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身后一群人不明所以,也都随着他站在了这雕梁画栋的廊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些蜻蜓之上,眼前似出现了那只大火中飞出的蜻蜓。
阿南向他讨要了好几次的蜻蜓,还留在他的手中。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就是不想把蜻蜓还给她——
仿佛这样,她就能永远是初见时那个鬓边带着蜻蜓的普通女子,热心地为素不相识的渔民传授弓鱼技巧,就像一簇在水边与虫鸟为伍的野花,蓬勃而灿烂,年年常开不败。
他的目光追随着蜻蜓,放任自己的思绪在其中沉浸了一会儿。
可,母亲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
这个局,已经在两京布下了。
他眸中热切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压抑住心口那难以言喻的悸动,正要转头离去,却听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殿下,圣上密旨。”
圣上给南直隶传递消息甚多,但多是传给各衙门或东宫的,指定给皇太孙的,却并不甚多。
朱聿恒拆了火漆,一眼看到密旨内容,心口不觉猛然一跳——这是一份拙巧阁所出具的,关于司南的调查卷宗。
阿南曾与拙巧阁有过恩怨,最了解对方的莫过于敌人,因此圣上向拙巧阁垂询此事也是理所当然。
朱聿恒合上折子快步回到殿中,屏退所有人,将密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拙巧阁对于阿南的情况讲述得十分详细。
她父母是渔民,出海捕鱼时被海盗所杀,五岁时她被公输一脉收养,十四岁出师后,因其超卓的天赋远超所有人,原定的十阶划分已不足以衡量她的能力,被众人誉为三千阶。
那时她在海上相助竺星河,纵横四海未遇敌手,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才之一。
十七岁时她随竺星河回归故土,并按照她师父的要求,以海外公输一脉的身份,前往中原各个家族派系拜会切磋。
当时拙巧阁主傅准外出,拙巧阁在她手下连败六人。长老毕正辉见她如此嚣张,急怒之下出手失了分寸,两人陷入以命相搏的态势。最终毕正辉败亡于她手下,她也身负重伤突围逃离。
傅准回来后得知此事,在她逃亡的路上设下绝杀阵,终于将她擒获,挑断了手脚筋带回阁中祭奠死伤阁众。
然而司南竟与当年创建拙巧阁的傅灵焰有旧,并以誊写傅灵焰在海外传授的机关为借口,诱骗他替自己接好了手筋,并在伤势未愈、众人疏忽监视之时暗地制作逃离的物事,并在某夜消失无踪。
此后拙巧阁一直在搜寻她的下落,也派出过一些人阻截,但她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因此一直未曾再度抓获。
转过了年,受伤的阁众伤势痊愈后,想起她时除了灰头土脸,大多只能悻悻说一声佩服;唯有毕阳辉一意要为兄长复仇,因此前次擒拿竺星河、抵抗司南时,他亲自率众前来,并且摆开与她不死不休的架势,最终死于竺星河手下。
至于竺星河,拙巧阁因未曾接触过,了解得比司南更少。只知道他在海外威名赫赫,他父亲的旧人中有轩辕后人,竺星河凭借自己的过人才智,少年时便习得了轩辕一脉的“五行决”,并将这千年来未曾有过寸进的算法推演翻新,自创出了更高一层,以五五算法破解天下所有山川丘陵、汪洋河流,至此从婆罗洲一路开拓,挡者披靡,山海岛屿尽在屈指之间。
所以——朱聿恒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似乎可以感受到那几条崩裂血脉突突跳动的隐痛——竺星河的五行决,可以计算出山河社稷图的走向,并且他之前也确实曾推算出过顺天和黄河那两次灾祸。
在放生池上,竺星河曾说过,他的五行决需要阿南配合。
而阿南,她心心念念救竺星河,甚至可以毫不留情对他下手。
于理于情,这两人……都像是天生一对。
灼热的愤恨与冰凉的理智交织,朱聿恒的手下意识抓紧了密函,直至将这檀皮纸抓住了褶皱来,才慢慢放开手,盯着那上面的字。
被他捏皱的,正是“狡黠机智,又通晓变装之术”这一句。
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那一日在船上,他看见“董浪”跃入水波的那一刻。
还有,在韦杭之命他更换衣服时,他眼中一瞬间闪过又立即被掩饰住的迟疑。
朱聿恒思忖着,将密函慢慢抚平,锁入抽屉之中,然后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韦杭之看见他要出门,立即跟上。
但朱聿恒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天色。
要查验一个人,最好的时机,自然不是大白天。
只有夜晚的睡梦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才会将一个人真实的本性彻底激发出来。
而且,他不相信有人会睡觉时还带着伪装,更何况是很长一段时间、每时每刻的伪装。
于是他低低地,以只有韦杭之听见的声音,吩咐道:“准备一下,今夜陪我去个地方。”
第95章 夜雨斜风(2)
月朗星稀,宵禁的应天长街寂寂,空无一人。
朱聿恒虽带了令信,但尽量还是避开了通衢,在巷陌之中欺近董浪居住的房子。
许是为了方便隐藏行踪,董浪并未居住在官府安排的驿站,而是住在秦淮河畔玄真巷的一处小屋,闹中取静,十分相宜。
韦杭之在周围转了一圈,并无任何异常,但见皇太孙殿下要潜入这小屋,他还是震惊了:“殿下,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
“这两三丈见方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在外面候着,若有情况,我会给你发讯号的。”
韦杭之稍一犹豫,还想阻拦,但朱聿恒已一手按在矮墙上,踩着石头缝纵身跃了进去。
站在门外的韦杭之只能示意所有人散开,团团在周围设伏。
东宫侍卫们无声无息散开,韦杭之听着里面轻不可闻的落地声,心中情绪复杂——他家殿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溜门翻墙这么熟练,甚至连落地的声响都控制得跟猫儿似的,这还是他记忆中那个矜贵沉稳的皇太孙殿下吗?
轻微的“叮当”一声,自阿南的枕下传来。
秋日暑气未消,她用的还是瓷枕。租下这个院子时她便考虑了下入侵者最适宜进入的角度,在砖下布置了几个空心铜扣。
此刻,想必正有人从她选定的方位进入,踏在砖上后触动了铜扣,铜扣牵动紧绷的细线,扣响了她瓷枕中的小铃。
虽然是极其轻微的声响,连身旁的绮霞都未曾惊动,但这声音一经入耳,阿南自然睁开了眼睛。
停顿了约莫三四息,小铃再度轻响了一下。
阿南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潜入进来的人在屏息等待片刻之后,确定周边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抬起了脚,使得受压的铜扣松开弹起,于是再度发出了警戒声响——
这可不是小猫小狗该有的动静。
她缓缓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眯起眼向外看去。
明亮的月光下,她看见那条颀长而端严的身影。
他穿着黑衣,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隐约勾勒出他的轮廓。哪怕深夜潜入人家,他依旧是那副凛然冷傲的姿态,未曾改变。
阿南忍不住皱起眉,低低地自言自语:“小猫咪,你怎么又来了?”
身旁的绮霞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翻了个身,鼻息沉沉。
阿南见她没醒来,又回头看小心翼翼穿过院子的朱聿恒,唇角扬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怎么,还想半夜来检查她有没有卸妆?可惜啊,她早有准备,不但涂黑了、粘眉毛胡子了、弄肿颧骨了,甚至还叫了绮霞过来陪.睡了!
阿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她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粒麻涩丸含在口中,让自己的嗓音变得低哑。
绮霞被她惊动,呓语问:“怎么了?”
“我起个夜。”她低低回答着,想了想干脆往香炉中撒了把助眠的香,让绮霞睡得更好些。
胸口本就束着,她随意扎好衣带,出厢房在堂屋门后一张,朱聿恒已经穿过院落,走到了门前。
阿南笑眯眯地往堂上一坐,蜷着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活络筋骨。
朱聿恒在门口停顿了半晌,考虑着如何潜入这屋子。但最终,他似乎觉得已经到了这里,也不惮惊动她了,拔出了袖中一柄薄薄的匕首,顺着门缝探进去,干净利落地向下斩断了门闩。
这匕首名为“凤翥”,与他之前的“龙吟”正是一对,一样吹毛断发,无坚不摧。
门闩如同切豆腐一般,无声无息断成两截。长的那截尚挂在门上,短的则掉落于地,在暗夜之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朱聿恒的心弦顿时绷紧了。
坐在椅子上的阿南则一动不动,依旧瘫在椅中,揉着自己的手指。
唯有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如同看见猎物的猫儿,微微眯起,紧盯着那即将开启的大门。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朱聿恒警觉地倾听着周围的声息,然后抬起手,试探着推开了那扇门。
一片黑暗之中,他尚未看清堂屋内的情况,便只见无数朦胧光点扑面而来,迷离的光芒摇曳,一片辉光交织在他的周身,将他整个人彻底笼罩住。
朱聿恒自然想起了当初第一次侵入阿南住处时,那片洒落的荧光。
他立即闭了呼吸,纵身向内急跃,要脱离门口那片光华。
随即他便发现,这荧光与之前的并不相同。这些荧光已经吸附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幽光,在黑暗之中,无所遁形。
随即,那被他推开的门关上了。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他闪着微光,成为了唯一凸显的存在。
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阿南托腮靠在椅子扶手上,望着他微微而笑。
朱聿恒从月下而来,眼睛尚未适应室内黑暗,耳听得风声急转,似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朝着他攻击而来。
他侧身急避,察觉到那些东西似乎并不是什么利刃暗器,而是一条条细线,在他身边密集穿梭。
他不假思索,挥起手中利刃,向着面前这些纠缠的细线劈去。
可惜再锋利的刀也只能将缠上刀刃的那几束割断,万千细线在他发光的身躯边缠绕,就像蛛网笼罩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眼看交织的细线越来越密,他在黑暗中无从辨识之际,已经充斥了整个房间。
而他的短刃匕首削断了近身的几缕线后,正准备在黑暗的屋内先清理一遍,却忽觉双脚一紧,无数丝线缠绕,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被倒提了起来。
朱聿恒反应极快,立即在半空中抬手去斩脚上的丝线,可惜他的手上刀上都沾染了荧光,被阿南看得清清楚楚。
她牵过旁边的线,利落地一拉一挽,朱聿恒的手尚未抬起,只听得耳边风声响起,整个人已经被倒提了起来。
阿南左右手不停,就像织女牵引无数织机,轻微的轧轧声中,屋内所有细线同时收紧,如同万千蛛丝喷薄而出。朱聿恒整个人被牢牢捆缚住,捆成了一只蚕茧,挂在了梁上。
阿南笑嘻嘻地站起了身,仰头看向上方一动不能动的他。
而朱聿恒俯瞰着下方黑暗中的她,虽然辨认不出她的身形容貌,但那熟悉的感觉和这熟悉的手法,他怎可能还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只是阿南还要演演戏,声音听起来又诧异又惊慌:“哪位贼老爷深夜至此?我租的这房子里有两台织机,我日间刚闲着无事将它拆解了在房中拉线玩呢,你怎么一头撞进线堆来了?”
朱聿恒听着他又哑又涩的声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放我下来!”
阿南仰头看着上方的他,想象这个一贯高傲的男人此时又狼狈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不觉“啧啧”了两声。
他身上洒满的荧光已被重重缠绕的丝线遮盖,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身躯,被捆缚住了却依然是那严整的姿态。
这姿态让阿南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普通人被捆缚住之后,自然而然都会蜷缩起身子,下意识有一种含胸屈膝保护自己的本能。
可是他没有,他的身子,依旧是充满警戒的姿态,甚至手中的匕首都未曾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