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她不刻意挖苦,嘲讽或尖着嗓子存心不好好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落珠,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少女明艳气。
“我名柏舟。”帝师很有礼数,他看向漫不经心旁听的宣平侯世子,也做了简短的介绍:“这位是宣平侯府世子,凌苏。”
“你让我门下道童送来的三样灵物,我已看过,皆是举世罕见的珍稀之物。”
他掀了掀眼皮,眼尾压出一道清冷的线,像是眼下那片冷白的肌肤上沉入了片林荫,字句轻缓:“无功不受禄,这三样东西,我受之有愧,不敢承担。”
这时候,两位道童捧着新沏的茶上前来。
帝师无声挥袖让两人暂退,将道童新奉上的热茶往楚明姣跟前送了送,食指一侧很快被烫出层恹恹薄红:“姑娘不若讲讲,今日煞费苦心登府求见,是为了什么。”
也够开门见山的直接。
来的路上,楚明姣想了许多,她现在最经不起拖耗。
山海界那边什么情况她两眼一抹瞎,完全断了联系,时间拖得越久她越不安。
所以楚南浔这个事,必须得到精准的回复,若招魂术有效,她耗再久也值得,若属于子虚乌有的杜撰,那她没必要在凡界待。什么锁魂翎羽,都不关她的事,四十八仙门的人,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去。
现在和帝师面对面坐着,可以问话的情形,从山海界开始,就在她脑海中构建了无数遍。她以为自己真到了这时候,会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不叫外人看出一丝端倪。
成与不成,她应当都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可真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她默了默,端起茶盏,缓也没缓,抿了口滚热的茶水。灼烧的滋味从唇舌间往下涌,就像有人在肺腑中点了一把火,热腾腾地烧起来,不上不下。
不可否认,楚明姣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一种紧张。
她甚至觉得自己坐在这,手里握着无数奇珍异宝,仍然像在等待审判,不占据丝毫上风。
“这次冒昧前来拜访帝师,确实有一事想请教。”
楚明姣真有求于人时,神情格外真挚,这个时候,她身上那种娇奢的,挑剔又带着点刺刺儿的意味“呲”的尽数消散。卷翘的睫毛长长覆盖下来,灯火在她脸颊上浮浮沉沉闪出朦胧橘团,属于女子的馥郁,白腴,逶迤风情摇曳着迸发出来。
这等乖巧的样子,足以将人勾得神思不属。
“帝师可有听说过招魂术?”一阵风过,楚明姣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算是稳重。
帝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看过来,眼中依旧沉静。
倒是边上的宣平侯世子,意味不明地啧了声,莫名的,给人一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错觉。但接收到帝师的目光,他视线转到另一边,短暂性偃旗息鼓。
帝师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像是在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又像是在斟酌字句,端坐在灯影斑驳的石亭中,不知何时,落了半肩溶溶月色。
楚明姣没敢催问,破天荒老老实实坐着,一双杏眼睁得圆极了,小鹿似的追着他转。
“听过。”满室寂静中,他终于开口:“涉及生死之道,可为死者招魂,挽回一线生机,恰是我帝师一脉代代相传的绝密之术。”
噗通。
噗通。
楚明姣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不受控制,她有些僵硬地转头看了看苏韫玉,得到一个确认性的安慰笑容后仍有些不敢置信。
她这么个性子,喜笑嗔怒都掩藏不住。
再开口时,声音俨然欢悦许多:“那这意思是,帝师确实有办法为死者招魂。”
“是。”
月色下,帝师起身,他垂着眼,意味不明,如雪般纯澈清冷,“可楚姑娘,招魂术对死者,施法人与外界条件的要求都颇为严苛,但凡差上一点,此术都会导致全盘皆输的结果。”
“且。我收费并不便宜。”
钱,对方提到这方面的条件,楚明姣蓦的心安,她提着裙摆跟着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道:“帝师放心,若此事能成,招魂术结束,这世间所有稀罕之物,但凡你能说出名字,我必竭尽所能,为你取来。”
“或者,帝师可以与我说个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不还价。”
“姑娘可曾提前了解过招魂术所需的药引。”帝师却不再提报酬的事,徐徐问起其他:“三十六种至珍草药,雪魄,冰丝,春水,可有备齐?”
“备齐了。”
她答得很快,调子里有种小孩般努力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雀跃欢快,帝师不由侧目,看了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眼底天然的霜色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悄然消融小片,他问:“锁魂翎羽呢?”
“姜家放出消息,破灭地煞后可在锁魂翎羽和箭矢中选一样。这不是问题,我必定取来。”
帝师倏而又问了句:“姑娘可有道侣?”
猝不及防,楚明姣愣了下,似乎不明白道侣的问题为何会在如此严肃的事情上提起。
“若姑娘与被招魂者有血缘之亲,这个问题,我需要听到到回答。”
“有。”楚明姣在楚南浔之事上无条件妥协,她这回半点没带迟疑:“有道侣。”
这回轮到帝师愣了下,她瞧到这反应,自顾自扯着嘴角笑了下:“不像是吗?没办法,年少时情窦初开,一眼喜欢上的,所以结契也早。”
半晌。
帝师回望她,眼里的冰似乎已然完全化开,如粼粼月色平铺在湖面上,他温声告知:“我知道了。”
“姑娘回去准备吧,在确认前往姜家时将日期告知我与凌苏,我们亦要去走一遭。”
楚明姣有些诧异。
“招魂术中有一味药引也分外重要,为地煞的善魂,此魂唯有帝师一脉可以剥离。”
就在这时,那名被点名道姓的宣平侯世子分外不满地转了转手边的空酒杯,道:“怎么又这样,帮了一个又一个,你菩萨心肠啊。”
楚明姣顿时警惕起来,怕帝师改变主意:“价钱方面,一切好谈,不会让帝师白跑一趟。”
“日后再提。”帝师转过身,声音缥缈空灵,似有谪仙之态:“今日的报酬,我已拿过了。”
楚明姣不是很懂,但见他有送客的意思,便起身告辞,与苏韫玉一前一后离开了帝师府。
出去的时候,步伐轻快,摸摸头上的珠花又摇摇手里的扇子,浑身的开心劲瞒都瞒不住。
凉亭中,吊儿郎当的世子凌苏搓了搓自己的脸,搓着搓着,便搓出一张完整的,不会被任何仙法窥伺到的人皮,露出宋玢的容颜。
他将手里的人皮拍在桌面上,对那个对月孤站的背影咬牙:“我们不是提前说好,让这两没良心的铩羽而归,日日登门日日被拒吗?你这叫日日?”
“亏我还特意来看戏。”
“真行。”宋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愤愤道:“瞧着吧,就你这样下去,楚明姣早晚被你惯得没法没天。你就等着被骗吧!”
第22章
山海谣22
帝师衣袖被风吹得温柔拂动, 袖边像两片曵然坠落至桌面的叶片,半晌,才坐回凉亭中的石凳上, 视线颇淡地在宋玢身上扫了圈, 伸手示意对面:“坐。”
见这架势, 宋玢没有来的心下舒了一口气, 他当即闭嘴,捏着那张人皮坐回先前的位置,想着这勾得他抓心挠肝的解惑环节终于来了。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说法。”
宋玢撩开衣袖,露出手腕, 成年男子的腕骨强劲有力,浅铜肌理下, 几条经络交错着衬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天青画的缩影隐伏其中,“你怕卜骨上的姻缘线成真, 所以才终于舍得将您在凡界的身份拿出来用一用,或许, 今日还临时决定帮他们施展招魂术了。”
“我呢,是在祭司殿闲得没事,来凡界给那两位添添堵。”
他看着帝师那张陌生却依旧充满谪仙气的脸,没敢在天青画外问些关于深潭的敏感话题,只是皱眉,暗暗思忖。
那天天青画两息的提问时间,除了让江承函碎了块卜骨,他是任何实际消息都没得到, 只能坐在这连猜带蒙。
那位宋谓多半是苏韫玉本人,纵然身份改了, 可一个人的习惯无法在朝夕间全盘粉碎,方才他坐在这,抿着茶眯眼的模样,不是苏韫玉他都不信。
苏韫玉没死,证明他占卜之术没出问题。
楚南浔下深潭十三年,肉身肯定别想,泡都被泡化了,但神魂还有残留,现在被楚明姣找到招魂术这个救命稻草。江承函又决意出手帮助的话,重返人间也就是时间问题。
这么一想,他心思活络起来。
五人小团说不准就要在凡界齐聚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告诉楚明姣?”
宋玢感觉自己站在晨起雾蒙蒙的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迷雾,谜团多得能让他在里面转一百年:“楚明姣和你闹翻是因为楚南浔的死,楚南浔对她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有情绪难以释怀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招魂术能让楚南浔回来,你们两人之间的心结不就解了?”
他撇了撇嘴:“我就不信,知道帝师就是你又如何,难道楚明姣会因为和你置气而不让你招魂?”
“你这样默默无闻做好事,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能逮着时机给神主殿下上课的机会不多,宋玢说着说着起了劲,意有所指道:“那些不能说的,你不说也就算了,这能说的,你还藏着掖着,你怎么想的嘛?”
“你道侣可是楚明姣。”他着重提醒,恨不得能起身摇一摇他的肩膀:“那不是别人,不是那些提起神主就脸红眼睛冒光的小女孩们。她就得被人宠着,爱着,用蜂蜜泡着,一旦感受不到你的关心和在乎,你看她会不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
能被苏韫玉这个花花公子撬走一点儿也不奇怪!
江承函搭在桌角的长指微动,像是被他哪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某种情绪,眼睫倏而搭下来,很快覆成一片浓郁阴翳。
他并非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受监察之力的刑罚时,为保住楚南浔的完整神魂一次又一次将神力重塑散尽时,甚至午夜梦魇惊醒时……他怎么会不想和楚明姣和好如初。
无人知道,楚明姣当初与他闹成决裂之态,并不只是因为他下了那道将楚南浔推下深潭的命令。
神灵人生头一次食言,给了自己的道侣。
一年四月,万象更新,春山如笑。
江承函与楚明姣乔装身份,接了任务去矿山镇祟,偌大一条山脉,在水汽中宛若盘旋蛰伏的虬龙,嶙峋陡峭。
本命剑傲气十足,锐不可挡,她剑气横扫千里,所过之处莫不臣服。
周围许多人视线落过来,似乎不敢相信有这等实力的,是一个扎着满头彩色编织辫子,穿长度拖到脚踝石榴裙,漂亮精致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这便是你今日要给我瞧的惊喜?”桃花树下,他眉目清润,唇畔带着醺然笑意,握着她不安分的手用一旁山泉水清洗干净,“本命剑又突破了。”
她脑袋一偏,温热的脸颊往他脖颈一侧蹭,笑得他有些痒:“快吧?距离上次突破,才三个月不到呢。这种速度,比神主殿下如何?没落后许多吧?”
他伸手抚了抚腻在自己颈窝的姑娘,温声夸:“很厉害。”
“这段时日,受了不少伤?”
她成日嘻嘻哈哈,没有烦心事时,能在被阳光晒暖和的草地里睡一整天,可姑娘好胜心强,实力就是说话的底气这句话被她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剑道修为,找人对练上,她从不懈怠,往往都是下狠劲地逼迫自己。
这让一些人哀嚎连连,痛苦不已。
“还好。”她眯着眼,身体的劲卸下来便格外懒散,声音软绵绵的像哼哼的调子,嘴硬却一如既往:“没大事,练剑嘛,都这样的。”
“宋玢,余晟和苏韫玉的兄长来找过我,还有五世家十宗门的少家主少掌门们。”
江承函见她顿时精神地坐直身子,睁圆了眼睛看过来的警惕模样,接着道:“说得委婉,大概意思是,让我管管最漂亮又最能打的大小姐。三天一顿毒打太过频繁,不是正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楚明姣环着肩被这话逗得直发笑,笑过之后又指责他们:“才认识的时候都满口说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只要有需要,在所不辞。这才多大的事,怎么还带告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