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枫愁眠
沈枋庭就站在她眼前,面朝着她,她看着那钢鞭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了男人的背上,碾开皮肉,露出红骨,直到替她受完剩下的四十六鞭。
陌奚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全然消失。
无趣。
他转身走了。
本想在她被打痛之后,带回巢穴的心思也作罢了。
再次见面,已是十年之后。
茯芍的禁闭结束,随同门下山。
一行人陷在了秘境里,分散失联。
蔼蔼迷雾中,茯芍偶遇了陌奚。
“咦,你也在这儿?”她跑来,冲他挥手,“同类,你的伤可好了?”
陌奚一顿。
他注视着雌蛇的双眼,没能从里面看见半分埋怨和憎恨,依旧是发自肺腑的欢喜,叫陌奚疑惑,莫非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抛下她的事情。
“大好了。”他拢着袖,微笑颔首,“你近来可好?”
“我……”茯芍语塞。
他们都知道,她这十年算不上好,直到前日才刚被放出来。
但缓了缓,茯芍还是笑着说:“我还好啦。”那笑容傻兮兮的,不仅破坏了她仙逸的皮囊,也没有蛇该有的模样。
不伦不类。
陌奚拢在袖中的手指一紧,也笑,“那就好。”
他本该离去,可雌蛇脸上的那对琥珀眼澄澈通透,毫无阴霾,这使特地算着日子赶来嘲弄她的陌奚怅惘若失。
他遂又叹气,旧事重提,“当日我不是故意抛下姑娘的,实在是…”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他话还没说完,茯芍便连连摆手,“得亏你当时走了。因为蛇王陌奚的缘故,师父特别讨厌蛇妖,还好你没被抓到。”
她吁了口气,后怕似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被抓,本还想着去找你,没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刚下山就遇上了你!现在见了,总算可以放心——不对,你快走。”
她将陌奚往外推去,低声道,“这里有好多我的同门,你快走,被发现可不得了。”
陌奚被她推得往前行了两步。
他回头,翠色的蛇瞳晦暗不明地望着身后的蛇姬。
无趣。
那一顿鞭子和十年的禁闭,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她身上的香气叫他心烦意乱。
陌奚定住了脚,转身握住了茯芍的双手。
他担忧而深情地望着她,“这些年我到处打听你的踪迹,听说你在琮泷门受了刑。修真界不容我等,我带你离开,回我们蛇族的领地,好么。”
“不!”
那愚蠢的雌蛇却想也不想地从他手中挣脱,坚定道,“师门有恩于我,我不能背弃他们。”
她抽出手来后,又继续推陌奚,“你快走,快走吧!”
陌奚眯眸,最后看了她一眼,道,“好。”
他走了。来时一腔不明所以的情绪,走时一腔明确清晰的烦闷。
这样不知好歹的蠢蛇,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五十年过去,陌奚的确再也没去见那蛇姬。
偶尔夜凉,风掠过花林,带着芬芳馥郁的馨香吹入他的寝殿,他才会恍惚一瞬,念起石洞里的半个月,想起那条柔软馝馞的蛇姬。
他从前没有嗅到过那种香气,之后也再没有。
她的妖丹在他体内运转了十三回,将那股甜蜜的香气深深缠入了他的经脉血管里。
陌奚有些想念了。蛇城里没有哪条蛇的眼睛像她那样温暖,仿佛一簇徐徐燃烧的暖火,只是供人取暖,并不会烧伤什么。
但这份想念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赶着凑趣儿。
五十年间,沈枋庭成为了修真界的中流砥柱,在他化神大典上,浮清问他有什么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和师妹结为道侣。
师兄师妹,这是不伦之事,何况那师妹还是妖。
全场死寂,浮清脸色铁青。
向来尊师重道的沈枋庭仿佛没有看见一样,对着师父跪下,非茯芍不可。
浮清到底是宠爱首席弟子的,这件事被应允了。
沈枋庭娶亲师妹的消息传遍天下,也传到了陌奚耳朵里。
咔嚓一声轻响,他手中的杏花枝折了。
晶莹的残花落入泥里,他自上踏过,前往了琮泷门。
“同类!”外出的茯芍瞥见到了他,果然喜出望外地跑了过来。
陌奚站在原地,弯眸等着她朝他靠近。
这条孤身的雌蛇极度向往同类,可偏偏不愿与他回去。
“你怎么又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茯芍立定,又要推他走,“这里可是琮泷门的领地,你不该来这里。”
陌奚没有动,这一次他没有被她推动。
他蹙眉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是挂心。”
“是、是么,”女子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低下头来,羞赧得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抹羞怯令陌奚眸底的神色愈冷。
“你真的想好了么。”陌奚低头,像是在石洞时那样,贴上了她的额头,与她交换气息。
可这一次,雌蛇猛地后退几步,红着脸摆手,“别、别靠那么近。”
五十年过去,蛇姬身上关于“蛇”的部分越来越淡,人类的特性则越来越浓。
如今不需要旁人耳提命面,她自己都不习惯蛇类的寒暄方式了。
陌奚顿在原地,继而笑了起来,“抱歉。”
他该转身离去的,可他始终没走,因为某种微妙的不甘心。
“我知道这事有点荒唐,”雌蛇反手,用冰凉的手背给温热的脸颊降温,“不过大师兄和其他修士不同,他从不歧视我们这些妖精,而且、而且这些年都对我照顾有加。”
茯芍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光明大殿男人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她无父无母,虽幸得师父收留,可从没有人如此坚定地护过她。
几十年来,他们一同修道,一同斩妖除魔,沈枋庭永远不会让她孤身陷入危机。
“你不用担心,大师兄真的很好。”
茯芍低着头,也就没有注意到雄蛇越来越凉的眸色。
半晌,当茯芍疑惑陌奚为什么不说话时,他才徐徐道了一句,“是么,那就好。”
在茯芍含羞带喜的幸福神色里,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六十年前,自己看见那个男人挡在茯芍身前时,为何会心生戾气。
陌奚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发青期了,他的修为足以让他摆脱这低级的俗欲,以至于渐渐忘记了“求偶”这样的本能。
她有着美妙绝伦的气息,又有着尚且过眼的实力。
他喜欢她的气息,自然就会想要她做伴侣。
这简单而天经地义的事,陌奚却现在才有所反应。
他其实不喜欢媾和,厌恶被欲望掌控,更厌恶其他妖的气息沾到自己身上。
那所有蛇妖都热衷的事情,在陌奚眼中和变回一条丑陋的肉虫无异。
但茯芍太香了,如果是她,陌奚可以接受。
他甚至愿意留下她,让她在房中当个香炉都是一种赏心悦目。
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我放心不下你。茯芍,芍儿,这里太危险了,即便沈枋庭爱护你,其他修士、他的父母亲族也未必容得下你。”
茯芍咬唇,满面的羞意收了回去,露出了两分难色。
陌奚说中了她的痛处,自然而然地接着道,“让我偶尔见见你吧,至少确认你是否安然无虞。”
陌奚对茯芍来说,到底是特殊的。
他是她遇见的第一个同类,也是她唯一的同类,当他满目忧愁表达关心时,茯芍没有多想,答应了。
此后约定,每月十五在郊外见面,往常又有书信。
陌奚不急,捏死一个沈枋庭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可若沈枋庭就这样死了,他怕茯芍自爆内丹,要和沈枋庭殉情。
他知道她有多重情。
陌奚开智之后再没有求过偶,他有些生疏,但还记得该怎么做。
雄性求偶,从来都不择手段,何况是陌奚。
他摆出了十足的诚意,天材地宝、珍馐珠宝,每每见面绝不空手,仗着唯一同类这一身份,迅速和茯芍拉近了距离。
稍熟稔之后,他带着茯芍去远处狩猎、去湖泊戏水,一切仙门禁止她做的事情,陌奚都倍数补上。
他感觉得到,茯芍越来越和他亲近,沈枋庭对她有恩,也从不歧视她蛇妖的身份,可只有陌奚——一条真正的蛇,才能带给茯芍本能的欢愉。
这天日落,当茯芍从大泽里游出,收回蛇尾时,她不舍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涛涛江水。
这样广阔激荡的水流,绝不是琮泷门的小池塘和浴池可以比拟的。
陌奚俯身,替她穿上了鞋袜,状似没有看见她眼中的不舍,“时候不早,该送你回去了。”
柔软白皙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陌奚抬头,见茯芍不好意思地低语:“奚,你平日里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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