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沉霜
段惊尘和刀疤像是误入了狼窝的两条狗,现在沉默而茫然。
偏偏他现在是白清欢。
合欢宗的白长老,那在东灵城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人物。
走过第一条街时,尚且正常,那位凡人厨子对着白长老热情招手,又硬塞了喝的,“白仙子好久不见!新做的灵果饮您尝尝!”
走过第二条街时,熟人便更多了。
所谓的邪魔脊骨获赠一段,血尸宗的道友热情表示这玩意儿炖汤喝味道不错;各类还带着土或是血渍的法宝若干,各类毒草毒果一篮,全都是送给白仙子把玩品尝的……
这一路走下来,身后围观两人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瞅着那边的白清欢和段惊尘,开始对假仙君品头论足。
“哟,白仙子带了男修回来!”
“这小子长得真不赖啊,肩宽腰细屁股翘的,难怪能入白仙子的眼。”
“但是我看他有点眼熟,好像是青霄剑宗的人……话说白仙子不是被绑到青霄剑宗的吗?这次回来居然又绑回来个剑修?”
“这不是普通剑修!我认得这小子,这是那位段仙君!”
“呵你们消息又慢了吧,北灵洲那边早就传遍了,段仙君原来暗恋白仙子多年。他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堪称舔狗典范,在修界大会上终于按捺不住展现了真心!”
怀中被塞了无数乱糟糟礼物的段惊尘抿着唇,忍不住朝白清欢那边看。
若是往日,他该冷漠瞥这些人一眼就走远了,哪会接东西;不过以往他周身那生人勿进的气势太足,也没人会给他塞礼物。
这倒是头一次经历。
而白清欢只牵着刀疤带着笑,看热闹似的在边上看着,并不出来解围,最后还是听那些人说得越来越离谱,才领着他东走西拐,最后走到了一间隐匿的茶楼之中。
她熟练地掀开竹帘,寻了一间静室,像是回家一般惬意躺倒在软椅上。
很快,便有一个年轻清秀的男修上前替两人斟茶倒水,奉上灵果灵食,临走前,还对段惊尘露出一个熟络的动人笑容。
“白长老慢用。”
段惊尘:“……”
对面的白清欢笑眯眯看着段惊尘,:“怎么样,东灵城让你感觉到热情了吧?”
“是挺热情的。”段惊尘面无表情,他将所有东西都收回了白清欢的芥子囊中。
“看你的样子像是有些不习惯,不过这也正常,我们东灵洲的人在仙庭还在那会儿,可都是被斥为邪门歪道的旁门修士,和你们青霄剑宗不大一样。”白清欢丢了个灵果到嘴里,偏过头去看段惊尘:“你若是不喜欢也正常,东灵城之外有几座凡人的小城,也算得上是安宁,可以将聚魂幡送到那儿去,我以后也可以帮你照拂他们一二。”
然而她话才说完,对面的段惊尘,也已经将所有的聚魂幡都取出来了。
他眉目低垂,神情平静,话语之中没有半点不情愿:“不,我是真的觉得这里很好。”
白清欢来了兴趣,半支起身:“哦?具体哪儿好?”
“自入城起,他们都认识你,但是却无人畏惧你。”段惊尘缓缓抬起眼皮,眼中有很微妙的情绪,“在北灵城中,寻常修士见了修为高深的前辈,定是不敢正视,凡人见了修士,定是跪拜。”
尤其是从司幽国出来之后,二者之间的对比更让段惊尘沉默。
她听乐了,笑说:“那只能说明我平易近人广结善缘。”
他没有反驳,而是定定地看着她,开口。
“所以,能让我的亲友在平易近人广结善缘的白长老眼皮底下投胎,我很放心。”
他的语气认真,寻不到半点玩笑,仿佛重复的那两个形容词于他而言,是发自内心的赞同。
她怔愣着没反应过来,胸腔莫名涌出一股微妙的热流。
“算你有眼光。”她弯弯眼笑了笑,站起身来,从他手中拿走聚魂幡,“来吧,将他们的亡魂放出来,让他们在此地自寻轮回投胎的机会吧。”
在满室的茶香浮动之中,那些聚魂幡中的灵魂化作凝实的光点,轻盈四散开来。
那些微光萦绕在段惊尘身边,如同依依不舍的告别。
他怔怔地看着它们,透过那些微光,眸底的那些冷厉之色逐渐融化。
那是一块长久凝结在他心中的坚冰。
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真能做到。
在许久之前,在他刚成为“段仙君”,知晓原来人死了真的能有轮回转世,也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能够为村中老小求得一线生机时,十多岁的段惊尘,曾经将自己心中的执念告诉那些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前辈们。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有人劝他,修士断了凡尘俗缘是好事,专注大道才是正途。
也有人笑话,说盛德仙君的转世原来骨子里还是个凡人,白白浪费了这天生仙体和无瑕剑骨。
他从未想到,真的会有人陪他去做这件天真又荒唐的事。
而且做到了。
竹帘被风吹得窸窸窣窣轻响,那端说话的声音也随着风飘过来。
“这样算起来,花溪村也算是迁到我们东灵洲来了,以后便不是北灵洲花溪村了。”
白清欢笑着呼出一口气,“所以,你和刀疤以后也算是半个东灵城人士了,以后可别仗着仙君派头来找我们这些人的麻烦啊。”
段惊尘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在白清欢错愕的眼神中,他忽然从芥子囊中取出纸笔,低头快速写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头,一字一句道:“口说无凭,我写下契书,以此契为证,我段惊尘定不负你白清欢之恩情。”
白清欢凑过去看契书,好奇:“怎么个不负法?”
他认真承诺:“凡你所求之事,只要我力所能及,定为你做到,这就是我说的不负。”
“哦?那要是哪天负了怎么说?”
他“唰”的将契书叠好交给她,语气淡淡道:“我后面写了,若是有负于你,地库中余下的所有灵石任你取走。”
白清欢听得眼睛顿亮,眉毛一扬,又忍不住开口逗他——
“那个,我近来心神不宁,医修说建议我摸着八块腹肌睡有助于修行,想来段仙君不介意吧?”
刚才还一本正经的段惊尘瞬间破防:“白清欢!”
“欸,急了。”白清欢上下打量他:“你才说不负我的,段某人只不过是想自己摸摸自己的腹肌而已,你急什么!”
“你……”段惊尘深深吸了一口气,飞快转过身去,只露出半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从牙缝里艰难挤出话来:“你要摸自己摸便是,不用特意告诉我!”
白长老双手环抱在胸前,继续慢悠悠逗他玩:“欸我这不是要征求你的意见吗?”
“那我不同意。”仙君冷脸拒绝。
“那你负了我,刀疤我们走,改道回仙君宝库取灵石咯!”
“白清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汪汪汪!”
白清欢慢悠悠跟在仙君身后,笑声轻快自在,两人一狗,踏着东灵城满地的暮色与渐次亮起的灯火,往归途去。
……
自白清欢被青霄剑宗的人带走后,先前在合欢宗外聚集了一大群的看客们见势不对,也速速散去了。
如今的合欢宗山门前又恢复了清净。
白清欢站在山门口,宗门大阵依然开启着,旁人看去,前方不过是一片长满了密林的荒山,便是进去也只会一直在阵中打转,进不去真正的合欢宗。
不过她是合欢宗长老,当然知晓这阵法该怎么开启。
白清欢在阵前快速结出几道灵印,眼前忽然出现了涟漪般的波澜,她回头叫上刀疤和段惊尘:“进来。”
迈入阵内之后,方才的荒山密林场景骤然一转。
这里是一处广阔的山谷,周围低矮的山上长满了高大的合欢树,明明还只是乍到初春,然而遍山的合欢花却已经早早盛开,如烟粉色的霞光堆砌在枝梢上,看着很是明媚。
不知从何处引入的一道温泉水潺潺流过,让谷内的温度都跟着上升了一些,而且这似乎还是灵泉,丰沛的灵力竟不比青霄剑宗的差。
段惊尘忽然想起,昔日外出修行时,那些散修之间所传的一些轶事。
据说在几百年前,还只是应家少主的应临崖曾亲自挖了一条河道,就为了将一处灵泉引入合欢宗,灌溉合欢宗内的那满山合欢花,好使得合欢花在冬日盛放,以求博得白仙子一笑。
当初听这件事的时候,段惊尘尚是年幼无知的少年,脑子里全是剑,眼睛里全是灵石,根本没留意听这些和自己八杆子打不到的流言。
如今看着这灵泉,那些原本早该被忘却脑后的零碎记忆,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且异常清晰。
他没开口,跟在白清欢身后继续往前。
别开脸不去看灵泉,结果就先看到了一大片药田。
每株药材都生得郁郁葱葱,看得出来全部都是年份比他年纪还大,几乎全是两三百年的好药材。
按着这个年份推算,段惊尘心中很快就锁定了某位有两幅面孔的道友。
宋兰台。
所以,这是医仙谷那个随时随地突然发疯的宋长老和她一起种下的吗?
他不言不语,哪儿都不看,只看着前方的路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地上似乎蜿蜿蜒蜒勾勒了什么阵法的痕迹,上面还飘散着诸多用朱砂写了字的黄色符纸,路上更是悬了各种铃铛,四处插着桃木剑。
段惊尘眉心微微皱起。
这又是哪个宗门的哪位挚交好友为白长老送上的奇特心意?
只不过这回连白清欢自己,也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了。
她震撼地看着眼前各种各样的阵法和符篆,还有空气中传来的奇怪香烛味,有种误入了星算门那群老神棍的老窝的错觉。
再一抬头远眺过去,白清欢就看到有一群人头戴狰狞的鬼面面具,身披宽松古怪的红色大袍,手上或是拿着铃铛或是拎着棍子,正一边鬼哭狼嚎,一边手舞足蹈绕圈跳舞。
白清欢:“……”
段惊尘在她身边站定。
他是没什么见识,不过之前也是听说过合欢宗是什么地方的。
在许多正道修士们的口中,合欢宗无论男女,人人都是蛊惑妖媚,乱人心志吸人精气的不正经修士,在散修口中那就传得更加香艳离谱了。
但是总归免不了同一个印象:合欢宗的修士无一例外都是尤物,一举一动皆动人心弦,连头发丝都能让人心神荡漾,一言一语便能勾人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