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问参商
陈云起只沉声回了句:“不知道。”
或许是鬼,又或许是什么山精妖魅。
对于二人的话,少女毫无反应,那双黑眸望着前方,仍是全无光彩。
吴青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未曾得到什么回应。
“她难道看不见,也听不见?”吴青阳望向陈云起。
“或许。”陈云起仍旧是那副木讷神情。
吴青阳此时却是有些同情少女了,就算她是鬼,既聋又瞎未免也太可怜了。何况连阳光也不能见的鬼,应该也没有什么害人的本事,他心中的恐惧顿时少了许多。
目光落在少女手上灼伤,吴青阳不免觉得抱歉,如果不是自己心血来潮要推人出去晒太阳,她也不会又受伤。
他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两枚果皮微黄的杏果塞在少女手中,权当道歉。
“老杏树结果了?”陈云起有些奇怪,如今不过三月,尚是杏树花期,结果应该在六月后才是。
吴青阳又拿出两枚杏果,分了他一个,剩下的拿袖子随意擦了擦便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回答他的问题:“是啊,今早我起来一看,不仅杏花提前全开了,枝上还结了果子。”
不过也就这么几个,吴青阳尝了两个觉得味道不错,把剩下的也都摘了来与陈云起分。
杏花里多杏树,这杏果也就不值钱,里中那棵老杏树无主,结了果谁摘了便算谁的。
陈云起拿水随意冲洗了两遍,三两口就将杏果吃了。
虽然不是果期,吴青阳摘来的杏果却没有丝毫酸涩滋味儿,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甘美,让人口舌生津。
对此,两人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今年雨水足日头好的缘故。
又同陈云起扯了几句闲话,吴青阳便赶回药铺去了,他是借着为人送药顺路来看看的,若是再耽误一会儿,恐怕要被他师傅骂了。
在他离开后,陈云起沉默地盯着竹椅上的少女,良久,沉声问道:“你是谁?”
少女没有回答,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屋内的气氛有些沉凝,又过了许久,没有得到回答的陈云起才抬步走出门去,将几件衣物浣洗干净。
将布衣晾晒在阳光下,他又挑起水桶出门打水。
一日间,陈云起都没有什么闲下来的时候。
厅堂中只剩少女一人,那双恍如深渊的瞳眸中似乎有光彩掠过,少女微微仰头,天地灵气汇聚而来,她身上灼伤在瞬息之间便恢复如初。
你是谁?
少女垂下眉眼,看着庭外日光,神情只见一片木然,如同泥雕木塑出的精致傀儡。
她从前有个名字,叫姬瑶。
第四章
姬瑶是魔族九幽氏存留在世的最后血脉,不过她并未继承这个姓氏。
魔族生于九幽,是以被众多魔族奉之为主的魔君一脉便称九幽氏。后魔族于神魔大战中落败,九幽氏血脉皆戮于神族之手,唯一活下来的,只有当时魔君刚出生不久的女儿。
当麾下部属将还在襁褓的婴孩带上九霄时,恰有姬氏一族向帝君献上美玉,姬瑶因此得名,被其交与姬氏抚养,与姬氏少主姬重明定下婚约。姬瑶每思及此,都忍不住庆幸姬氏送上的是块美玉,而不是什么杯盏碗碟。
神族并不需要一个能叫魔族归心的九幽氏帝女,她能活下来,只是因为神族需要一个能名正言顺掌控魔族的傀儡。所以作为魔族帝女,姬瑶自幼修行的却是神族功法。
神魔两族身体殊异,神族生来开辟紫府黄庭,而魔族引煞气入体,修行之法大相径庭。姬瑶修神族功法,需在体内凭空生造紫府黄庭,经数百年方得登仙。
只是她一身仙骨,在姬重明一箭之下寸寸碎裂,数百年苦修就此付诸流水。
便是如此,跳下堕仙台的姬瑶还是活了下来。
不过活是活着,也只是剩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她体内仙骨早已碎了个七零八落,黄庭紫府也几近湮灭。
这般伤势,姬瑶原本应当寂灭于堕仙台的罡风中,但阴差阳错之下,仙骨碎裂的同时,她体内被封印的魔族血脉得以觉醒。
便是靠着觉醒的魔族血脉,她才能吊着一口气没死。
不过这口气也撑不了多久,因为,而今要姬瑶死的,是天命。
她原本应当作为九幽氏帝女被永囚于镇魔塔,却强行违逆天命,决然跳下堕仙台。
但所谓天命,又如何是轻易能够违逆?
姬瑶眼下不过靠着体内残存的力量苟延残喘,已然成了连天光也不敢见的孤魂野鬼。
但她未曾对自己的选择有过丝毫悔意。
姬瑶的确很想活,却无意做天命意志下被操控的棋子。
至少现在,她也还没有输。
天命要她死,她却偏偏要好好活下来。
日头偏斜,黄昏时分,陈云起才背着两捆柴走过石桥,少年额上满是汗水,他低着头沉默向前,安静得像块石头。
“陈云起!”
走入杏花里不远,少女带着几分稚气的嗓音便自一旁传来,陈云起抬头,对上蝉衣盈盈笑着的脸。
她身边围着三五总角之年的顽童,正从锦囊中取了糖块分给他们。
景弈虽独自一人住在杏花里,无人知他父母来历如何,却是从来不缺钱的。蝉衣作为他的侍女,寻常乡户人家难得狠下心来买的饴糖,对她来说不过是可以随手散于众多顽童的微末之物。
陈云起对上她的目光,没说话。
还是蝉衣主动开口问道:“你昨日救回来的人怎么样?用不用我同少爷说一声,为她从县中请个大夫?”
陈云起只说:“不用,快死了。她也没钱还你。”
蝉衣抽了抽嘴角,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云起见她不说话,又问:“还有事吗?”
没有他要回去了。
蝉衣也没了与他多说的心思:“你走吧。”
于是陈云起便背着柴继续向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蝉衣若有所思,难道真是她多想了?
陈云起不知她心中所想,回到小院,他卸下背后柴火,又重复起一日又一日的劈柴动作。
夜色完全降临前,小院中的劈柴声终于停了下来。
临睡前,陈云起掌着烛火站在厅堂门口,远远望着躺在竹椅上的少女,面上不见多少表情。
少女双目之中一片空茫,躺在竹椅的身形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曳,陈云起的神情在月色下显得明灭不定。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手执烛火走入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安静的杏花里便渐渐喧闹起来,今日正是杏花里每十日一次的小集。
不仅杏花里,附近乡里的百姓也都会前来。
陈云起一身布衣草鞋,混在人群中很是不起眼,耳边叫卖声不断,都未叫他停下脚步,直到前方出现几个鱼篓。
见了陈云起,摆摊的中年男人露出点儿笑意:“云起,又来买鱼啊。”
陈云起嗯了一声,虽然相识多年,态度也不算热络。
中年男人知道他就是这般性情,也不为他的态度生气,口中只问道:“还是要条二两的鲫鱼?”
陈云起点头。
每十日的小集,陈云起都会来买上一条二两重的鲫鱼。
对于乡野人家而言,鲫鱼熬汤算是不错的补品,父母过世后,陈云起带着妹妹过得很是艰难,但不管如何困窘,他都会设法挤出这一条鲫鱼的钱。
于是这样的鲫鱼汤,陈稚喝了许多年。
而在她离开之后,陈云起也还是会在每十日的小集上买下一条二两重的鲫鱼。
这些年下来,卖鱼的中年男人也清楚陈云起的习惯,没有再多问,挑了一条颇为精神的鲫鱼上称。
“二两一分,便算作你二两吧,给三枚钱便是。”鱼贩道,“对了,我昨日还摸了只老鳖,炖汤也是大补,你肯要,一共五枚大钱,饶给你。”
老鳖不好料理,却是没什么人买,他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才同陈云起说。
不过显然,平日一枚钱也不肯多花的陈云起,是决计不会多出两枚钱买下这没二两肉的老鳖。
鱼贩也不觉得意外,看来只能拿回去自己炖了。
在陈云起从衣袖中掏钱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将这老鳖给我吧。”
卖鱼的中年男人抬头,只见青年一袭墨蓝锦衣,含笑看来,通身气度不凡。
他显然不是杏花里的人。
一看便是大主顾啊!鱼贩搓着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青年也没有多言,径直从袖中取出一片金叶子,鱼贩的眼睛立刻看直了,他卖三年的鱼也未必能攒下这么片金叶子!
金叶子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辉,引得陈云起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视线上移,他对上了青年目光,青年脸上笑意未改,气度高华。
“贵人您要什么?”鱼贩殷切开口。
青年放下那枚金叶子,指向老鳖,不疾不徐道:“将它给我便是。”
这一枚金叶子,他就只打算买只老鳖?鱼贩有些不敢相信,但青年的确只要那只老鳖。
鱼贩连忙拿草绳将老鳖捆了,殷勤地递给他,而后才取过金叶子。看了又看,鱼贩犹自还有几分不敢相信,最后将金叶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是真的金子!鱼贩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青年并没有笑话鱼贩的举动,他面上噙着笑,看上去很是温和,眼底却是一片高高在上。
未曾多言,他提着那只老鳖,没入人群之中。
居然花一片金叶子买只老鳖,果真是人傻钱多,盯着他看了半天的陈云起在心中下了定论。
暗处,一直窥探的几双眼睛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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