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但你确认过那时莱昂真的死了吗?”
“我……”加布丽尔吞咽了一下,捂住了嘴,环视四?周,突兀地将头深深低下去。
艾格尼丝没有漏过黑发少女的这个小动作。下一刻, 她?也脸色大变。
神官催着她?继续说下去:“所以您的意思是, 凶手另有其?人?”
艾格尼丝僵硬地应道:“莱昂很可能只是在撞到桌角后受伤、晕了过去, 并没有死去。”
见罗伯兹有些迷茫, 菲利克斯补充道:“也就是说, 我们?都被伊恩的话误导了。他并非发现莱昂的第一人,换而言之,他并非发现看上去已死的莱昂的第一个人。”
“也就是说, 擦掉桌角血迹的人,和使用烛台行凶、没有擦去烛台血迹的是两个人?”希尔达困惑地打量艾格尼丝, 对她?骤然退缩的态度感到不解。
艾格尼丝艰涩地纠正:“我想?, 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
“哈啊?”希尔达抓乱了红发,“加布丽尔不是根本没见过那个烛台吗?”
“但擦去桌角痕迹的人并不是她?。仔细推想?的话, 如果加布丽尔事先不知道会有人用烛台继续行凶,却依旧擦去血迹, 反而十分奇怪。目前看来?,无人知晓他们?两人约定见面, 莱昂如果就那么死在桌边, 他的死很可能会以意外定论, 那样反而对她?最?有利。”艾格尼丝转向加布丽尔, 表情依然十分僵硬,“是这?样吗?”
加布丽尔倔强地抿唇, 以沉默继续抗争。
首席神官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若有所思:“我大概能明白您的意思了……这?次凶杀涉及的除了伊恩卿、加布丽尔女士以外, 还有第三个人?加布丽尔女士为?了包庇那个人才会率先供认。但是还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地方,比如为?什么那个人擦去了桌角那么不引人注目的血斑,却唯独漏过了烛台?”
罗伯茨重重点头:“如果不是伊恩掺和,那样几?乎就能立刻找到凶器。那个人会那么粗心大意吗?如果是故意的……说不通啊。”
“如果那个人同样想?庇护加布丽尔女士,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嫌疑撇开,就说得通了……毕竟谁都想?不到,还会有柯蒂斯那样的家伙进来?搅混水。”希尔达下意识用手指敲击着腰带金属扣,“但那个人是谁?”
卫队长语重心长地劝导黑发少女:“加布丽尔女士,请您告诉我们?那个人的身份,哪怕是一点提示也好,那样您就可以脱罪了。”
加布丽尔执拗地沉默。
“只要理查大人同意,可以使用吐真药剂或是术法让她?说出那个人是谁。”顿了顿,神官看了艾格尼丝一眼?,“不过看起来?,您似乎知道那第三个人的身份。”
艾格尼丝垂眸:“不,我只有几?个猜想?。”
“就算是猜想?也好,至少能指明新方向。”希尔达将她?的迟疑解读为?缺乏自信,便出言鼓励,“而且只有找出那个人,才能弄明白莱昂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如果莱昂在那之前已经死了,第三个人未必说得上有杀人的罪过。”
霎时间,所有人都看向艾格尼丝。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单手紧紧抓着从脖颈垂下的蓝邪眼?项链,半晌没有吐出一个音节。
“您还好吗?”希尔达立刻扶住艾格尼丝。
“我--”艾格尼丝捂住嘴,肩膀内缩,浑身发颤。
加布丽尔神情复杂,缓缓别?过头去。
“艾格尼丝女士,您……”罗伯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向神官看去寻求解释。
首席神官也有些困惑:“您身体不舒服吗?这?里没有魔力波动的迹象,不可能又是诅咒。”
“我来?说吧。”仿佛在为?艾格尼丝解围,菲利克斯骤然出声。
艾格尼丝一震,缓缓抬起头。
加布丽尔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菲利克斯笑得歉疚而柔和,眼?神一如既往地明亮。他注视她?片刻,而后正色转向卫队长:“我本打算在第一天就立刻坦白的,但伊恩……”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清晰有力地说道:“杀死莱昂的人是我,菲利克斯·劳伦佐。”
“哈?”
“什么?”
神官惊愕地抽了口气。
这?三人的反应似乎令菲利克斯困扰。他拨了拨眼?前的额发,苦笑着说:“我不在开玩笑。”
“这?……为?什么?”罗伯兹痛心地摇头,“为?什么会是你?!”
“回过神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菲利克斯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摊开双手看向掌心,指节蜷曲,如同还能感到鲜血喷溅濡湿的触感。那一瞬间,他的眉眼?间闪过鲜明的厌恶之色。
加布丽尔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滚落:“不,这?不对……明明是我杀的,你只是帮我善后啊!你明明和这?一切没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卷进去。为?什么……”
“我不奢求您的原谅,但那时我骗了您。”菲利克斯顿了顿,转而体贴地向其?余人解释道,“那晚原本和我搭档巡夜的伙伴想?到厨房喝两杯再上来?,所以我独自走?完了南塔附近的巡逻路线。那时,我发现塔顶书房的灯还亮着,就上去查看情况。加布丽尔女士站在门边,莱昂倒在地上。”
加布丽尔抬起头来?。
“我走?到莱昂身边确认他是否还有鼻息。那时加布丽尔女士问我,他活着吗……”菲利克斯垂下头去直面记忆,口气也变得阴沉,“我回答说,已经没有气息了。”
有谁咽下一口口水。
菲利克斯向加布丽尔歉然垂头:“但我骗了您。那时他还活着,我……我无法给出理由,但我的确撒谎了。”
“如果伤得真的很重,即便那时有呼吸,只要放着不管就可能死去。”罗伯兹不由自主为?菲利克斯开脱,“所以你并没有--”
“队长,”菲利克斯加重语气,阻止对方说下去,再一次坦白,将事实以缓慢而有力的字句锤进每个人心头,“是我杀了莱昂。”
即便是理性?上早就确认的结论,艾格尼丝感到又一阵晕眩。
就好像搭上了北国?传说中妖精的雪橇,她?一旦踏上揭开莱昂之死谜题的道路,便无法停止,无法宣布半途而废。雪橇罔顾她?的意志,向前、一直向前进,一路扬起白色的尘埃,割裂雪原,留下不可弥合的伤口。
--“你想?要真相?,可是你准备好了吗?”
伊恩的低语声再次在艾格尼丝耳畔响起。
她?猛地闭上眼?。
而菲利克斯的自述还在继续。
“我承诺会妥善处理这?件事,让加布丽尔女士先行离开。在那之后,莱昂短暂清醒过,但我--”菲利克斯握了一个空拳,扬起又无力垂下。他将腰间的佩剑解下,交给罗伯兹:“向手无寸铁、向我求救的人动手,我已经没有资格佩戴这?把剑了。”
卫队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双手接过佩剑。
“如希尔达卿所言,我擦去了桌角的血迹,那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莱昂可能有其?它死因。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就立刻向理查大人坦白罪行,接受他的惩罚。但--”
加布丽尔双手捂住嘴,还是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
“伊恩的所作所为?……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听说书房起火,我也吓了一跳。”菲利克斯露出几?近自虐的微笑,“伊恩可疑得太过明显,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将罪责推到他身上。所以……不需要为?我感到可惜。我是个卑鄙的人。”
“如果你真的卑鄙,那么就该让加布丽尔为?你担下罪责。”希尔达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冷静,她?直视菲利克斯的双眼?,“这?个问题你没有义务回答,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了莱昂?”
菲利克斯弯了弯眼?角。他目不斜视,笑容有些悲哀:“我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
事态发展超出首席神官的预料,他的口气也不再强硬:“罗伯兹阁下,您看……”
“暂时把菲利克斯卿单独隔离起来?,至于之后怎么办……我立刻向理查大人报告。”
“加布丽尔女士与莱昂想?要谋害理查大人还有艾格尼丝女士是事实,但是实质上他们?没有来?得及造成任何损害,所以我认为?,加布丽尔女士不应当被看作罪人。”菲利克斯停顿须臾,又补充说,“虽然我不知道伊恩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愿意将其?理解为?替我遮掩拖延,给我逃走?的时机。所以还请不要太苛责他。”
罗伯兹颔首:“我知道了。那么请你跟我走?一趟。”
“不需要镣铐吗?”
“菲利克斯!”
“是,队长。”
在菲利克斯即将随罗伯兹离开的时刻,艾格尼丝终于从火焰灼烧般的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后悔吗?”
菲利克斯回头,以想?要将她?以眼?神珍藏的方式凝视了她?片刻,露出十分满足似的快乐表情,肯定地、毫无犹疑地回答:
“非常后悔。”
在仿佛要撼动石头堡垒的雷雨之中,真相?的帷幕缓缓落下。
至少表面上如此。
第045章 VIII.
VIII. And only tears can heal
多愁善感的夏季终于哭累了, 撤去雨幕,空出一方天空任由烈日填补。暑气蒸腾之下,唯有躲到树荫下和水池边才能心平气和地休憩。
“一想到之后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度过这般炎热的夏天,我竟然就没?那么讨厌这样的天气了。”加布丽尔略微后仰, 闭眼感受穿过庇护所庭园的暖风。
艾格尼丝与她坐在同一条长石凳上, 闻言只应了一声,
“您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我对这样的结果没?什么怨言。”加布丽尔半睁开眼?, 伸手挡住从橡树枝叶缝隙中投下的日光, 唇边挂着?恬淡的笑容,“说实话,我原本以为会被剥夺一切, 成为被流放的平民呢。”
十?天过去,莱昂的死所引发的骚动也逐渐平息。对于“继承人之死”的内幕, 公爵方面并无任何解释, 反而?放任各色离奇的传闻演变融合,直到最后, 所有人都只把莱昂的死当作值得一笑的故事来听。再没?过多久,大多数人便彻底失去了兴趣, 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永远还有更新?更劲爆的谈资。
莱昂以“客人”这一微妙的身份入驻布鲁格斯主城, 他从舞台之上退场时也走的后台小道, 大众对他人生轨迹的窥视被一道幕布彻底隔断。
而?在主城之中, 事件的后续还在发酵。
加布丽尔最后并未作为嫌犯站上法?庭接受理查的制裁。但她也无法?继续在布鲁格斯借住下去。在被母亲一侧的远亲接手与进?入神殿之间, 她毅然选择了后者。由庇护所的特蕾莎从中牵线,加布丽尔将北上, 进?入科林西亚边境的神殿。
启程就定在今日。眼?下是加布丽尔在布鲁格斯的最后时刻。
“那之后……您见过菲利克斯卿吗?”加布丽尔沉吟着?发问?。
艾格尼丝默然片刻,垂眸涩然说:“不, 在对他的裁决下达之前,没?有人能见他。”
“而?神官们?还在为怎么量刑争执不休?”加布丽尔环顾四周,没?有掩饰自己?的讽刺之意,很显然,即便她选择了这条路,也并没?有对其有过多的幻想。
“莱昂尚未获得承认就死了,只是个平民,甚至不能说是科林西亚人。如果按照科林西亚的不成文惯例,贵族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杀死平民而?不获刑。”艾格尼丝转动着?左手的婚戒,声音没?有什么波动,“而?理查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加布丽尔维持后仰的姿态,双手撑在身侧,眯起眼?回头看艾格尼丝:“反正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所以请您原谅,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菲利克斯卿是为了您才杀人的,这点想必您也很清楚。理查不会允许您插手审判过程,但至少……请您想方设法?再见他一面。否则不论是您还是他都会后悔。”
“他最后那么说……就是让我不要再去见他。”回想起最后菲利克斯那满足的笑容,艾格尼丝的喉头便多了一团令她无法?顺畅呼吸的结。
为了不让她有罪恶感,菲利克斯说出“非常后悔”。
可他应当知道,她不仅能够看穿他这太明显的口是心非,还能够明白他的体谅之心,愧疚只会变得愈发沉重。即便如此,他依旧选择那么说。他们?的第一支舞最后是这样,之后屈指可数的几次独处也是这样,菲利克斯温厚可亲的本性中掺杂了一丝可爱的狡猾。他以一无所求的姿态令她不忍心真的拒绝给予,她每次退一小步,最后他便前进?整整一大步。
“如果您愿意去见他,我就将我所知道的、从莱昂那里听说的一切都告诉您。这样如何?”
“即便我承诺去见他,到时候你已经走了……”
“不,”加布丽尔笑了,“您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对艾格尼丝而?言,可能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褒美了。她叹息似地应下:“我会想办法?的。”
加布丽尔十?分满足地点点头,看着?碰水池飞溅的水花,缓声说:“莱昂调查了许多事,说实话……他在拉拢人心、从陌生人那里套话的能力强得惊人。而?其中我可以确定的是,他调查到了关?于之前的诅咒事件的重要内幕。不仅如此,他手中还掌握着?理查的把柄,虽然他没?有告诉我,我怀疑理查也不知道他弄到了什么情报,但莱昂暗示过那和您也有关?系……”
她停下来回忆莱昂具体的措辞,不太确定地复述:“我父亲那可爱的妻子,是布鲁格斯处境离危险最近的人……他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么,他原本打算怎么除掉理查还有我?”
加布丽尔露出仿佛看着?破碎的美梦的微笑:“这点他倒是没?有隐瞒。他打算先说动理查,让海克瑟莱一族背下诅咒的责任,而?您作为被家族背弃的可怜的棋子,则会被送到科林西亚南部休养。莱昂很清楚即便是您的兄长,也不会轻而?易举地为您而?开战,只要坐上谈判桌,那个男人就有机可趁。而?在斡旋期间,如果理查忽然病故……”
“他疯了吗?那样反而?给了亚伦进?攻科林西亚、为盟友同时也是妹夫报仇的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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