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伊恩总觉得这话并不只在说奥古斯特。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我受教?了。那么……容我告辞。”
苏珊娜以微妙的神情欣赏着?他的狼狈模样,淡淡说:“那么,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还能活着?见面。”
伊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重重看守之下的王后住处的。
他在深夜的红堡中游荡了一阵,猛地被跟在身后的足音惊醒,骇然停步,而后发现那是自己?的脚步声。
“呼……”伊恩往转角的阴影中一靠,顺着?墙坐倒在地,单手撑住额角,试图调匀呼吸平复心绪。但堵在胸口的那团火只烧得更旺,他不由自主向内蜷缩,想要用身体压灭它,却反而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紊乱的心跳。
苏珊娜又诱导他了吗?
不,没有。在向苏珊娜禀报在小圣堂的见闻之前,他就已经?心烦意?乱。
然而奥古斯特的那番自白,还有苏珊娜那抹举重若轻的微笑确确实实地刺痛了伊恩。她?对奥古斯特的心意?早已知晓、却决意?佯作不知,那是何等的决然和?柔情!
是嫉妒,是妒忌,却也两者皆非。
伊恩不明?白为何苏珊娜会对奥古斯特钟情。那样理所当然地俯视他人、来自雪之国的王后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伊恩并非无法理解奥古斯特,不如说,正因为他能够对奥古斯特的处境共情,才?愈发恼火。为什么国王等同无能的隐忍竟可以被视作美谈?就因为他是国王,所以只要有苦衷,他就可以得到原谅还有更多?
这并不是看到了自己?本可以拥有的美好事物而生出?的丑恶感情。至少?那样更纯粹。寄宿在他人掌心的星辰炫目得令人几欲落泪,但那不属于他,只会照出?他足下的泥沼有多寂寥。与他无关的动人故事是传奇,遥远,触不可及。伊恩甚至无法妄想取而代之,哪怕是想象,他都无法将自己?与传奇中的主人公摆在相同位置。那愿望比镜中的身影、溪水中的月光还要虚幻。
他还不至于看不明?白,奥古斯特与苏珊娜拥有某样决定性的东西:
哪怕不交换只言片语,即便心意?未通,他们?依然对彼此?绝对信任。
而揪住他胸口、令他方寸大乱的,是艾格尼丝对同一个俗套故事的反应。
伊恩起身,扶着?墙面漫无目的地前行。他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割伤,从疼痛中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这场突如其来的情感暴风的源头。
公爵夫妇抵达红堡的时候,伊恩在场。他戴着?那枚戒指,混在迎接的人群中。艾格尼丝从马车中钻出?来。那一瞬间?,伊恩几乎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当然没有,她?从他面前一无所觉地走过?去。艾格尼丝身裹厚厚冬装的样子与记忆中的样貌重叠,但她?又确实判若两人。数月不见,她?消瘦不少?,却不憔悴,打量新环境时,眼睛里含着?在追索着?什么的异样神采。
伊恩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艾格尼丝的最大改变在于她?审视身周世界的神态。她?以前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眼里不仅有此?刻,更有浮在此?时此?刻之上的层层回忆。那不论何时何地,都懒洋洋的抽离姿态是她?的迷人之处。但现在,艾格尼丝不再?凝望他人脸庞后的虚空,而是好好地审视面前的每个人。
这么一来,她?的眼神便变得与亚伦十分相似。
伊恩不禁疑心存在于艾格尼丝记忆中的那部分自己?,从她?的身上永久地剥落了。
这个念头令他无法靠近艾格尼丝。他故意?玩忽职守离开了。第二?天,直到乔安口供的流言传开,他才?再?次开始远远地监视王后居所附近的动向。艾格尼丝一直陪伴在苏珊娜身侧。整日的戏剧性|事件结束之后,艾格尼丝被陌生女官们?簇拥着?前往新住处。那个时候,伊恩从后看到的背影,依旧笔挺。
小圣堂中并没有放置什么防御用的魔法阵,艾格尼丝身边也的确缺乏护卫,伊恩便正大光明?地一路走到神坛边的廊柱下。他看着?艾格尼丝独自在小圣堂的神坛前跪下,清楚捕捉到她?脸上迷茫的挣扎之色。
他不记得艾格尼丝是个虔诚的信徒。能让她?苦恼到神像前寻求答案,想必是在他无法窥探的墙壁之后,姐妹之间?交流了什么摇撼艾格尼丝心神的话语。
当艾格尼丝抬头看神像,她?的眼里再?次起雾。
伊恩不得不别开视线。
而后,奥古斯特开始隔着?屏风倾诉。伊恩便也在一旁倾听了国王的独白。奥古斯特有多卑怯,艾格尼丝便有多少?理由可以拒绝他最后的请求。她?固然不擅长拒绝,但随便推诿还是做得到的。可她?竟然答应帮助他和?苏珊娜,即便那未必会帮助她?在与理查的拉锯中多获得一点益处。
除了她?被听到的故事感动以外,伊恩想不到别的解释。
而这也意?味着?,即便艾格尼丝那样坚定地摆出?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态度,她?其实也对忠诚、信任、勇气和?节制的爱心怀向往。而这恰恰是伊恩没能给?她?的。伊恩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他从她?那里夺走了她?本可能拥有的东西。比如菲利克斯。
而伊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自己?还是艾格尼丝更加恼火一些:
为什么她?还是说她?无法爱菲利克斯,为什么她?从不要求他剖白心迹,更从没有一次问过?他是否爱她?。
而如果她?真的抛出?这个问题,他又是否能够回答?
伊恩摇摇晃晃地站定,揉揉眼睛,迷蒙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一个最不该来的地方。
他站在无人踏足的深冬花园之中,枯叶落尽的清癯古木无言伫立,发黄的长草和?灌木丛披上薄霜,在月光下幽幽泛着?寒光。而在他一抬手就够得到的窗户后,是艾格尼丝今晚刚刚抵达的新落脚处。
第072章 VI.
顶端挑高的窗户亮着灯。
假使窗边真的站着什么人, 也不?可能看得到伊恩。他还是不?由?自主略微矮身,贴住窗下的墙面,侧耳倾听,没有人响。
黯淡的灯火洒落在枯草地上, 分割出一方歪斜的发光的池塘。
就在伊恩即将挪开视线的时?刻, 一个黑色的剪影走进投映在地上的窗户。
视线触及身影轮廓的瞬间, 他?的心?脏像被冻结。
艾格尼丝就在他?的上方, 在那扇窗户前。
如果就是此刻--
伊恩走进面对窗户的光塘, 摘下素面的金戒指。
从窗前的人看来,他?应该是突然出现的,真的宛如幽灵。
逆着微光, 他?看不?见?艾格尼丝的表情,但?她的身影无?疑僵住了。她往旁挪动了些许, 换了个角度确认窗外所见?并非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成功打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室内,她微微缩起肩膀, 呼出的气息化作消散在两人之间的白雾。
艾格尼丝向?窗户外探,往他?的方向?伸出手, 仿佛要以触感再次确认眼前并非虚幻。
伊恩握住了她的手,停顿片刻, 为?了掩饰此刻内心?的无?措, 他?将唇贴上她的指尖。寒冷的夜色侵袭之下, 她的手指像是冰做的。
而后他?松开她, 撑住结霜的窗台,在墙面一踩跳上去, 半蹲的姿态像跪在门槛处请求房间主人允许他?进入。
艾格尼丝后退了半步。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神情。她的眼里是否有水光?
伊恩不?知道。
她口吐的是怎样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
不?,不?对, 不?该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艾格尼丝不?会打开窗户,她会告诉自己看到了幻觉,而后转身消失在房间深处。
就像现在这?样。映在地面的人影侧转身,将要离开。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
伊恩直接攀上窗台,狼狈地试图从外侧打开窗户,却只令窗棂无?端震颤。艾格尼丝骇然回头看向?窗口,以戒备的姿态后退了一步,似乎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喊人到外面查看情况。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褪下戒指。
艾格尼丝在认出伊恩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随后快步上前。
一气打开窗户,艾格尼丝维持着双手搭住窗框的动作,像在防备他?继续闯进来。她盯着伊恩看了片刻,以莫测的神情低语:“你为?什么在这?里?”
伊恩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蠢事?。
这?样也不?对。
他?不?会这?么做。艾格尼丝也没有理由?对他?表现出这?样露骨的敌意。
被窗格分割的倒影中?已无?人影。伊恩额际背后尽是薄汗,一阵夜风疾奔而过,头被冷风吹得隐隐作痛。他?自虐地低笑?起来,但?笑?声也被风声树响掩盖。而屋中?的灯火也像是被同一阵风吹熄。伊恩走到刚才还被光覆盖的地方,仰头看向?比一人略高的窗户。
他?不?需要与艾格尼丝见?面。至少不?是现在。
可是那扇窗户对伊恩偏偏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只是看一眼的话,如果只是一眼,那种程度的事?总能被人原谅。
即便清楚等到新的一天到来,自己有数不?清的机会能见?到艾格尼丝,伊恩还是无?端觉得,他?需要此时?此刻看见?她。他?轻手轻脚地爬上窗台,贴在窗上往里看。被狂奔的云雾遮蔽又现身的月亮并不?识趣,在他?最需要光亮的时?刻,偏偏躲了起来。
从外侧打开窗户其?实并不?困难,只需要用上一点小术法。伊恩压下古怪的罪恶感,缓慢地将窗户拉开到足以容纳一人进入的宽度,矮身钻进去,轻轻落地,反手阖上窗户。
他?在寂静的房间中?呆立了片刻。
伊恩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间卧室,床铺在房间角落的壁龛内。他?屏息凝气地靠近两步,在能看见?床头情形前驻足。
翻身的窸窣响动令他?心?跳加速,但?他?僵立在原地等待片刻,只听到清浅的呼吸声。他?向?前迈了一步,随之找回了勇气,悄悄地走到床边。
而后--
伊恩吐出一口长气,几乎是瘫坐在窗下,单手捂住了眼睛。他?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以致于根本无?法构想出走到床边后的下一步。更何况窗后未必是卧室,艾格尼丝也很可能根本不?在那里。
他?开始为?刚才缺乏勇气,没有在艾格尼丝面前现身感到深深的懊悔。
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他?落荒而逃,消失在林木的阴影中?。但?伊恩不?想再让艾格尼丝看到自己更多丢人的模样。他?已经足够凄惨可笑?,最不?想要的就是艾格尼丝的怜悯。可如果他?愿意去利用自己因为?艾格尼丝而受的伤,他?是否就能利用她施舍的怜悯反过来束缚住她……
伊恩用力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开。
因为?同情或是怜悯而生出的温存,在遇到艾格尼丝之前,他?就已经受够了。
苏珊娜的问句再次在耳畔响起:他?究竟想从艾格尼丝那里得到什么?
在他?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时?机登上的窗下,在山泉一般倾泻而下的银白月光中?,伊恩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在她身上同时?寻求永恒不?变与瞬息即逝。
前者不?会背叛他?,后者令他?无?法背叛她。
伊恩不?相信有人会接纳完整的、原本的自己,却也不?愿将就。只展露无?害迷人的那一面吸引来的都是终会对他?失望的家伙。更加致命的是,他?同样不?相信以自己的恶劣根性,真的会对某个人长情。可越清楚这?两点,他?就愈渴望不?可能。
而他?竟然如此想证明艾格尼丝就是那个不?可能。
艾格尼丝确然接受、又或者是容忍了他?。但?她并不?相信他?,所以她即便有再多疑惑和?不?安,也不?追问、不?倾吐,固执地维持着与他?最后一臂的距离。才摆阵对垒她就已经准备好随时?撤退。就好像这?么做,当他?有朝一日放弃她时?,她就能毫发无?伤。
既然如此,他?现在最想要的……
自然推导出的答句才在脑海中?现形便被碾碎。
真是愚不?可及,比情窦初开的毛小子的胡话还要荒谬……他?以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话语责骂竟然这?么想的自己,撑着墙面站起来,在再次难以自抑地编织什么离奇的妄想之前,步履蹒跚地想要逃离这?里。
视野虚实重叠,头昏脑涨,跌跌撞撞。无?人的庭院,结霜的水井,昏暗的走廊。
跑得太急,他?感到头晕恶心?,呼吸都变得困难。但?不?能驻足,只要缓一缓,便会被耳畔嗡嗡作响的重压逼得吐出来,犹如喝了太多劣质的酒。
直到远离了艾格尼丝的住处,伊恩才摆脱了被病魔缠身似的浑噩状态。
天际已然开始发白,他?驻足回望,像在凝视一个开始淡去的噩梦:
他?在那扇小窗下彻夜徘徊的事?,艾格尼丝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晓。
而眼下在红堡还有一个值得盯梢的对象。
伊恩侦查地形后,选择在正对与红堡连通的安杰丽卡修道院的松树枝头暂做休息。半睡半醒之间,他?忽然被骚动惊醒。日上中?天,他?竟然昏睡了很久。
定睛看去,在修道院门前石阶聚拢了不?少人,站在台阶高处的赫然是理查。他?眉头紧皱,不?悦地扁着嘴一言不?发。而在台阶下方的是艾格尼丝。她今天发髻盘得特别高,纤长的脖颈从斗篷毛领中?露出一大截,她仿佛感觉不?到艳阳下格外晴冷的空气。她神情冷然,昂首盯着理查,似乎在挑衅。
伊恩再次感到胸口一阵翻涌。
他?深呼吸,将注意力转移到公爵夫妇奇异的公然对峙上。人声嘈杂,议论的碎片零星传过来:观摩圣物,自供,证言,前任公爵夫人。
不?难推断,理查应邀前来对来自圣地的新圣物祈祷,艾格尼丝便在理查离开时?堵在了门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带困扰之色的修士从修道院大门后钻出来,向?理查说了些什么。理查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等在阶下的妻子,没有应答。修士尴尬地拢着袖子,转而走到艾格尼丝面前,再次试图请公爵夫妇挪个地方。
“乔安现在就在这?座修道院里,我希望你能现在再去和?她见?一面,然后对她的供述作证。”艾格尼丝朗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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