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倚胡床
此刻,她就坐在距离海冬几丈之内。
海冬秉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对方。他在压抑的氛围中,默默祈祷旁边的姑娘抓紧离去。
然后,他看到那姑娘忽得睁开双眼,提着那把反着寒光的长剑,朝他这走来。
那把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姑……姑娘,我、我没钱。”海东想起她半跪在地面、从钗子上摘下珍珠的场景,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在这塔里面,钱财珠宝什么的,没、没用。”
“我问你,历拂衣在哪?”
“啊?”
洛疏竹看他一脸茫然,皱起眉头,又问一遍:“历拂衣,三百年前,那条被关进来的青龙,在哪?”
“在上边。”
像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似的,“轰隆”一声天雷在此刻砸了下来,从塔尖向下流淌,把整个塔都照亮了一瞬。海东被这一下吓得哆嗦,但碍于颈间的长剑,不敢有太大动作。
“在第七层,他、他比较特殊。”海东朝上指了指,“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就是天雷最响那处。”
“什么又开始了?”洛疏竹有些不耐烦,“算了,你带我上去找他。”
“不不不。”
这本是洛疏竹随意一句,哪成想海东拼命地后退,直缩到塔身的柱子旁,一脸惊恐和无奈,“姑娘……洛姑娘,对吧?您饶了我吧。”
他带着哭腔,飞速摆手,“小的就是一条巴蛇,修为低微,受不住那天雷,会死的。”
他畏畏缩缩,任由洛疏竹如何说,也不肯再动。
洛疏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不愿多言,提着清光剑往塔顶走去。
在第七层找一个人,应该不难吧。
层数越高,受到天雷的影响就越大,也因此,越往上走,人就越少。上了几层,周围多的是带着敌意打量的眼神,却未曾有人前来挑衅。
洛疏竹抚了抚风中飘散的长发,深吸一口气,朝最上方走去。
*
空间在这里收束,第七层只有一人。
上方就是塔尖。紫光刺目,让人有些睁不开眼。倾斜的塔顶两侧垂下两根铁链,一左一右,将中央之人的手腕吊起。
雷电顺着铁链流淌下来,一直“流”到他的身上。
越来越频繁了。
历拂衣想,这雷罚越来越频繁了。
痛苦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蜷缩,他浑身脱力,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些低低的声音。他的头低着,发尾垂到地面,污血盖住他小半张脸。
洛疏竹有点诧异于看到的景象。
她没有踏上这最后一级台阶。因为,此时此刻,整个第七层的地面,都泛上些青紫色的光,噼里啪啦的,在地面炸开。
她终于明白,那条巴蛇,为什么不愿意上来。
如果、如果过去三百年都是这样,尽管洛疏竹非常不想承认,但她心底里觉得,这刑罚,有一点点重。
入这通雷塔的,皆是些十恶不赦之辈,若非要拉出一个比历拂衣罪孽深重的,定然也是有的。
可没有一个,像他这样。
“轰隆——”
随着最后一道雷打下,这场煎熬终于结束。吊住双手的铁链突然伸长,他失去支点,浑身脱力,倒在地上。
“啪嗒、啪嗒。”
前方是响动的脚步声,历拂衣耳中轰鸣未曾停止,只隐隐听到点声音。他费力抬头,眼中的景象却是一团白光,千百重影在眸中飘忽不定。他眯起眼睛,勉强看到一点景象。
有人上来了。
那是一团鸦青色的影团,晃晃悠悠、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他的眼前。
历拂衣的双眼聚焦,终于看清面前的这张脸。
眉目清绝,眸若星河。
——有点熟悉。
她的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历拂衣才听清她说什么。那声音像是深海之底传来,氤氤氲氲,让人有些恍惚。
她说:“我姓洛、洛疏竹。”
她又说:“我是洛留影的妹妹。”
在同一时刻,历拂衣看见她露着白骨的左腕,抬起,钳住他的脖子。
然后,骤然收力。
——窒息。
第五章
这一刻,历拂衣终于全部忆起。
通雷塔、逃犯、洛留影……最后是,洛疏竹。
其实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很久之前,那个时候天族还未分家,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也未曾结束。
那天的雪很大,洛同威把几大族的首领聚在垂天殿,名为宴会,实则是借机商量下一场战争的对策。而历拂衣,却一个人从侧门跑了出来。
他忘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跑出去的,但历拂衣却清清楚楚记得,在那一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偏心。
少年的他总是格外敏感,母亲向来偏爱他那个一胎双生的兄长,他也一直知道。可那一日,不知道是触动了哪一点,历拂衣感到格外伤心。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地面、树丛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白茫茫一片。白色的雪,带着冷意,窜入他的领口。
这雪浇不灭他心底的难过,反倒让他生出一股恼怒。于是,他掌心凝出长剑,在苍茫无边的雪中,划出带着情绪的一道。
“咔嚓——”
第一声响动发出,随后接连不断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周围的灵树受到池鱼之殃,被历拂衣的一剑划秃了头。树枝“哗哗啦啦”地往地下落,砸在地上,扬起一片雪雾。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洛疏竹的。
在纷纷扬扬的雪中,那犹如下雨般落下树枝的林子里,跑出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她全身上下裹了件青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脸来。
少女掸了掸披风上的雪,以及……落到发间的树枝,然后她皱着眉头问:“是你砍的树?”
这就是他们不太友好的第一次相见。至于第二次、第二次的场景更加得……剑拔弩张。
——不提也罢。
最后,便是现在的第三次。
此刻,她的手正钳在他的脖子上,声音里藏着急切和愠怒:“我问你,三百年前,你为什么要害我哥哥?”
洛疏竹看见他眼睛里的凌冽和冷意,即使在这种,他的背脊还是笔直的。他不受控制地呛出一口血,嘴角动了动,挤出一句沙哑的字:“……滚。”
这张脸,洛疏竹在回影珠里看了三万多次。
她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刚刚那个瞬间,那个看到历拂衣的瞬间,情绪冲到头顶,让她失去理智。
她在听见这一个字时如梦初醒,后退几步,大口大口地喘气。洛疏竹强迫自己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害、他?”
历拂衣低低地笑了。
说真的,作为那场行凶的当事人,他却真的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他只知道,那天,他去追赶从塔中逃走段双。然后,下一个能够想起的瞬间,便是他的腾啸剑插在洛留影的胸口。
历拂衣不止一次地怀疑,洛留影也参与这场暗害他的阴谋。可是他看见面前的洛疏竹,又有些难得的动摇了。
难道不是做戏么?洛留影,真的……失踪了么。
洛疏竹没在沉默中等到答案,于是她又问:“是谁让你害他的?穆朝旭……穆时邈?还是……”
“呵。”他嘴角发出一抹轻蔑的笑,随后抹掉唇角的血,尽力从地上支起身子平视她,眼睛里尽是嘲讽:“这里又没有别人,假惺惺的……演给谁看?”
洛疏竹声线陡然提高:“你说什么?!”
“我说,”历拂衣咳嗽了一下,冷声开口:“你要是真的关心洛留影,当日两族会审的时候,怎么不来‘审’我?”
他刻意加重“审”这一个字,眼中的挑衅快要溢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洛疏竹拼尽全力也会去的。
可是她不能。洛留影从若海坠落的时候,仿佛是兄妹连心般,洛疏竹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等到她浑浑噩噩地醒来,历拂衣早已在两族会审时定下罪责,被压入了这个塔。
自此,洛疏竹只能在他人只言片语的转述中,寻求真相。
他面上显而易见的嘲弄让洛疏竹感到刺痛,她盯着他的动作,反唇相讥:“你的亲族放弃了你,但我不会放弃我哥哥。”
这次轮到历拂衣提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的双生哥哥已经在两百年前继位,成了尊贵的西乾帝。而你,只能待在这里。”
天灵族以龙族为首,龙族以青色为尊。他是龙族族长的第二子,若是在天圣,也会有人唤他一句“殿下”。
而现在,历拂衣这条不可一世的青龙,却在这塔中呆了三百年。
沉默。
洛疏竹撒气似的拍拍衣服,她心底觉得无趣,她并不想进行这毫无意义的斗嘴,但若不回怼过去,又总觉得心底的怒气难平。
气氛有些凝固。
她靠着栏杆坐下,不再看他,良久,又缓缓开口:“我哥哥失踪了,我找不到他,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其实她多多少少能猜到,历拂衣在这件事情中,十有八九也是个受害者。他此刻如此惨状,便是证明。
可洛疏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质问他,并对他充满敌意。
尽管是她自己费尽心思,入塔寻人。
“逃走的段双早已魂飞魄散,彭世生是穆朝旭的心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现在,能找到那天真相的人,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