去。
殿外暑热正盛,他颀长的身躯披着一身灿芒,如携着日光而来,格外炽热明亮,连日光都要臣服于他脚下。
他朝坐在上方的父母一点头,对着邯王拱手行礼:“二皇叔远道而来,侄儿迟迎,还望见谅。”
邯王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他的肩,道:“听说你这几个月接连犯病,圣上都心疼你了,让你回应天养病?改天二叔带你打猎去,好强身健体,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病根儿啊。”
“多谢二皇叔。不过应天虎踞龙盘,是太子所镇之处,二皇叔怕是不熟悉地势,还是让侄儿带您去吧。”朱聿恒还以一笑,抬手请他落座。
东宫最难惹的就是这个侄儿,邯王见他说话绵里藏针,自己无从借故发作,只能悻悻问:“你刚说搜索的事儿,是找袁才人么?”
朱聿恒在邯王身旁坐下,接过后方宫女递来的茶盏:“是,袁才人此番出事,父王心急如焚,东宫倾尽全力,本王奉命夤夜搜寻,更排布了数百士卒沿着瀑布水流打捞,所有河湾沟壑全部细细寻找,可至今一无所获。”
邯王虽是来借故闹事的,但听他描述也是疑惑顿生:“侄子你亲自出马,带那么多人去瀑布下游找,还能找不到?”
“袁才人落水之时,秦淮河入口处便紧急封锁了,山间水道更是梳篦了四次,可惜一无所获。”朱聿恒啜着茶若有所思,“按理,水流再急也不可能冲刷得这么快,但……再找寻不到的话,可能就要去秦淮河寻找了。”
“这……”邯王对水性一窍不通,哪里说得出门道来,只能干瞪眼道:“总之,还是得加派人手,紧急搜索!”
“二皇叔说的是。”朱聿恒就坡下驴,道:“如此,侄儿得尽快去了,便先送二皇叔至下榻处接风洗尘吧。”
眼看朱聿恒将邯王带出了东宫,太子与太子妃默然相视,都松了一口气。
“这可正是巧了,袁才人刚刚出事,邯王便来兴师问罪了。”
“没有这么巧的事。”太子缓缓摇头,在太监们的搀扶下向着内堂走去,“邯王对此事的了解比我们所透露的要多得多,袁才人的消息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传到九江去。”
“所以……”太子妃沉吟着,两人心知肚明,但都没说出口。
最终,太子妃只问:“要知会聿儿一声,提醒他吗?”
“你没见他刚刚面对邯王的模样吗?他比我们察觉得只会更早。”太子低声道,“放心,这世上没有聿儿应付不了的事,也没有聿儿应付不了的人。”
将邯王安置妥当,朱聿恒又到刑部,对照行宫地势图和工图册,准备再研究一下,袁才人还能有什么消失的途径。
甚至,他还考虑起了尸体被猛兽从河中拖到周边山林的可能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找到的可能不会是全尸了。到时邯王必然联合荥国公兴风作浪,对于东宫自是不小打击。而邯王此次显然是趁机而来,他与刺客是否有关联,也值得思量。
正在思索间,韦杭之忽然进来禀报道:“殿下,已经寻到疑似袁才人的……骸骨了。”
朱聿恒微皱眉头,没想到他正在设想最坏的结局,结局便真的出现了。
他起身与韦杭之向外走去,问:“如何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