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倚胡床
她半跪在地上, 伸手去把人翻过来, 嘴上大声呵斥:“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去却抓人啊!”
场地之中,还有一道格外鲜明的黑色人影,正与卫兵们纠缠在一起。虞春芜余光瞥过那人的背影, 却没做停留,又立即将视线收了回来。
——只是好像觉得那背影在哪见过。
此时没时间细想有的没的, 她低头, 以医者的态度去审视怀里的病人。
焦糊味和血腥味刺鼻, 凌远陌半边的外袍都已经化成黑色的粉末, 他心口偏下的位置,凹陷下去一大块, 形成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
虞春芜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即便她医治过许多人, 也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 但她却从没有这样面对过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战友, 或者也可以称为邻家哥哥, 此时死死地闭住双眼,血液在他身下晕开, 让她有些恍惚。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 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虞春芜从虚空里抓出些瓶子,珍贵的药品不要钱似的往他的心口倒。她在凌远陌的穴位上点了几下, 又伸手将灵力铺开在他的心口。
灵力涌入凌远陌的身体,好像一桶水倒向了干涸的土地, 根本起不到太多作用。虞春芜察觉到情况不太好,但她没事停手,依旧跪在土石破碎的地面,沉默地继续。
或许还有机会的,她这样想。
“虞春芜。”身后有好听的声音在叫她,灵力的消耗让她脑袋有些发懵,她回过头,视线上移,对上无比明艳的一张脸。
“……公主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了岚风岛的招雷符。”穆月灼微微偏头,她看清地面血泊里的那张脸,眉头猛然皱了一下,“他……还好么?”
虞春芜摇了摇头,又立刻点了点头,“他现在不能随意移动,只能先安置在浮岛上,但我需要大量灵草灵宝,才能试着救一救他。”
穆月灼点了下头,望向跟在她身后的女子,“梁钦,她需要什么,你就给她找。无论如何,必须把凌远陌救回来。”
混乱的天地重归平静,离去的时候,虞春芜回过头,遥遥地看向穆月灼的背影。
她站在那里,在灯火里、在废墟里,脊背挺直,肃穆又孤独。
*
虞春芜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凌远陌现在的状态。
他的灵脉没有完全碎裂,其实,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那些珍贵的灵药就能吊住他的命。
可是他不会醒,至少目前不会。
她擦了擦额角因为虚弱渗出的细汗,推门走出了那间屋子。惊心动魄的几个时辰,已经耗费了她太多气力,可她却没有回房,反而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虞春芜敲开了另一扇门,里面裹着纱布的男子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男子略微不太自在地理好衣服,低低问道:“姑娘……有事?”
“今天你在现场,我想问,那些幽族人,是怎么闯进星盏大阵的?”
“你问这个啊……”那人抿抿唇,“他们拿着令牌过来,但陈维还是没让他们进去,那些人就……直接把陈维杀了,闯进去了。”
“令牌?什么令牌?”
他看了一眼虞春芜的脸色,声音也带了点不确定:“就是……仿制的虞家令牌,但是很像真的,我们也是一时没分清楚。”
“什、什么啊?”虞春芜卡了一下,她脑中先是一片空白,随后有一个念头猛地窜了上来。
“姑娘?姑娘!”那人看着她越来越发白的脸,言语间染上几分关切:“你没事吧?是不是太累了?”
“那个人呢?”她忽然拔高了一点声音:“那些幽族人呢?”
“捉了几个,但是修为最高的那个黑衣男子,跳海了。”他愈发察觉出虞春芜的不对,急急地补充道:“这海中凶险,料想那细作肯定是没命了。”
虞春芜却没接他的话,“画像呢,有画像通缉他的,对吧?给我。”
她语气里出现了一种少见的不容置喙,男子愣了一下,转身朝屋内走去,几个瞬息,他便去而折返,手中多了一幅卷轴。
他把卷轴打开,递了出去,愤愤地开口:“就是他。”
熟悉的眉眼,映入虞春芜的眼中。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她手指用力,眼睛死死盯住上面的人,好似要盯出一个洞。
她还没正式问过他的名字,现在以这种方式重新认识,真是让人难过得……猝不及防。
“骗我,骗、我。”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卷轴被她的灵力一瞬间侵蚀,化作黑色的碎片飘飘荡荡地落在地面,“竟敢骗我。”
“……姑娘。”男子愣愣地看向她发红的眼眶,一时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你没事吧?”
可虞春芜却没回答他,她似乎陷入了另一种情绪里。
她强迫自己重复回想两人相遇、相处的细节,清醒又混乱的思绪里,她喃喃自语:“肯定还有什么别的被我漏掉了,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动手呢?”
良久,她不顾他人诧异的眼神,飞速地奔向悬崖。
虞春芜站在崖边,向曾经一样闭上双眼,感受同样凛冽的海风,聆听海浪拍击悬崖的声音。
但今天好像不一样,雾蒙蒙的水汽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不同寻常的潮水涌动声。一旦捕捉到了这个声音,就感觉听得更加真切。
她猛地睁开眼,望向前方半空里黑压压的一片。
那是什么?不是云。
——好像是浪。
如果真的是巨浪……虞春芜没再继续想下去,她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往星盏大阵的方向跑去。
*
有起风了。
洛疏竹按了按额角,兴许是太累了,她这几日总感觉心底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
在这个时候,接管一座城池,比她想象的要更加复杂。
城内势力本就是错综复杂,即使有些人不敢在明面如何,但却会在一些细节上,暗戳戳地给她找些不痛快。
这个时候,她便又想起了洛留影,也不知道他年少接管洛家,会遇到多少相似的情形。
果然,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尝试一下,才能体会其中的苦涩。
“尹席岳,”额角又开始疯狂地跳动,她站起身子,“再和我去城中转一转吧,我实在是坐不住。”
她的手刚刚落在门闩之上,屋门就“哗啦”一下从外面打开了。
倪鑫握着她的弯刀,用灵力把两人轻轻推回屋子,她侧着身子挤进门,然后反手“砰”地一下,又将门紧紧闭合。
她性子沉稳,又一向礼数周全,很少会出现这等“莽撞”的举动,洛疏竹盯着她的动作,莫名有些心慌,她沉声开口:“怎么了?城中出事了?”
“没有。”她惜字如金,又好像在纠结从哪里开口,“城中没出事。”
“姑娘,”她抬起头,保持与往日一样的平稳声线:“前几日,海中突然爆出亮光,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岚风岛被淹没了。岛上众人,下落不明。”
“还有,”她说:“从那亮光处,生出了无数滔天巨浪,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三城袭来。浮岛昨夜被人偷袭,星盏大阵的灯柱碎了一根,凌公子……重伤不醒。”
空气里十分安静,倪鑫没听见洛疏竹的声音,轻咳了一下,又说:“还有……”
“星盏大阵四根灯柱缺一不可,如今巨浪已近,也来不及修复了。若是没了大阵,三城必毁。但公主说,她有办法。”
倪鑫没指望洛疏竹立刻说什么,她把目光重新落到女子的脸上,不由得在心底猜测,现在的洛疏竹,会是怎样的心情。
“嗯。”良久,她听见她从鼻腔里挤出的一点声音,“我知道了。”
或许心底有着无尽翻涌,但洛疏竹面上却是死寂一般的平静,她动动手指,像是冰雪消融,重新回神一样,“我得去浮岛了。”
洛疏竹选择暂时抛却一切心情,强迫自己用理智思考问题,所以现在,她需要看一看凌远陌,也需要见一见穆月灼。
她并不知晓穆月灼想做什么,但是三家合力多日,才勉强修复的大阵,又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就能恢复呢?
“倪鑫,把刚才的消息全部传给凉城和月城,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了。”她抬头望向窗外灰暗的天,“你们留下,组织城中众人撤离,速度要快一点。”
到现在,她也不敢确定,这三城,会不会和岚风岛拥有一样的结局。
“把前因后果和大家说清楚,此时隐瞒,已经没有好处。”洛疏竹又顿了一下,“倘若有不想走的,不必强求了。但倘若有煽动众人情绪、危言耸听的,格杀勿论。”
她慢慢地扶着桌角站了起来,“辛苦了。”
“姑娘,”尹席岳看她走得毫无犹豫,忽得出声叫她。
浮岛在三城之前,情况只会更加凶险。其实,竹影卫的唯一职责,便是保护他们的主上,所以他应该制止她的。
可尹席岳抿了下唇,最后直说:“你自己小心。”
回应他的,是洛疏竹有些疏离的笑,以及潇洒离去的背影。
*
重新踩在浮岛这片土地上,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洛疏竹简单查看了凌远陌的情况,便一路走到了穆月灼的门前。
门内有几分嘈杂,似有争执。她的手刚刚伸出,便清楚地听见内里两人的说话声。
“公主,”梁钦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深沉一点,“以身筑阵,你会死的,你……”
——以身筑阵。
这四个字打在洛疏竹的心中,让人一时听不到其他声音。她强忍住直接推门而入的冲动,伸手,在屋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内里一时安静下来,她轻轻补充道:“是我,洛疏竹。”
屋门一瞬间打开,她望着屋中严肃的两人,率先打破沉默:“我都听到了,月灼姐,这就是……你说的‘有办法’么?”
穆月灼看了看梁钦,又看看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你们两个也太严肃了,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我不会死的。”
“公主,我不是小孩子,不会因为几句话就上当受骗。”梁钦面上的礼仪几乎要维持不住,“你想把自己当做是最后一根灯柱,开启星盏大阵。”
“可这个阵法会把你的灵力抽干的,你的灵脉也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击。”
穆月灼用一只手撑起下巴,像是在谈论什么趣事,她尾音上调,笑着问梁钦:“那怎么办啊?不管这三城百姓了?现在,难道还有其他办法么?”
她轻抿一口酒:“虞家人不是扬言,只要还有半根灵脉没碎,他们就能救回来么?你们放心,我还是有方法,护住半根灵脉的。”
梁钦依旧是皱眉:“公主,如果非要用这种方法,那站在那里的,可以不是你,我们再找人——”
“不是我是谁?找人帮忙已经来不及了,浮岛之上,还有谁比我的修为更高么?”
洛疏竹突然出声:“月灼姐,其实我——”
“你不要说话。”穆月灼的笑意一瞬间消失,她蓦然沉下脸,出声打断。
她常常是这样,突然笑又突然严肃,所以才会被外界称作是“喜怒无常”之人。可她从前对洛疏竹,一直是温和的。
“疏竹,”她的头颅微微抬起,“我才是公主。”
“我已经做好了决定,”她又望向梁钦,语气软了一些,“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是公主。”
她反反复复地提到“公主”这两个字,就好像在反反复复地坚定自己的决心。
穆月灼轻轻捋顺洛疏竹两侧的碎发,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疏竹,留影还没回来,你要好好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