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倚胡床
“这个真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黎辞风抬手摇了摇,紧接着,猛然间后撤一大段距离。
他突然问:“我要逃了,洛疏竹。那么现在,你是打算把我缉拿归案,还是打算抓紧回去,看看历拂衣的生死呢?”
他的身影也没入树丛,洛疏竹看着蓝色的衣角瞬间消失,腿脚宛若生根一般,握紧拳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洛姑娘!”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方霁的声音传来,“我们刚刚不小心入了他人的阵法,好半天才出来,你没事吧?”
洛疏竹被这一句话砸得猛然清醒,她指向前方:“方霁,人往那边逃了,你尽快去追。”
她一语落下,面上已经显不出半分忧虑,只是微乱的脚步却暴露了她的内心,“我要先回去,定亲宴出事了。”
*
历拂衣站在人来人往的殿门前,莫名有些烦躁。如果不是这定亲宴,他是真的不想再踏入历千霄的大殿,以免又勾起什么莫名其妙的童年回忆。
他摇摇头,下意识地往身侧看去,却没看到往日令他心安的那个人,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景乘风把扇子猛地一合,“你看我这是什么表情?和我一起前来,还委屈你了?”
周围此起彼伏的道贺声纷扰不断,历拂衣又一次没忍住,皱了下眉,嘴上却回答:“只是觉得,有点吵。”他看向亦步亦趋的景乘风,“你跟着我干什么?”
景乘风用扇子挡住自己的笑意,“因为我也觉得吵啊,跟着你,清静些。”
这一方大殿内,大家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很是热闹,唯独历拂衣和他的周边,莫说是熟人,连个侍女都没有。
就算是迎面碰上了谁,两人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根本不必多说,他人自会找个由头,抓紧离去。
大家好像都有点害怕历拂衣。
历拂衣也一下就明白了景乘风的意思,他睨了身后的人一眼,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往里面走。
虽然他只是个“重要又不太重要”的人,但筵席的座位,还是被安排地非常靠前。
景乘风代表麒麟族而来,坐在他的下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最后给历拂衣斟了满满一杯酒。
“历拂衣。”还有许久才会开宴,景乘风盯住身侧男子放空的脸,不由得想找点乐趣打发时间:“你想什么呢?”
历拂衣似乎被他这句话唤回了神,他扭头转向他,很认真也很迅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也想定亲。”
景乘风觉得一噎,他唇角动动,良久,“……算了,和你聊天属实是我自讨苦吃,还是喝酒吧。”
他端起杯子打算一饮而尽,手腕却猛然间被一股力量按了下来,景乘风吃痛“嘶”了一声,不由得抬头去瞪罪魁祸首。
历拂衣勾唇:“我劝你最好别喝,当然你也可以不听。”
“为什么?”
“龙族最近不太平。我猜,今天会发生什么。”他说完又补充一句,“只是猜测。”
景乘风不由得朝四周观察,他虽然未曾感觉到什么危险的存在,但还是放下了酒杯,伸手从旁边摸了个细长的灵果,检查了一番,终于一口咬下:“这个总可以吃吧?”
“吃吧。”历拂衣不再看他,“若是这果子有毒,你现在已经死了。死之前,是可以多吃点的。”
景乘风不再多言,在他优雅地咽下第三个灵果的时候,喧闹声终于停歇下来,他用湿润的软帕擦擦手,默默地挺直脊背,正襟危坐起来。
“历拂衣,”景乘风小声提醒,“别想有的没的了,宴会要开始了。”
第八十五章
钟声响起, 叮叮咚咚,好似蜿蜒而下的溪流声,又仿佛增添了一丝神秘。
历拂衣半靠在椅背上, 用手指在酒杯繁复的纹路上, 一圈一圈地打转, 心底涌上一丝无聊。
定亲宴的流程繁琐而又冗长,如果主角不是自己的话,他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倒是景乘风看得饶有兴趣, 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话。
他以扇掩面,不由得感慨:“你们龙族的定亲仪式, 还是挺热闹的。”
历拂衣顿了一下, 偏头看他:“你今天的话, 格外多。”
景乘风的动作一滞, 他余光扫过斜前方端坐的宋殊栾,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没良心的”。
如果不是看历拂衣面色不虞, 他又怎么会费心费力地,和他说这么多话。
就在刚刚, 宋殊栾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言辞恳切地为历千霄送上了自己的祝福。如果不是下首的历拂衣眸光太冷, 这一幕, 几乎可以算得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了。
看穿他心中的意图,历拂衣勾唇笑了一下, “我现在, 已经不会因为这两个人感到伤心了,我刚刚……只是在纠结。”
“纠结什么?”
“你说, ”历拂衣手指着一旁用金色丝布拧成的花,“我定亲的时候, 把这东西换成青色的,会不会好看?”
景乘风沉默地抿抿唇,最后才认命地深呼一口气,“……随你的便,二殿下。”
仪式依旧安安稳稳地进行下去,大殿中,两位身着华服的侍女捧出长长地卷轴。
纤长的手指抽开卷轴上缠绕的金丝,然后两名侍女,朝着两个方向,轻缓地将其在众人面前展开。
这是一份婚书。
每一个字都是用丝线细密地绣上去,从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道丝线折射的亮光。
历千霄抬起了笔,笔尖沾染金色的墨水,凝结着他的一束灵力,悬停到卷轴上方。
他终于微微笑了一下,等他在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定亲礼,就算完成了一大半。
历千霄握住笔尖的手指微微用力,他正欲落下第一笔,便看到浸满墨汁的毛笔,落下浑圆的一滴。
“啪嗒。”
金色的墨汁未曾在婚书上晕染开来,反而是直直地穿透卷轴,落到地面。
卷轴上破洞的边缘也在此刻不断扩大,就好像火舌舔舐纸张,将整个婚书都要燃烬。
在察觉到不对劲的瞬间,历千霄一手丢开手中的笔,攥住身侧女子的手,猛然间后退了几步。
卷轴慢慢地化为乌有,一缕一缕地紫烟从灰烬中慢慢飘散出来。宴席上一时有些骚乱,但更多的人却是在观望。
“哐当”一声脆响,宋游尘猛然站起身子,他起得太急,几乎要把面前的桌案掀翻。桌案上的碗和碟子,霹雳乓啷地滑落在地,碎片纷飞。
“捂住口鼻。”他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抬头朝上首的宋殊栾望去,“四妹,你要做什么?!今日是千霄的定亲宴!”
别人或许并不清楚,但宋游尘仅仅一眼,就已经认出那紫烟,和自家禁地中的紫雾,相差无几。
或许紫烟中,还被人加了什么别的东西。他动动有些不受控制的手指,感受到体内灵力一瞬间飞速流逝,心中的不安蔓延上来。
能够在这场宴会做到这一步的,除了这位帝王的母亲,他的妹妹,难道还有其他人吗?
宋殊栾看着他挣扎的动作,忽然就笑了一下。
她的声音婉转好听,让宋游尘仿佛又看到了万年前,那个拉着他袖子,冲他撒娇的小姑娘。
她依旧是端坐着,她问:“二哥,你猜猜我想做什么?这个大殿内,应当只有你猜得到。”
殿门紧紧闭着,但殿外兵戎相接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但许久,却没有一个侍卫能够闯入殿中,逆转局势。
历拂衣捂住有些发昏的脑袋,用力去拉身边的景乘风起来。
“别拽我了,你先跑。”景乘风苦笑一下,“我一点都动不了。”他顿顿,“千防万防的,早知道毒在那墨汁里,我就多喝几杯酒了。”
历拂衣扶着柱子站起来的时候,殿内众人都已经如同景乘风一般,横七八竖地躺倒,唯有他和宋游尘、历千霄,依然能够勉力支撑。
“你、你难道是为了阚玄峰么?”宋游尘的声音忽然间软了下去,他喘着粗气,像从前一样的苦口婆心,“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么?”
乍又听见这个名字,历拂衣眉头猛地皱了起来,他看见历千霄与他同出一辙的表情,抿抿唇没有说话。
他们应该都知道阚玄峰这个人,但又完全不了解他。
想离开似乎已经不太可能,历拂衣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静静地靠在柱子上,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有预感,或许这一日,他会知道所有的秘密。
宋殊栾终于从高台上站起身,她直言不讳地承认下来:“是啊,我总放不下的。”
宋游尘满目怆然:“所以呢?你现在要做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你要为了他,把所有人都杀了么?”
“你是这样想的么?”她似乎并不恼怒,“我若是想杀掉所有人,直接下点致命的毒药就可以了,何必与你多费口舌呢?”
宋殊栾一步一步而下,“二哥,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记住,掩盖的真相。就算他们根本不关心,真相是什么。”
“记住了又如何?”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在地面,“我们就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把从前忘了么?”
“不要。”宋殊栾坚定地摇了摇头,自顾自得开口:“今日结束之后,我们都要给玄峰赔罪,你、我,还有……”她的目光扫过历千霄,然后,扫过历拂衣,“你们。”
历千霄不可置信地抬头:“母亲?”
她却答:“锥心之痛,未曾有一日,能够忘怀。”
*
宋殊栾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作为九尾狐族族长的第四个孩子,人生似乎一直都很圆满。
修炼和学习对她而言,从来都不是难事;族中事务虽然良多,但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顶着,暂时也轮不到她来忙碌。
当然,她五彩斑斓的世界里,还有另一个最为璀璨的存在,他叫阚玄峰。
他会在雪夜为她舞剑,也会攀上高山,为她摘下第一朵盛放的话。
算得上门当户对,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宋殊栾似乎早早就看到了未来,一个她期盼的未来。
她想,如果,那一天,她没见过历岑就好了。
但是世间事,总没有如果。
历岑送来的东西摆了满满一个大殿,母亲也曾忧伤地垂下眸子,对她劝道:“殊栾,我知道你心中不愿,可是他是厉家唯一的殿下,未来便是……我们,总归是不好拒绝。何况,你若是嫁了他,日后定然尊贵无比。”
当时的宋殊栾,并不明白,什么叫做不好拒绝。
但忤逆并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她还是成了历岑的妻子。
平心而论,历岑对她真的很好,宋殊栾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踟蹰不前,她在日复一日的关心中,学会了把过往的情绪隐藏起来,只是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少年。
时光流转,再一次见到阚玄峰,是在她生产的时候。
肚子中的双生子尤其闹人,龙族的医师束手无策,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慢慢地流逝。
隔着一道屏风,她迷糊地睁开双眼,看到巨大的九尾狐投下的阴影,接着浓烈的血腥气传来,手起刀落间,那记忆中无比漂亮的九尾,就变成七尾。
她重新生出生的意念,靠一条尾巴,挨过了生产的艰难,又用另一条尾巴,救下了自己生来病弱的大儿子。
而阚玄峰,斩断两尾后,匆匆而去,只给她留下了一个背影。
宋殊栾无数次地想,如果能停在这里,也好。如果她没有去感谢他的出手,没有再去见他一面,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