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伊恩立刻起身, 却过了片刻才走进光源与?艾格尼丝面对面。他揉着睡乱的头发,懒洋洋地问:“是理查派你来的?”
“不, 我拜托希尔达, 趁着今天轮班看守你的是亚伦安置的人……”艾格尼丝没说下去,她已经将?来龙去脉表达得足够清楚。
在伊恩那番惊人的自白之后, 对于莱昂死因?的调查暂时停摆。尚未完全洗脱嫌疑,却又?无法以杀人定罪, 伊恩的立场顿时变得十分微妙。最后还?是理查下令,决定将?伊恩暂时隔离禁足, 期限未定。
这是伊恩禁足的第二天。
写作禁足, 读作囚禁。
“竟然不惜动用亚伦的人脉也要?来见我, ”伊恩貌似十分愉快地轻笑出声, “这真让我高兴。”
“我有事要?问你。”
“我想也是。”伊恩回身四顾,态度仿若招待造访的友人, “抱歉,这里不太?像样?, 桌椅都没,只有几?个旧布袋,里面全是谷壳。不介意的话,就在那上面坐一坐吧?”
艾格尼丝没有拒绝,于是伊恩便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引路。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瞧见他手腕上一截垂落的绳索。
“这个啊……”伊恩顺着她的视线垂眸,“头一晚他们把我绑起来了,大概怕我逃走。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如果我不挣脱绑缚,该怎么进食?现在只要?我敲门?,他们就会放我暂时离开吹吹风,甚至还?能绕着仓库走上几?圈,情?况也不算坏。”
伊恩的口吻轻描淡写,他吐出的每一句无害的抱怨都令艾格尼丝陷进更深的沉默。在越险峻的境地下伊恩就会表现得越放松,但那刻意垒砌起的洒脱姿态也是一种彻底的拒绝。他无意和她谈论现状以外的任何事,因?此根本不给她主动挑起话题的机会,以反常的多话压制住两人之间危险的平衡。
艾格尼丝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强硬又?异常脆弱的伊恩。她甚至有毫无根据的自信,只要?她此刻突然继续舞会那一晚他们无疾而终的谈话,他会丢盔卸甲地溃逃。
但她放任这个将?伊恩逼进死角的机会溜走,无言地由伊恩领着来到一摞陈年谷物袋前?。
伊恩停顿片刻,爽快地松手,率先?坐下。他依然吊着一口气,维持着仿佛若无其事的洒脱姿态:“对了,这里有老鼠,我记得你不太?害怕那些小东西?。”
“伊恩。”
伊恩应声陷入沉默,良久之后,再次开口时,那散漫的腔调已经不见踪迹:“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你最想问的是这件事吧?”
“以那种方式扰乱调查怎么看都有害无益。”
“那可未必,至少我证明了,在关键时刻你不会弃我不顾。”伊恩不等艾格尼丝反驳,便撑着额头低笑起来,他没有看她,“我并非一时兴起,现在的状况也多少在我意料之中。但现在我还?不能做出任何解释。”
“哪怕之后你能脱罪释放,也很难再在理查身边待下去……”
“这难道不正合你心意?”伊恩忽然后仰,在谷物堆上伸了一个懒腰,“我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再接近你,你可以如你所愿,改变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怎么,又?舍不得我了?”
触及禁区红线。伊恩翻身坐起,迅速改换话题:“你想问的只有这件事?”
“关于加布丽尔--”
“啊,差点忘了。她之前?和我放过狠话,说要?嫁给莱昂夺走你的一切。真可惜,这个计划彻底泡汤了。”
艾格尼丝差点追问伊恩究竟对加布丽尔说了什么,以至于她态度大变。但那股奇妙的纵容心操纵她,令她善解人意地绕开会令伊恩不自在的题外话,转而进入正题:“加布丽尔声称,她在下楼时在楼梯口碰见过巡逻中的你。这是真的吗?”
害怕直面他们之间那头巨兽的不止有伊恩。
“楼梯口吗?让我想想……”伊恩作势思索片刻,“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那是在书架倒下的巨响传来之前?的事?”
“嗯。”
艾格尼丝侧身面朝伊恩:“不要?对我说谎。”
窗口泄进的光束往伊恩的方向挪动了些许,微光照拂之下,他的笑面仿佛透明,笑容之下隐藏之物的真容却缩进他的肌理血管,依旧面貌模糊。
“对于那些我想要?欺骗误导的人,我说的反而大都是真话。我只是对某些关键的事避而不谈。对你……我却总是忍不住说谎。”这么说着,他感到无可奈何似地耸肩,“包括这坦白,也可能是降低你戒心、博取你同情?心的谎言。”
“我知道。”艾格尼丝亚生说,触碰喉头,仿佛他的话语钻进呼吸的要?道令她感到痛苦。
伊恩骤然别开脸,压住她的沉重?气氛顿时松解。他没什么起伏地陈述道:“我的确在楼梯口撞见过加布丽尔。但并非在你所设想的楼梯口。还?有,今晚我不在巡逻。”
“你的意思是,你们偶尔碰面的地点并非主楼三?层通向二层的阶梯口?”
“回答正确。我是在西?侧裙楼的小楼梯口碰见她的。那时我原本打算去厨房喝酒。”
“那道楼梯直通二层的露台,从那里可以抄近路到书房南塔楼……”艾格尼丝的语声戛然而止。刚才有一瞬间,她与?伊恩流畅对答的感觉令她恍若回到过去。撇开个人感情?不谈,与?伊恩交谈令人愉快。
伊恩单手支颐,沉默地用目光追逐光束中飞舞的细尘,良久才向她投去凝睇含笑的一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在怀疑加布丽尔?”
“加布丽尔突然来找我时异常慌张,如果门?外的黑影全都是她的谎言,她实际上在为杀了人感到后怕,这就不难解释了。”艾格尼丝转过头,将?自己的脸藏进黑暗,“你发现加布丽尔状态有异,于是进入塔顶,发现了莱昂的尸体,布置出那个现场,锁上门?离开。这样?的推论说得通。但是……”
她禁不住短促地叹息一声:“依然绕不开为什么。难道你是为了包庇加布丽尔?不,那样?的话无法解释你为什么要?把人早早引向现场,甚至还?在其他人调查的时候给出提示。”
“比起在这里盘问我,这种事还?是询问加布丽尔本人更快捷有效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这么做了。她情?绪很不稳定,声称那黑影是她看错了,只是幻觉。除此以外,对于那晚她在哪里干什么,她坚称自己很早就在房中休息,但是因?为侍女去厨房喝酒了,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么说着,艾格尼丝疲倦地捂住脸。
她语速极快地自言自语,整个人向内蜷缩起来,头几?乎碰到膝盖:“还?有凶器……加布丽尔如果要?从后击打出那样?的伤口,只怕是趁莱昂不备。但那个男人会毫无防备地把后背朝向他人?我不相信……”
确凿的知识产生安全感。一个两个悬而未决的疑问尚可忍受,当她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艾格尼丝很容易就会陷入恐慌。这样?的时刻,她足下的土地仿佛变成流沙,旋转着要?将?她拖进未知的深渊。她可以假装那些谜题并不存在,不如说那样?更轻松,但她已经决定不再躲避--至少,尽可能少地逃避。她迟早必须学会应对自己无限的、知性?上的控制欲。
“艾格尼丝。”伊恩的声音比此前?要?近。
流沙暂时停止下陷。
她肩膀一颤,没有抬头。
伊恩的话语中没有多余的感情?,甚至称得上尖锐,却反而令她感到平静:“为什么你那么想要?解开莱昂之死的谜团?话说到底,莱昂身亡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而你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还?是说,这只是你那诅咒一般的求知欲作祟?”
“不止那样?。和之前?的诅咒事件一样?,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表面一盘散沙毫无头绪,但实际上绝非偶然。毫无缘由地,我甚至觉得解开莱昂的死能够让我找出诅咒的真凶。”
“解开一切谜题之后,你又?准备怎么办?”
艾格尼丝一怔,困惑地微笑。
伊恩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指腹擦过她的唇角,犹如要?拭去她的笑弧:“你想要?真相,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他栖身凑近,脸容落入暗影,双目却依旧熠熠生辉,艾格尼丝不禁吞咽了一下。
“亚伦他们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理查也是。一旦一头扎进谜题里,你可以把事情?想得非常透彻,却唯独漏算一点--”伊恩几?乎贴着她耳语,“明明一碰就会缩进壳里,这种时候却完全忘记要?确保自己全身而退,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
他轻而易举地封住她的退路,仿佛要?将?她按进布袋里,从用力的指尖到微微扭曲的眉眼都透着怒意:
“比如现在,竟然孤身来见我,你是吃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第041章 VII.
艾格尼丝有那么片刻甚至忘了要挣扎。
她的帽子落地, 披纱尾端的金属帽坠子撞出一声脆响。
这场景似曾相?识。
十余年前的那个冬日,伊恩也是突然对她的无防备发怒,作势要身体力行让她后?悔。
“就算是?看望病人?,连个侍女都不带就进男性房间, 你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
那时伊恩的口气像在开玩笑, 眼神?却幽冷。
艾格尼丝固然为落到耳后?颈侧的气息感到窘迫, 却没有?抵抗。这并非因为她完全信任他, 不如说恰恰相?反。完全的放任自流是?她最后?最消极的自保手段。只要伊恩想要, 她可以把一切给他,除了向他索取同等回报的渴求之心?。
这种态度在他人?眼里,只能称作疯狂的愚行;对他们而言, 却是?已定型的唯一可能。从走近彼此的瞬间开始,他们就在薄冰之上共舞, 于心?领神?会的沉默中谋求危险的平衡。即便冰面已然出现皲裂的征兆, 他们也只能重复原地打转的步伐:文雅愉快的调情、避而不谈的正题、还有?欲言又止的真心?话。
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爱”这个词眼。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她“爱”的方式是?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终于决定抛弃她。
伊恩隐约察觉到,和他一样, 艾格尼丝的心?中饲养着一团黑影。他预感到它终有?一日会毁灭他们之间的关?系,区别只在于是?先一口吞下她还是?他。他停住, 不知名的恐惧与一瞬间的孤勇汇合,话出口他才顺势下定决心?:“既然这样, 要不要干脆和我私奔?”
“可以啊, ”艾格尼丝即答之后?, 滚烫着脸颊回味他的提案和自己的答案, 换了措辞再应一遍,“好啊。”
那时两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艾格尼丝为她所等待的终焉终于开始, 伊恩为他以为猜忌的折磨终于告一段落。
疑窦去而复返,伊恩为她过于轻巧的应承而不安, 反复确认:“你是?认真的?”
“嗯。”
“真的?”
艾格尼丝笑起来,仿佛在责怪他明知故问,佯作不耐烦:“你再问我可就反悔了。”
伊恩却没有?与往常一样,以调笑接住她抛来的戏弄,反而异常严肃地问:“你明白私奔意味着什么吗?”
“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会变得一无所有?。”这么说着,艾格尼丝微笑着别过脸,看向被?结冰的窗户。她的视线穿过冰花,看进环绕白鹰城呼啸的皑皑寒冬,落进暴风雪的深处,那是?每年无数迷路的旅人?埋骨的荒原。
艾格尼丝对于北国的死亡有?异常真实具体的想象。她躺在反复结冻的雪层之上,任由雪花在睫毛上冻住;刺骨的寒冷逐渐消失,虚假的暖流充盈她的全身,带她飘往永远的乐园。
她对于“一无所有?”有?相?似的幻想。
那时艾格尼丝还不知道,她的想象终究只是?无害的想象,狡猾地刨去了痛苦,只留下以悲剧色彩美化过的动人?内核。只需要外城臭水沟的一阵腥风,瘸腿女乞丐的一声叫唤,她的想象就支离破碎。浮在死亡美梦中的旅人?重重落地,摔进必须继续匍匐前进、苟且偷生的现实。但?她并非对想象的危险一无所觉。她知道有?更丑陋的东西在平静的雪原下蠢蠢欲动,她只是?别开了视线。
“该死的,我好冷。”伊恩抱紧她,将她从荒原拉回小窗后?的朴素房间。伤寒的热度尚未褪去,他的两颊烫而红,一个劲往她衣服的毛领里蹭。艾格尼丝怕痒,噗嗤笑着要推开他,伊恩就黏得更紧,直到如愿埋进她颈窝,才轻声说:
“离开这里之后?,我们去多奇亚或者提洛尔吧,总之找个温暖的地方住下,让你见识一下不下雪的冬天。”
“好啊。”
“又或者坐船,到海的另一边去,真正地将一切都抛下。”
“去帝都艾斯纳吗?那听上去不错。”
对伊恩每应承一句,艾格尼丝就感到又一阵雪下在她眉间心?头,而后?,她身体中的某个角落随凛冬冰冷的亲吻死去了。
他们一应一答,仿佛在周全详尽地考虑,从出逃的事?前准备、季节到路线,乃至当?日的着装都没有?落下。以虚构和书本中的知识编织起的未来想象越来越脱离实际,很显然,不管是?伊恩还是?艾格尼丝都不相?信它们真的会实现。
换而言之,计划愈成熟,私奔就愈缺乏实感。
艾格尼丝第一次听说“私奔”这个词,是?从宴会上的游吟诗人?口中。
与邻邦的某些门庭不同,海克瑟莱一族不会以伤风败俗为由将歌谣拒之门外。他们并不以高贵的血脉与所谓的清正门风为傲。强大?才是?话语权。
也许正拜这坦荡的态度所赐,三?姐妹哪怕为骑士与贵妇之间的不伦恋情半遮半掩地心?醉神?迷,她们也很清楚,故事?就是?故事?而已。仅凭长|枪和盾牌奋战的骑士已然是?垂暮的旧时代的遗物,而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婚姻依然与爱情无关?。
但?正因为故事?是?故事?,每一步都有?其固定章程。男女主人?公相?爱却无法相?守,所以私奔,这样的标准解答给艾格尼丝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致她在畅想自己的私奔故事?时,总觉得有?所欠缺。
确然,在艾格尼丝与伊恩有?了秘密的约定之后?,他们变得更为亲密。但?伊恩依旧不曾正面说过那至关?重要的三?词短句。也许是?害怕她主动索求承诺之后?,他们之间会陷入尴尬的沉默,又或是?认为伊恩会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出那句话,反而显得她斤斤计较,艾格尼丝也从来没有?问过伊恩是?否爱她。
骑士与淑女私奔的故事?在他们这里转折,走向扭曲的变奏。
跳过了互诉衷肠,他们直接奔向结局。又或者说,忙于编织通向结局的路上铺陈的鲜花地毯。
但?这么做是?必要的。
如果不构建出美好的想象,如果不佯装对私奔后?的生活向往不已,他们就必须转过身,面对他们试图以私奔逃避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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