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歌且行
不是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几十年前看到的少年梁颂微,而是在飞升的天劫中陨落,时年二十三岁的梁颂微。
他脸上一贯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是看着梁檀的目光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哥……”梁檀唤他。
梁颂微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始终安静着。
他身体被花瓣覆住,却又如魂体缥缈,像是随时都会散去,梁檀想要拥抱他,又不敢。
只是折腾那么久,终于见到了兄长的弟弟,即便是已年迈,却也哭得像个小孩。
梁颂微就抬手,用并不怎么轻柔的动作,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像是有些无奈弟弟都这么大了,还如此孩子气。
梁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在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梁颂微并没有魂飞魄散,他跪了整整三百日所求的灯起了作用,的确庇佑了梁颂微的魂魄。
只是有人将梁颂微的魂魄并入了苏暮临的体内,所以不论梁檀点多少次引魂香,都无法将他的残魂招来。
宋小河听见了师父的哭声,也低头跟着落泪。
“梁颂微乃是天道选中之人,天界不会放任其魂飞魄散。”步时鸢从后面走来,说道:“只是人界的气运与发展都自有定数,天界不会随意插手,当年梁颂微魂魄不全无法转世,所以他在天劫陨落之后,青璃将他的魂魄送去了魔界,正逢拥有白狼王血脉的苏暮临诞生,青璃便与魔王商议,将他的魂魄并入苏暮临的体内,滋养梁颂微被天雷所伤的魂体,养了那么多年,如今已痊愈,只等最后一魄归体,他便可去转世了。”
这也是为何苏暮临能够画出风雷咒,能够引来九天神雷的原因。
梁檀笑着哭,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梁颂微没有魂飞魄散,还有转世,有魂灯的庇护,来生他便还是天道选中之人,只要入道修炼,飞升便是迟早的事。
梁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涅槃阵法没能成功,换不来梁颂微的复生,但得知他魂魄还在,也已满足,再不敢奢望那么多。
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梁颂微缺失一魄,无法开口说话,梁檀没能听到兄长的声音。
“已经足够了。”他喃喃道:“这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即便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笑得开心。
梁檀的身体化作细碎的光影消散,他开始与梁颂微作最后的道别。
“哥哥,”梁檀以前因为经常跟梁颂微吵架置气,很少叫他哥哥,待长大之后,叫的次数就更少了,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毫不吝啬。
泪珠不断地往下淌,混着血,落得衣襟地面到处都是,他道:“我知道错了。”
一句迟来的道歉,简简单单一句我错了,是枷锁了梁檀几十年的心结。
“还有,我很想你。”
梁檀颤声说。
梁颂微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弟弟。
他抬手,在梁檀的头上拍了一下,随后花瓣被风吹散了,魂体又没入苏暮临的身体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也变得温和,天上的乌云尽散,炽白的天光倾泻,落在梁檀的身上。
他的身体在快速消散,完全不成形了,在弥留之际,他转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宋小河。
梁檀道:“小河,我是个坏师父,别挂念我,往后好好生活。”
这是他留给宋小河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就算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教给了宋小河,但是辞别之际他还是想再重复。
只是时间不够了。
“师父!”宋小河凄厉地叫一声,就见梁檀的身体彻底碎了。
他的灵力分割成了数十块,在空中飘浮流转,像是被风扬起的蒲公英,慢慢地飘到宋小河的身边来。
宋小河抑制不住地哭嚎,伸出双手去抓,在触碰到那一块块灵力化成的光芒时,一些属于梁檀的记忆涌入了脑中,在她眼前翻过。
宋小河看见梁檀与濯雪结伴下山,寻找仙药的旅途,后来得知了梁颂微的消息,他与濯雪道别,濯雪说会在酆都鬼蜮里等他,梁檀答应会再去找他,只是这场约定到死都没能兑现。
她也看见梁檀行过山川,大河,在烽火战乱中行走,跨过路边随处可见的尸体,躲避战乱,贼寇,来到了闭着门的长生殿前长跪不起,是他跪了整整三百日,将长生殿的门跪开,然后在伏玉的带领下,满脸虔诚地供了一盏魂灯。
看见梁檀在数不清的岁月中,一次次点燃引魂香,又一次次失败,他总是伤心,悔恨,悄悄掩面落泪。
看见梁檀乔装打扮,去各地布下阵法,抽取仙门弟子灵力的画面,还有钟慕鱼满脸泪水,苦苦哀求他放过钟的画面。
还看见师父在漆黑的夜点起灯,拿着针线眯着眼睛穿针,然后将衣裳一点一点缝起来,缝制成宋小河这些年来穿的每一件衣裙。
还有一些不属于梁檀的记忆,是梁颂微在寒天宗出现的样子,各种各样的侧脸和远眺,那些画面之中,梁颂微从十七八的少年模样,长到了青年,这是梁檀离开的五年,是他从寒天宗的各个弟子中的记忆里,探寻到的梁颂微。
梁檀十八岁下山,直到二十三岁兄长逝去,随后的漫长时光里,他走遍各地寻找兄长的魂魄,寻找能让兄长起死回生的方法。
他找到了时空回溯的方法,也学会了涅槃阵法,然后回到了仙盟,娶了钟慕鱼,做一个窝窝囊囊的废柴。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些年的记忆,林林总总,全是梁檀痛苦的来源。
唯一庆幸的是,他到最后都不知道当初梁颂微是为了救他才将一魄抽出,否则以梁檀支离破碎的心,根本支撑不了这些悔恨。
宋小河抓不住师父散开的灵力,也抓不住他的记忆,在温柔的风里,看着师父一点点消散。
宋小河再也没有师父了。
她放声大哭,将所有痛苦宣泄给身边的人听。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眼角揩了一下,说道:“别哭,你不是有一盏长生灯吗?将你师父的魂魄收起来,待找到你师伯被抽出的一魄,魂魄完整之后,送他们二人再去投胎。”
凡人就是如此,寿命短短百年,死了,就什么业果罪孽都消了。
今世的梁檀散尽修为,将阵法吸收的灵力归还,以死偿清了债,转世之后,他仍是一身清白。
宋小河哭得抽抽不止,却还是听了话,将玉镯里的长生灯拿出来。
沈溪山将灯接在手中,催动灵力注入进去,灯盏迅速变大,亮起微微光芒,开始将散在空中的灵力聚拢。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待飘在空中的光影完全被长生灯收入之后,灯芯就有了一道微芒。
“你怎么知道长生灯可以收魂?”宋小河哑声问沈溪山。
沈溪山低低应道:“我猜的,没想到还真能。”
宋小河不再说话,看着魂灯将师父的魂魄完全收拢,变成了一团雾气般的魂体后,她将灯抱在怀里,贴着脸颊,许久都没动弹,安静地流泪。
天空放晴了,结界破碎,地上的阵法也消失,虽然大部分弟子都被抽取了不少灵力,但好在是最后那一道天雷落下来,打断了梁檀的献祭,所有人保住了性命。
毕竟灵力没了还能再修炼,来参加个百炼会,命没了找谁说理去。
一场灾难接近尾声,钟氏族人终于露头,与寒天宗一同现身,身后还跟着一众其他门派的领头人。
众人争论不休,要钟家人和寒天宗给个说法。
钟懿盛走在钟家人的前头,旁边是钟昌薪亲自搀扶,而钟慕鱼则跟在后侧方,其他长老也分列两旁,呈一个半圆,制度看起来相当森严,连走路时位置都不能乱。
钟懿盛的灵力被抽走的太多,导致他现在仍是老得连走路都打摆子的人,脸上那狠毒的怨气倒是没有随着年龄减弱半分。
他将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喝道:“来人,将这恶人的徒弟给我抓起来!”
钟家护卫应声而动,沈溪山冷声道:“谁敢动她,死路一条。”
钟懿盛道:“我钟氏固然有错,但论其根本,害了所有人的是梁檀!此债不该我们背,既然梁檀死了,自然该他徒弟来承担!”
“不错,就算我们有错,青璃上仙来了自当领罚,可害了我们所有人的梁檀,就因为他死了轻易放过?”钟昌薪在一旁道:“既然大家要个交代,便找他徒弟要吧。”
“真是厚颜无耻。”千机派女长老在后面骂了一句。
钟家人装作听不见。
众人又吵闹起来,相互争执不休。
有人认为钟懿盛说的有道理,归根结底害了他们的是梁檀,若要迁怒,头一个也该是他徒弟,是仙盟。
有人认为挑起一切事端的是钟家人,若不是他们当年起了歹毒心思害人,就也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千百弟子元气大伤,人界仙门因此损失惨重,总该找一个人讨回点什么。
问鼎人界的仙盟和百年大族钟家,都是不错的选择。
自然无人善罢甘休。
沈溪山就挡在宋小河面前,看看谁不怕死敢真的上来捉拿宋小河。
他道:“在仙盟来信说明如何处置钟氏和寒天宗之前,所有人都不得轻举妄动,你们没有给人定罪的权力。”
话虽然说得霸道,但也是事实,人界仙门之中,只有仙盟有资格定罪。
寒天宗众人见状,也不再争执,与钟氏众人辞别,看样子是要走。
沈溪山不怕他们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寒天宗背靠皇室,坐落在北境,罪状确定之后,沈溪山会亲自带人去捉拿。
届时,谁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
正想着,身后却突然传来宋小河的轻声。
“炼狱八寒——”
沈溪山惊得转身,瞬间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在空中蔓延开,原是宋小河收好了魂灯,将手覆在木剑上,念动了业火红莲的法诀,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宋小河……”
“万径,人踪灭。”
宋小河念道。
下一刻,洪水般的寒流剧烈爆发,以宋小河为中心,掀起滔天巨浪般的风暴,极寒之力在顷刻间往方圆猛然扩散而去。
宋小河所站的地面开始结冰,一层厚厚的,红色的冰如瞬间大肆泼洒的红漆,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在大地上铺满。
宋小河此前,从未用业火红莲的神力达到这种程度的力量。
她的身体开始覆上寒霜,顺着雪白的颈子往上攀爬,覆住了半边脸,连带着眼睫毛都染上霜白。
极寒之下,所有人发出惊叫声,慌张地运起灵力逃离,然而业火红莲的神力如此凶悍,很快追上了他们,将他们的脚冻在原地,死死地钉住。
眨眼间,赤冰覆盖辽阔的场地,像一朵开在地上的,无比绚烂的花。
寒意侵骨,刚被抽了大量灵力的众人,没有一人能够抵抗如此寒意,陆续发出哀嚎。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踩在赤冰上稳稳行走,许是脸上染了霜,衬得眉眼淬了冰一般。
“你!你又干什么?!”钟懿盛吓得大叫。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哭个不停的少女,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爆发性的强大力量。
梁檀闹出这么大的事,他的徒弟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
钟慕鱼到底是看着宋小河长大,知道她是个无论怎么修炼都无法聚集灵力的废柴,看到她用出这样恐怖的力量,惊得话都说不好,“小河?你、我记得、你这是要做何?沈猎师方才不是说自有仙盟会审判钟家,给我们钟家定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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