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存宁
但她?们不跪,有的是人跪。
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生死难料的修者?来说,神明们的出?现意味着希望,许多人仰望着顶天立地?的巨人们,然后双膝弯曲虔诚叩拜,以期能?在神明手中求得一条生路。
死亡面前,一切鲜花着锦都是虚无,“活”,是最强烈的欲望。
可这并非怜爱世人的慈悲神明,他们降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戮、破坏、灭世,所有参与或未曾参与渎神的种族都要走向灭亡,软下的膝盖即便被碾压成粉末,也无法激起神的丁点悲悯。
他们为终结而来。
“啊——!!!”
濯霜发出?愤怒的吼叫,她?忧心?于?被钉在太阳之中生死未知的女萝,愤怒于?弱小无法左右神明的自己,“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阻止他们?!为何就是碰不到?他们!”
所有的法术都会穿透神身,神免疫所有攻击,却能?反过来对她?们大开杀戒,这是什?么道理!
龙主停在空中,她?与濯霜一样愤怒,但越是愤怒,大脑反倒越发冷静。她?想起女萝对重海巨龟背上那座不周山的态度,想起多年来隐姓埋名从不入世的鬼巫氏一族,想起断裂的天柱……
紧接着,濯霜便看?见原本?还试图阻拦神明的龙主变换角度,竟一头往仅剩的那座不周山撞去!
轰隆一声!
被女萝几乎劈开的不周山不堪重负,又发出?脆弱的声音,似乎不周山越脆弱,重量便越会增加,原本?能?够浮在海面上的重海巨龟已被压的没?入大荒之海,蓬莱上的狌狌们只能?往树木上攀爬,而在这山垣断裂的声音中,大司命跪坐在地?,露出?满头华发,仔细看?去,她?的双眼口鼻竟在往外流血!
而少司命正与她?双手交握,碎裂的龟壳宛如?活了一般颤动不停,在龙主撞向不周山的同一时间,少司命放声高呼:“先断不周山!先断不周山!”
话音刚落,给出?最后一卦,也是最重要、最艰难一卦的龟壳顿时化作齑粉,大司命直挺挺往后倒去,除却扶住她?的少司命,所有的鬼巫氏族人,及应龙一族,都转头向不周山而去,她?们用?刀劈用?剑砍,用?角去撞,哪怕头破血流也决不停下。
还与神明们对峙试图将?其拦截的濯霜等人也一转攻势,她?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对神的敌意,齐心?协力共劈不周山,誓要将?这世上最后一根天柱斩断!
偏要逆天而行,偏要反抗,偏要自由!
不周山上的石块如?雨点般往下滚落,应龙们会以身体护住鬼巫氏,她?们坚硬的鳞片足以抵挡这些山石,众志成城之下,不周山再次开始晃动,而她?们的行为也终于?触怒了神明们。
他们向蓬莱看?来,明明是模糊的面容,无法被注视的眼眸,却让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
紧接着,神罚降临蓬莱,在灭世与保护天柱之中,神明们选择了后者?,这说明天柱是无比重要的存在,其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了灭世的指令。
雷、电、风、水、火……这些大自然中本?就存在的元素,成为了收割生命的残忍镰刀,不时有应龙自空中陨落,更加脆弱的鬼巫氏一族更是死伤惨重,但却没?有任何人停下,不周山的出?现令蓬莱无法沉入归墟避难,斐斐亲眼看?见并肩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
有的她?很熟悉了,有的比较面善,还有的她?叫不出?名字……可大家都是她?的朋友,她?的姐妹,她?的伙伴!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点活路都不肯给?
“快住手!”
斐斐抱住了在自己身边倒下的一名鬼巫氏族人,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向这漫天神罚发出?绝望的咆哮:“快住手!你们这样也算是神吗?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想活下去!”
可她?怀里的鬼巫氏却一把将?她?推开,那双被雷电摧毁的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刀交给了她?。
斐斐呆呆地?低下头同她?对视,她?从伙伴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屈,以及催促,好像在说:不要为我悲伤,快站起来,握紧刀,去为自己的命运争取。
人如?果只想要活下去,那真的太容易了。
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将?所有血淋淋的惨状粉饰太平,无视所有屈辱和不公,苟延残喘的呼吸着空气?,沐浴阳光,真的真的很容易。
自甘下贱,麻木堕落,将?苦难与困境视而不见,任由自己被拽入无法回头的深渊,只要不去深究,每个女人都可以获得俗世认可的“幸福”。
去做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因为绝大多数女人都选择了这样的人生,所以只要她?也愿意就好了。
即便她?没?有“福气?”,无法组建“幸福”的“家庭”,但她?还有“美貌”,还有“恩客”,还能?做艳绝人间的花魁,享受富贵荣华,任由缠头堆积,成为最上等的艺术品供人欣赏。
但她?们所抗争的,不就是这份“幸福”吗?
不想要浑浑噩噩的活,所以才要撕开平和的假象,所以才连悲伤的时间都不能?拥有。
“还我阿萝姐姐,还我同伴,你们这些垃圾!贱神!挨千刀的、不得好死的杂种!”
斐斐哭着举起同伴的刀,狠狠地?劈砍在不周山上,刀卷了刃,她?便用?手去扒,用?脚去踹,她?要捅破这天,如?果真要灭世,也不该是神来决定,这个世界是她?们的!
如?此疯狂不顾死活的举动更加触怒神明,虽然还不知具体原因,但目前可以肯定,这群巨人一样的神,他们不愿意看?到?最后一根天柱倒塌,也许天柱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你怎么想?”
满身血污的龙主这样问濯霜。
哪怕集齐所有人之力,也依旧无法快速劈断不周山,再这样下去,兴许不等不周山断裂,同伴们便要殒命于?此。
此时此刻,濯霜却突然问了龙主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翻过房屋么?”
龙主投来疑惑的目光。
濯霜一剑砍在山体上,目光炯炯:“我拜入师门之前,曾在人间生活过,亲眼见过凡人赚了钱,翻新老屋。他们会先将?老屋拆开,取下房梁,打断墙壁,再在旧址上重建。”
聪慧如?龙主,立刻便明白了濯霜的意思:“你是说,他们灭世,是为了创世?”
濯霜与她?对视:“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因为现在的这个人间,对神明们已经充满威胁,逐渐壮大并日渐变强的女人会颠覆世界,所以在她?们成功之前,要以神罚为名镇压,摧毁、抹平,再重新创造。
“至于?这四根天柱,之前的幻象,你可还有印象?”
不周山现世时女萝所见到?的幻象,龙主与濯霜也都看?见了。
一个强壮的女人愤怒地?撞断一座不周山后消失,一个男人出?现,并与复原的不周山融为一体,意味着“继任”。假如?这四根天柱分别代表着人主、魔尊、天帝以及神君,那么其中三座已经断裂的山便已失去了继任者?,也因此神明们不允许她?们劈开最后一座不周山,因为神君还存在着,女萝眉心?的最后一颗红痣便是证明。
也许在新的世界被创造出?来后,断裂的三座不周山便将?迎来新的继任者?,而她?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也是被重新创造过一回的“新世界”。
那位强壮女神所存在的世界,已经死去了。
龙主蓦地?抬眼去看?太阳中的女萝,她?依旧被鲜红的锁链缠绕着,因为只有女萝能?杀死身为天柱的四位继任者?,所以正常来说,应龙也好鬼巫氏也好,都无法摧毁不周山,但现在不周山却岌岌可危,这就意味着女萝一定还活着,并且从未停止抗争。
“不周山断裂之际,便是红痣消失之时。”濯霜斩钉截铁地?说!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确定,冥冥之中她?的心?告诉她?,没?有无意义的反抗,而每一次反抗,都会如?利刃深深地?扎在强权者?的心?头,令其恐惧,否则他们不会灭世。
她?不再是维护火种的抱薪之人,她?也燃烧了心?火,哪怕将?要化作灰烬。
说完,濯霜深吸一口气?,气?贯长虹,声如?洪钟:“诸位!”
“生息来自我们本?身!女萝的存在是希望,但没?有女萝,你我之间的羁绊依旧坚不可摧!你我是姐妹!是战士!是永不屈服的意志!即便无数次被蒙住双眼,你我也都将?醒来!”
“是你我的不甘诞生出?了希望,是你我的怒火令希望觉醒,我们每个人都是火种,都是太阳与月亮,是光明,是希望!”
“希望不会消失,火种永不熄灭!”
话音落下,濯霜握紧了手中剑,仰天怒吼。这吼声如?惊雷,又似战鼓,令女人们士气?大振,随之自她?心?脏处浮现出?一团光,那是春风化雨,能?够孕育万物的息石。
光明驱逐了黑暗,所有神罚因此停止,神明们模糊的面容变得清晰,可怕的威压也不再令人心?悸畏惧,太阳上的红色锁链开始震动,新生的太阳不愿成为挂在扶桑树上的金乌,它在燃烧自己。
用?锁链,用?高山,用?刀剑,用?神罚,都无法再震慑女人了。
巨大的神明们需要俯瞰这些女人,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如?同蜉蝣一般渺小,所以她?们为何愤怒呢?神明已经将?人间留给了她?们,神明创造出?她?们,让她?们成为“女人”,与“男人”结合,生女育男,创建家庭,繁衍生息。
是神的仁慈令她?们存在,令她?们有成为女儿、妻子?、母亲的机会,这是何等宽容何等慈爱!
神创造了人,创造了爱,让人可以因“爱”彼此靠近,可她?们竟然不知感恩,意图弑神!
父神啊,她?们忘恩负义,着实难以控制,不如?毁灭。
神明们虽现出?真身,但惊人的体型差距以及毁天灭地?的神力,他们仍旧是无比可怕的敌人,实力过分悬殊,想要打赢这一仗依旧不容易。
“是你们,一定是你们,都是你们!”
水火遍布四处惊雷闪电的人间,有个男人在面对死亡时的凄厉声音响彻云霄,他原本?瑟瑟发抖地?蜷缩着,此时却指着女儿城上进行守卫的人们,口不择言地?想要将?所有错误归咎于?她?们:“是你们阴阳颠倒!不安于?室!才惹来神罚!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这群女人!女人都是祸水!世界要毁在你们手中!你们怎么不去——”
他的指控戛然而止,一根利箭在他大放厥词之际刺透了他的喉咙,令他横死当场。
蓬莱的神罚虽已停止,人间的神罚却还在继续。大雨不停,大火遍野,雷电交加,甚至在箭矢射出?之后,依旧有细小的闪电在空气?中噼啪一声响。
飞雾拈弓搭箭,看?着这些因躲避神罚而龟缩在女儿城外的人:“嘴巴放干净点。”
神罚之中,她?眉眼冷静,箭矢对准着每一个试图谄媚神明的人,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不如?直接死了干净,免得弄脏女儿城外的这片土地?。
生息的出?现,让男修们害怕,希望的复苏,令神明们不再伪装,即便她?们依旧安分守己,也一样会迎来屠杀,只有反抗是唯一的出?路。
远隔万里的蓬莱与女儿城,在这一刻似乎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亲密地?连接在了一起,仿佛千万年前,在那个初始存在的世界里,她?们便是这样亲密无间,不曾分离。
应龙,鬼巫氏,修者?,凡人——她?们都是女人。
这种联结令太阳与息石的光更加炽热,神罚消失的范围开始扩大,这一次,被拯救的是太阳中的女萝,她?救了她?们很多次,于?是她?们也来帮助她?了。
温暖的太阳没?有伤害女萝,鲜红的锁链几乎要将?女萝切碎,它们想要分离她?的身体与思想,想让她?变回那具行尸走肉。在这强烈的光芒中,女萝的身体被锁链束缚,意识却飘飘荡荡,不知要往何处去。
她?仿佛化作了一束光,一棵树,又或者?是一缕风。
她?自人间吹过,自湖面轻拂,有时也岿然不动,像一块顽石,她?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躺在暖洋洋的小小空间中,做一颗小小的发芽的种子?,被母亲孕育。
这是母亲与孩子?之间最最亲近,无法断绝的时刻。她?在母亲的身体里,作为母亲血脉的延续降生于?世。
从一个胚胎,渐渐生出?灵魂,成为“人”。
咿呀学语,直立行走,读文识字,明辨是非。可很奇怪的一件事是,明明降生时就已经拥有的灵魂,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渐渐消失了。
她?从“人”,变成了一棵被蛀空的树。她?的身体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寄生,这些寄生有着不一样的名字,它们有的叫“美丽”,有的叫“文静”,有的叫“孝顺”,还有的叫“听话”……太多太多了,多的女萝因此感到?痛苦。
寄生无处不在,孕育她?的母亲给她?一些,亲爱的姐妹兄弟给她?一些,结交的真诚朋友给她?一些,眼睛看?到?的给她?一些,耳朵听到?的给她?一些,文字给她?一些,画面给她?一些,现实给她?一些,梦境也给她?一些。
她?逐渐被寄生填满,“美丽”会让她?感到?焦虑,“文静”会让她?变得胆怯,“孝顺”会让她?委屈齐全,但最可怕的,是名为“爱”的寄生。
它会令她?迷失自我,失去灵魂,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也可能?是石头,或者?是玩偶,但总归不再是“人”了,哪怕她?依旧会说话,能?够直立行走。
她?终于?成为了像“人”的怪物。
第186章
——我降生于世, 沐浴阳光雨露,日益生长,所为何来??
——我是谁?
——我是女儿?是姐妹?是母亲?还是妻子?
——我是谁?
——如附骨之疽寄生于吾身的又是何物?
——我于人间成长、行走,为何脊梁越来?越弯, 为何视线停滞不?前, 为何精神日渐麻木?
——我要如何褪去这?一身寄生, 回归本我,寻得真我?
——我是谁?
眉心刺痛,在血色锁链的?映衬下,女萝眉心的?红痣微微发亮,她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我”,她们年龄不?一, 体态各异, 有的?躺在襁褓, 有的?咿呀学语,有的?少年初长成, 有的?头盖红布,还有的?蹒跚趔趄、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