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倚胡床
语气亲切,仿佛他还是私下里那个随和的穆伯伯。
洛疏竹在几近窒息的威压中直了直身子,回答道:“因为,我哥哥。”
“三百年前,我哥哥受到穆朝旭的命令,去若海截下从通雷塔逃出的犯人段双。随后,他被天灵族的历拂衣一剑穿心,下落不明。”
穆时邈问:“历拂衣已然被关进通雷塔。此事,与朝旭何关?”
“他脱不了干系。”这一句话,斩钉截铁。
“这三百年,我遍寻天界,也查了所有线索。这件事,有三个疑惑要说。”
她声音朗朗,让所有人听清:“第一,通雷塔镇压罪犯,任何出逃者都会被天雷所杀,那么当日,段双是如何逃脱?
第二,天兵天将在值期间,必须携带回影珠,彭世生是距离我哥哥最近的证人,为何他那日却未曾携带回影珠?
第三,我哥哥和历拂衣的灵力旗鼓相当,就算历拂衣偷袭,他也不该是这种结局。”
这三句话前后不搭,好似在东拼西凑,听得人有些迷茫。
被提到姓名的彭世生,在这一刻终于站了出来,他忍不住问道:“所以呢?”
“第一条的答案,穆家独门功法惊雷诀,可令天雷停滞一瞬,因此段双可以出逃。
第二条的答案,彭将军是穆朝旭心腹,所以那日故意忘记携带回影珠,掩盖事情真相。
第三条的答案,我哥哥从穆朝旭那里离开去往若海时,已被暗算,所以当日不敌历拂衣。”
彭世生在此刻终于品味出一点话里的意思,他声音带了怒意,大声喝到:“我一个粗人,承蒙二殿下关照,才走到今日位置。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穆朝旭先运转惊雷诀使天雷凝滞,令段双出逃。其后,暗算我哥哥,让他注定躲不开历拂衣的攻击。最后,派他去若海之上缉拿逃犯,然后,赴、死。”
三百年了,压抑在心口这么久了。
今日全部说出,洛疏竹心口的郁结之气,终于散去了大半,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握紧了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
左手的伤口很痛,还在汩汩冒血。但这份刺痛,却让她清醒,让她畅快无比。
彭世生叫嚣着反驳:“大胆!证据呢?证人呢?你就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推测,便敢伤害殿下!还……还,选在大婚之日!”
洛疏竹却答:“大婚之日,诸位皆在,做个见证罢了。”
一语落闭,她又忽得摇摇头,似乎在惋惜,说出的话却让彭世生双目圆瞪,“这事怪我,刚刚用了太大力气。若穆朝旭此刻醒着,或许还能对峙一番。”
她抬头,重新扬起浅笑:“当然,我信我心中的真相,不需证人证据。”
“你你你……”彭世生“你”了半天,未曾说出一句话,只吐出一个“岂有此理”,转头“扑通”一下跪在地面,朝高位上沉默的穆时邈开口:“陛下,请为二殿下做主!”
迟婧怀带着哭腔附和:“请为二殿下做主!”
越来越多的人从席间站了出来,或许此刻,正是表明立场的好时机。一个洛家“孤女”罢了,此举虽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总好过得罪了穆家。
穆时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盏的边缘,他沉默半刻,又问了相同的问题:“所以,你为何这么做?朝旭此刻这般,你便满意了么?”
她背脊挺直,像无数次想象的那样,回答这个天圣族的真正掌权者——
“我,守我心中的真相。”
“天圣给不了哥哥的公平,我洛疏竹,就用我自己的方式给!”
第三章
虞春芜被前方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她坐在后边,只听得见洛疏竹的声音,却看不到她的样子。
就在方才,她“腾”地起身,想要穿过人群,却被虞萧狠狠地按到椅子上。他压低声音警告:“春芜,此事你别参与。”
“三哥。我——”她话说一半,虞萧从桌子上摸了个灵果,一下堵到她的嘴里。
“我知道你与洛疏竹关系好。可是你得记住,你姓虞。”虞萧拿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语气缓和下来,“此事非同小可,你上去也救不了她。”
虞春芜未再挣扎,只眉宇间带着些不服气。虞萧看着妹妹有些哀怨的眼神,不由觉得头疼。
虞家家主三子一女,因为他与虞春芜年岁相当,因此两人关系最好。虞春芜三天两头地往洛家跑,连带着他也多去了几次。
印象中,他每次去的时候,洛疏竹总是把一件玄色的披风搭在腿上,坐在长廊的尽头,依着柱子安安静静地看书。虞萧总以为她是温柔娴静的,和她那个有些冷漠的哥哥不同。
他今日才知道,自己错了。
洛家人,骨子里都是骄傲难驯的。因为有自己的坚持,所以会做出些显得有些“愚蠢”的举动。
但是今日,她想要的公平,穆时邈定然是不愿意给的。
穆时邈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此刻,他终于将视线转到了自己倒地不醒的儿子身上,朝正在医治的虞云攀问:“朝旭如何?”
虞云攀也未曾摸清穆时邈的心思,他略微思索,最后只说了结果:“二殿下需要修养,但无性命之虞。”
“嗯……”就在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时,穆时邈蓦然岔开话头,朝左侧看去,“月灼,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从左侧上前了一人。
她眉眼与东乾帝有八分相似,气质也如出一辙,所行之处,众人纷纷退却,让出一条路来。靛色的衣摆拖到地面,不疾不徐地从周边之人面前划过。
穆月灼,天圣的长公主殿下。
“父皇。”她站定开口:“二弟虽未有性命之忧,但洛疏竹在大殿公然行刺,其罪难免。依儿臣之见,将其送入通雷塔,思过两百年。”
依天圣律法,普通犯人送入各域牢笼,罪大恶极者送入通雷塔,更严重者,押送诛邪台处死。
“陛下!”虞春芜趁着虞萧一时失神,无视父亲警告的目光,终于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她年岁小一些,因此比穆月灼矮了半个头,显得气势有些不足,却仍然大声反驳:“陛下,这个处罚有些过重了。不过是——”
“不过什么?”穆月灼反问:“不过刺伤了朝旭?”
“可是她也说了原因,明明就是——”
“虞春芜!”虞萧冷声呵斥,他面上虽一片恼怒,却仍旧上前一步,把妹妹挡在身后。
他躬身行礼:“陛下,春芜年岁尚小,又被娇纵坏了,才口不择言。”
东乾帝有意忽略洛疏竹说的事情,态度已经明了。而且,若洛疏竹今日刺的是普通人便罢了,但她公然这样对穆朝旭,便是下了东乾帝的面子。
若只是普通责罚,会显得……威严不保。
所以,穆月灼说的处罚,勉强算是合理。只是塔中凶险,私斗更是常见,说是思过两百年,到时候人是生是死,谁有知道呢?
他们这位喜怒无常的长公主,打的是什么心思,虞萧算不准。
何况今日,洛家竟然无一人前来观礼,这洛疏竹的事情,再怎么样,轮不到他们姓虞的说。
总之,事出有妖,必有古怪。
虞春芜还要再辩,虞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了个禁言术。他站在前面,把手背到身后,死死扣住妹妹的手腕,又将虞春芜挡起来,保证穆时邈看不到她脸上不服气的表情。
虞春芜不能说话,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一张脸红扑扑的,她扭过头,透过人群朝洛疏竹望去,眼中是万分焦急。
洛疏竹张张嘴,用口型回复她:“跟你哥哥回去。”
虞云攀低头给穆朝旭输送灵力,他本意不想掺和此事,但此刻一双儿女已经上前,只得呼出一口浊气,上前补救,他道:“陛下,依老朽之见,长公主殿下的评判合乎情理。”
又是一片寂静。
“那便,按月灼说的处置。”
一锤定音。
东乾帝似乎有些疲乏了,他留下一句“月灼,你来处理。”便带着一队近侍浩浩荡荡地走了。
穆时邈一走,其他人也不愿继续留下,纷纷退场。偌大一个擎天殿,几炷香的时间,就退得干干静静。
穆月灼未曾回头看洛疏竹,她道:“吴知景。”
“啊?”吴知景骤然被点名,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地应下:“公主。”
“把洛姑娘送过去。”
其实,吴知景只远远看到过通雷塔,凭他的级别,还去不了那个地方。他心中有好多疑问,但一对上穆月灼那双黑亮眸子,便又都咽了下去,只说了一句:“遵旨。”
穆月灼看着他风云变幻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的。”她似乎是不放心,终于还是补了一句,“送到落风崖即可。”
*
吴知景觉得洛疏竹没有反抗的意思。
她一直不说话,也没为自己辩驳。如今,就要被送入通雷塔了,也依旧是一幅淡然的模样。
吴知景看着她的样子,最后决定跟在洛疏竹身后,又让一队天兵把他们俩围在中央。
这样既能防止她的逃跑,也能稍微显得……体面一些。
擎天殿外已经暗了下来,细碎的星光点缀在浮动的深蓝云雾中,神秘又美丽。夜晚的风似乎更大了些,洛疏竹左腕处失了太多血,此刻浑身发冷,面容亦有些苍白。
身上的婚服繁复,但却并不保暖。她正要伸手敛敛衣服,忽得从后方伸出一只手。
掌心摊开,里面是一个小瓶子。
洛疏竹回头看他,吴知景被这么一盯,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解释道:“我看你……的手腕还在冒血。”
见洛疏竹不接,他又解释:“这确实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止血,还是足够的。”
“多谢。”洛疏竹把瓶子打开,为自己草草上药,半晌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帮我?”
“啊我,嗯……”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其实,你没必要这么……鱼死网破的。”
洛疏竹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语中莫名听出点意思,她问:“你相信我说的?”
“没有!怎么可能?”吴知景大声反驳,力求让余下所有人都听见,却在下一瞬开了一道隔声术,偷偷对洛疏竹道:“我个人觉得……十之有八是真的。”
洛疏竹觉得好笑,原来穆家麾下,还有这种有趣的人。
她说:“你若是不想落人口实,就不该给我那瓶药。”
“我就是,我就是……哎……”吴知景心一横,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们要说便说。”
“你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呆在穆时邈手下。”洛疏竹伸手从左耳上摘下一个坠子,用宽大的衣袍遮掩,朝吴知景递了出去。
“今日恰巧你轮值,我在大殿上做的那些事,免不了会牵连你。今后你若是在穆家那里待不下去,便拿着这个,去我洛家之域,找凌远陌帮忙。”
吴知景心底里纠结万分,他一紧张,就喜欢用手指去反复摩挲剑柄的花纹,等到他终于下定决心接过坠子的时候,已经能够远远地看见通雷塔了。
几乎有半个塔身那么粗的紫色雷电,一瞬不停地砸在通雷塔的顶尖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接着,那带着紫光的雷电自上而下蔓延至整个塔身。
无人能抵得住这天雷的威压。人们的本能里,就敬畏这种力量。
所以,只需守住通雷塔唯一的入口,便算是守住了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