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星星
林鸿志笑容满面:“当然是办喜事了,天大的喜事。至于她娘,回头我就把人拉去后山埋了,没人知道……”
话音未落,男人的表情一僵,女孩幼瘦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门前。
她肩膀颤抖,双眼赤红,拨开看热闹的村民,大步冲进了屋里。
按照灵霄宗的规矩,测出灵根后就要被入住宗门行拜师礼,林遥没有立刻答应入宗,掌门虞望丘一问才知她是舍不得娘亲。
虞望丘告诉林遥,掌门亲传弟子都有独居院落,她可以带娘亲入宗居住,林遥高兴坏了,于是立马赶了回来,想要告诉娘亲这个好消息。
然而当看着床榻上那具盖着白布的躯体,林遥一瞬间天旋地转,心如死灰。
娘亲虽然身子虚弱,在她走之前还意识清醒,尚能说话,只是短短两日,怎会……
林遥猛然惊醒似的,环顾屋里东倒西歪的空酒坛,空空如也的煎药罐,药罐药碗甚至还摆在她走之前的位置,纹丝未动。
她拿着那些空药罐出屋,掷在男人的脚边,红眼质问他:“你不是说过,会给我娘亲买药!”
她甚至怀疑在自己离开的这两日,他连米糊都没给娘亲喝过!
“是你害死了我娘!”
林鸿志脸色难看,朝门口的村民挥挥手,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喝什么药,浪费银钱,”林鸿志浑不在意地嘀咕,“她命短,还能怪得了老子?”
他的话彻底烧掉了林遥的理智,她快崩溃了,冲过去揪着他的衣摆:“她在你眼中就比不上那两坛子酒吗!她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这个人渣酒鬼,畜生不如!”
林鸿志恼羞成怒,扬手又要扇她,但想到她马上要入宗了,脸上不能带伤,于是抬脚便把小姑娘踹倒在地。
“反了你了!你以为测出灵根就翅膀硬了?敢骂老子,只要你还姓林,你还是老子的闺女,老子打你,天经地义!仙人也管不着!”
林遥双手护着脑袋,林鸿志气得又往她后背、腹部连踹了几脚,想要把她打服。
“老子知道宗门修士每月有灵石银钱拿,你入了那灵什么宗,以后都得把月俸上交,孝敬老子,不然你哪里都别想去!”
男人话未说完,忽然脚腕一痛,一条不知从哪窜出来的白狐崽子狠狠张口咬着他的脚踝,他痛呼一声,抬脚甩动,想把白狐甩开,然而白狐被甩得腾空荡来荡去,仍旧死不松口,反而下口越来越深。
林鸿志弯腰伸手欲抓,林遥连忙从地上爬起,拖出了他的手臂。小白狐趁势跳起,钻进了柴火堆的缝隙里。
男人再次踹开林遥,低头一看,脚腕已然被咬出两个血洞。他气得面庞涨红,一边追到那柴堆里疯狂翻动,一边嘴里恨声叫骂:“小畜生!让老子抓到扒了你的皮!”
林遥满头满脸的雪沫,双手紧抓着地上脏污的雪泥,看着男人疯狂翻找的模样,肩膀颤动,唇瓣紧咬。
小狐狸,可千万别被他抓住啊。
她正焦心时,小白狐却不知不觉从另一个方向悄悄走到了她背后,伸爪碰了碰她,林遥低下头,对上小狐狸精亮泛光的眼睛,它的嘴巴里正叼着她平时砍柴的柴刀,刀刃锋锐雪亮。
正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埋头翻找的男人,突然间如同点穴般动作定格。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穿腹而过的柴刀,又扭头看向手握刀柄、满眼冷意的女童,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男人沉重的身躯缓缓地倒在了血泊里。
一地刺目猩红。
小姑娘满手黏腻的血,惨白的脸上溅得全是血珠,随着男人倒地,随之也脱力地跪坐在地上。
她双眼空洞,嘴巴微微地张着,短暂的失焦和失声后,直到那温热潮湿的小舌再度舔了舔她的脸。
小姑娘回过神来,染着鲜血的双手紧紧抱着小白狐,一行行泪水无声地从脏污的面颊上滴落。
娘亲,我替你报仇了……
【?作者有话说】
谢·小白狐·听:你杀人来我递刀。
——
第86章 丢失的那三年(十二)
◎娘亲,会再见面的。◎
这段最不堪回首的回忆被勾起, 方遥捏着座椅扶手的手指收紧到泛白。
后来,她把男人抛尸荒野,将娘亲安顿下葬,亲手刻上墓碑, 从此她不再姓林, 随母姓方, 改名方遥。
她去往灵霄宗, 跟要收她做弟子的掌门坦白了这一切。
执事堂的台阶很长,虞望丘身坐高位,幼瘦的女童跪在堂下,一字一顿地阐述自己杀了弑父之经过, 说自己不配为仙宗弟子, 愧对掌门赏识。
她嘴上说着不配和愧对, 可她稚嫩的嗓音不卑不亢, 坚定的眼眸里也丝毫没有后悔之意。
方遥自知仙门定然不会收一个弑父之人为徒,以为修仙之路就此断绝之时, 令她没想到的是,虞望丘在了解始末后,不但没有责怪她,反而走下台阶,搀扶起她, 面容慈和地同她说:
“孩子,你没有错, 你若不杀他, 在每个破镜闭关的夜晚, 你都会为你娘的枉死而悔恨。你杀的不是父, 是你的心魔, 从此你的修仙路上再无心魔阻你。”
之后,果然如师父所说,方遥每每修炼突破都格外顺利。
她一生坦坦荡荡,问心无愧,更无心魔相妨。
不过此事也成了她心里最大的隐秘,除了师父,还有那把给她递柴刀的小狐狸,再无人知。
人人都说她方遥是光风霁月的大师姐,却不知她曾是弑父之人。
“你就是当初那头小狐狸?”方遥收紧的指节渐渐松开,抬眸定定地看向谢听。
这条独一无二的狐尾,方遥不相信世上还有第二只白狐能生得一模一样。
谢听见方遥久久不言,心下正忐忑时,忽然听到她问,狠狠一怔,泛红的眼尾瞬间蒙上雾气,差点落泪:“阿遥你……还记得我?”
方遥点点头,低声:“后来,我一直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已经……”
她当时想把那头和自己一样无父无母的可怜小白狐养在身边,可是给娘亲下葬后,她就再找不见那只小白狐了。
后来入了灵霄宗,她又回到村里几次,回到曾经第一次遇见小白狐的那片山林,全都找不见它的踪迹。
“我当时知道你要去灵霄宗,所以我去了别的地方,想要变强……”
谢听睫羽颤动,面对她时,他总是拿不出丝毫做妖王的威仪和凶性,语气低柔卑微,微垂的狐耳和卷翘的狐尾,依稀有几分当年小白狐的神态。
狐族一旦认定了一个人,至死都不会改变。
谢听如今还清晰记得,当年和她分别时的情景。
小白狐躲在树桩后,看着小姑娘在白芒纷飞的大雪里,一个人拿着铁锹铲挖着埋棺的土坑,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发紫。给娘亲立完墓碑后,她跪在雪地里哭了很久,它也跟着在树桩后默默流泪。
她哭够了,想起来它,在雪地里大声呼喊着“小狐狸”,小白狐忍了又忍,才没有冲出去扑向她。
它一路默默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院门紧锁,坐上了去往灵霄宗的马车。
小白狐跟着马车的身后一路地跑,跑了整整一夜,来到了凌云峰下,小姑娘被两个宗门弟子带上了山,它在山下守了两日,小姑娘再没下来。
它知道小姑娘去找她自己的道了,而它也要去找自己道。普通白狐的寿命只有十年,它不愿在她身边当一只仅能陪伴她十年的宠物。
它得修炼成妖,才能配得上她。
人族的修炼之路艰难险苦,修炼成妖亦如是。
小白狐经常为了磨炼妖力和争抢地盘与其他野兽打得遍体鳞伤,寂静的夜晚躲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舔舐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它的利爪和犬齿在一次次搏斗中,磨砺得越来越锋利,身形越来越矫健。随着年岁增长,妖力增强,它的体型也愈来愈庞大。
每当想她想得不行时,白狐都会偷偷跑去凌云峰下,远远地看着小姑娘坐在飞行葫芦上和弟子们上课修炼,看着她有了新的朋友,有了同门师弟妹,它为她高兴,也更坚定了要追随她步伐的信心。
二百年过去,白狐眼中瘦弱善良的小姑娘,个头一点点拔高,长成了清丽动人的少女,成了灵霄宗最受器重的大师姐,而那头被族群遗弃的小白狐,一步步摸爬滚打,成为了妖界新晋的妖王。
谢听三言两句简要与方遥说了说,分开后自己如何修炼成妖王的事,其中的艰辛一笔带过。
“阿遥,我好高兴,你还能记得我……”
谢听嗓音低沉磁性,带着难掩的激动,彻底跪在她身侧,伏趴在她的腿上,双手交握着她的手,好似自知犯错、意图讨好她的大型犬。
他以为小姑娘早就不记得当初只有过两面之缘的小白狐了,原来被他惦念多年的人,心里也一直有一块属于他的位置,这就足够了。
方遥得知他是当年的小白狐后,被他欺骗的怒火消减了一些。
当初虽是她把小白狐从捕兽夹上救下,但小白狐衔来的那把柴刀,无疑也是挽救了她。
若非它这么做,当时仅有八岁的她未必能下得了决心弑父,心魔缠身的她在修炼之路上也未必会走这般长远。
“所以,你如今主动把子叶给我,是良心发现了?”
方遥蹙眉审度着他,这狐狸做了这么大的圈套把她网住,骗人又骗色,骗了她整整三年,怎么忽然就改变了想法?
不太对劲……
方遥脑海中电光一闪,水月境的这个幻境她先前也有些耳闻,镜花水月,一境双面,进入幻境的人不记得生前之事,而出幻境的人则会遗忘在幻境中的全部。
“这子叶你还有吗?”方遥问他。
谢听喉头吞咽了下,低声:“……只有一片。”
在她失忆时,谢听说这叶子没有副作用,也不算是骗她,这叶子的确没有副作用,但他没告诉她的是,这叶子只有一片。
“你为何不等出了幻境再把这叶子给我?”方遥把手从他温热的掌心寸寸抽离,眉眼覆上了些凉意,“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和俩孩子永远困在这儿?”
谢听垂下眼眸,从衣袖中拿出了一片颜色更深的叶片:“我身上还有一片母叶,带在身上能抵消出境的记忆消抹,阿遥,如果你觉得幻境记忆珍贵,还想认下我们,那这片母叶就放在你身上,我们一起出幻境。”
母叶对他没那么重要,哪怕遗失了幻境里的记忆,他还是爱方遥的,再看到她身边带着半妖狐狸的崽崽,他相信自己能判断出发生了什么。
谢听原本是打算十年后再出境,可是没想到这么快有了崽,加之对阿遥的愧疚与日俱增,一句谎言总要有无数的谎言去圆,他不堪重负,所以谢听决定告诉方遥真相,让她去选择。
但他又怕出了幻境、恢复记忆的阿遥,发现这一切都是骗局,一怒之下不要他和俩崽子了,所以想到在幻境里就给她子叶。
先试探方遥恢复记忆后的态度,如果她愿意留在幻境,便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她没生气,想和他们一起出幻境,那便出,他身上还有一片母叶能保全她的记忆。
可如果她真气极了,后悔了,谢听尚有余地——付出所有修为,永世和她锁在幻境里,哪怕做一对怨偶,他也绝不要和阿遥分开。
三种结果,谢听都考虑到了,没想到方遥直接将他隐藏的小心思点破。
方遥看着他手里的叶片,品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
如果她愿意接受他和孩子,那他就给她母叶,带他们提前离开幻境,如果不愿,就是生生世世锁在这幻境之中不得而出。
他看似给她选择,实则是把最后的退路都切断了,他看似卑微地跪在她面前认错,脑子里却仍没有放下占有她的执念。
“啪。”
短促清脆的响声,方遥柔嫩的掌心打在他的脸颊上,男人白皙的面颊上缓缓浮现一道红印。
她冷声道:“谢听,你还真不愧是狐妖。”
狡猾极了。
他告诉她真相,是不想背负愧疚感,他不但想和她永生锁在一起,又想和恢复记忆、完完整整的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