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门客
银鱼颇愤愤:你?既然用剑、喝酒、作诗,又名白,字太白,就?应该姓李。
否则对不起我背了十几年的诗词!
张白闻言,大笑不止:“好生霸道的鱼儿啊!天下的酒鬼、剑客、诗家,难道都须姓李?吾不从木子?李也?!”
“不过,大河砂砾,数之不尽,或许,有一个?世界,确实有个?跟我同名同字,也?会用剑,也?是酒鬼,也?会醉吟人间诗,确实姓李的家伙吧!”
听到这辆马车里的笑声,隔壁的马车探出黄内侍的脸,他的脸更如自己的姓了,咳得也?愈加厉害:“咳……咳咳……张君是在与何人笑语?”
他目光转了几下,没看到人,也?就?作罢。有气无力地吩咐随从:“我晕得难受,停车,停车。最近的驿站还有多少?里?”
如今,严内侍昏迷不醒,这支队伍只以黄内侍为尊。
车队缓缓停下。
随从问了一圈熟门熟路的车夫,回?来禀告:“黄公,最近的驿站还有二十多里,但从官道右偏十里,有一小镇,可供歇脚。”
黄内侍就?下令,命队伍右转,往小镇去歇息。
走了十里左右,天渐渐昏下,阴云密布,黏腻狂风吹得树摇叶动?,却山转路回?,果然山谷间隐隐一小镇。
随从们都说:“看起来要下雨啊!”都赞颂黄公英明,让他们得以免行雨中的泥泞路,因此都很高兴。
遥看,小镇边有数条溪流,依山傍水,环境清幽,更间屋舍俨然。在出了邱阳府后,连路的荒山僻对比下,显得很是繁华。
入镇时,离五十米,便有一碑,上书:鹊仙镇。
黄内侍咳嗽着,讶异:“没料到这山林中,也?藏有这样的繁华镇子?,就?在官道偏右十里,被一座山挡着。你?们谁曾到过‘鹊仙镇’?”
车夫是邱阳府人,常在道上来往:“我只是听说这里有个?镇子?,挺有钱的,但从没有来过。”
一护卫说:“黄公,这藏在崎岖山道,隐在茂密深林的镇子?,连本地人都只闻其名。我们要不然,还是回?官道上去?下了雨,无非泥泞一些,赶赶路,天彻底黑下来前,还是能到驿站的。”
黄内侍却已经?忍受不了,大咳数声,再也?无心计较,摆摆手?:“我咳得不行了,快点到镇上的药铺给我请个?郎中,弄点药来。还给这姓严的包扎换个?药,面圣前,务必要他有气。”
车队与石碑相?错而过。
一入镇,愈见繁华。
只见地上铺的是青石板,商铺连间,都是砖瓦房,食肆、客栈、酒楼、布店等等,一应俱全。往来偶然有行人,大多笑容满面,衣袍上罕见补丁。
黄内侍一行,马匹健壮高大,车架华丽,随从都官服锦衣。
鹊仙镇往来人都投以惊异的目光,窃窃议论。
镇上的客栈虽然也?不输一些大县,但黄内侍哪里看得上?
也?不分辨,直奔鹊仙镇占地面积最大,也?最富丽堂皇的建筑——一座阁楼起伏,不输府城大户的七进大宅。
就?命随从叫门,对着门子?,傲然亮出黄内侍的印章来,颐指气使,让其间主?人收拾出最好的院子?,恭迎贵人。
这大宅的主?人颇有见识,看到层层递来的印章,吓了一跳,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倒履而迎,见面就?拜,大肚子?弹到了地上:“不知上使降尊!小人吴姓,窃添员外?之列,为父老推举,兼任本镇镇长。贱内正叫人空出主?院。请上使屈尊移步,暂居其中。”
姿态摆得很低,非常谦恭。
原来,这家的主?人姓吴,是鹊仙镇的首富,也?是镇长。有个?员外?郎的捐官。
黄内侍不耐烦听他奉承,迫不及待就?要去软榻上躺下——他咳嗽久了,在马车上又颠簸,晕眩得厉害,多走一步路就?喘不上气。
随从之首,是黄内侍带出来的徒弟。
一个?二十出头,矮个?猴腮,八字眉,苦相?里还带着刻薄的年轻宦官,也?姓黄。据说二人之间有点一远三千里的族亲关系。
队伍中都叫他“小黄公”——背后直接把?“公”字省了,干脆叫小黄。
严内侍昏迷不醒,黄内侍也?撑不住躺倒休息了,队伍里的事情,就?都由小黄做主?了。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对吴员外?说:“快把?你?们当?地最好的大夫请来,还有你?家里,或者是镇上最好的药材都翻找出来。师父他老人家不舒服。”
吴员外?一直表现得很恭敬,此时却面露为难:“家中幸有药材,供给上使,不敢藏私。但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住在镇西。而现在,马上就?要风雨大作,恐怕不能出门啊。”
此时,天色本来就?已经?不早,兼之风雨欲来,阴云重重,四周已经?彻底昏暗。狂风夹杂着一些雨丝,已经?扑打人面。
小黄很生气:“耽误了我师父的病情,你?个?土财主?,担待得起?淋点雨,还能死人不成?去把?那郎中叫来!”又令侍卫中的一人,陪同去“请”:“绑也?得给我绑来!”
吴员外?欲言又止,到底不敢违抗,只能在一个?家丁恐惧的眼神里,命他带着侍卫,前去找镇上的大夫,又连连嘱咐:“下雨前一定得回?来。”
侍卫跟着那浑身?哆嗦的家丁走了。
吴员外?又殷勤地要安排小黄的住处。
小黄回?头一看,张白也?抱着鱼仙下了马车,正站在原地,醉醺醺地打了个?嗝。差点把?这位高人忘了!
“不急,你?先给张先生安排住处,一切供应都得上好。尤其得有好酒好菜。”
“是!是!您请跟我来。”李员外?作为一镇首富,听了小黄的话,丝毫不敢慢待这一身?破袍、乱糟糟胡须,还抱着个?烂陶罐的怪人,热心地亲自招待:“左侧还有一院,是我儿的院子?。他在外?尚未归来。院子?里的一切布置,包括床褥,都是崭新的……”
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有好几间卧室,都收拾得整洁舒适,床褥柔软干净,主?卧还隔着个?小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案桌上还摆好了已经?开罐的上好美酒、一五六层的雕漆提篮食盒。
镂花窗外?,能看到芭蕉,种得非常好,好得出奇,叶子?肥大。春夏大约是映得满窗翠色。
来为他们收拾屋子?的婢女,刚刚退出去,个?个?低垂着头,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幽灵般地来去。
张白将?陶罐往桌上一放,自己则往床上一躺,合衣一滚,破袍在人家崭新的被褥上滚下泥污,顷刻鼾声如雷。
银白小鱼跳了一下,气得直骂他不守信用。说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识吗?一句话还没教,这就?躺下睡了?还有,明明是打着“鱼仙”的名头,凭什么他睡大床,自己依然睡陶罐?
她?气了一会,忽地,窗外?轰隆一声。似闪了一道电。然后,大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雨中像催眠的摇篮曲,让她?困意不断上涌,李秀丽也?在陶罐里,浮在水中,慢慢睡着了。
而陶罐正被张白摆在桌案的靠窗边,窗户大开。
啪。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李秀丽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声。朦胧间,她?看见有一只赤狐,蹲坐在芭蕉叶下避雨。
它四肢纤细,四脚都是黑色,红色的毛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瘦得可怜。头顶着芭蕉叶,两只碧绿碧绿的眼睛,像磷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举起右前肢,竟然向她?招了招。
咦?哪里来的狐狸?
她?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咕噜坐了起来,正眼去看……
咦?一条鱼是怎么坐起来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手?。
她?变回?人了!
就?在她?惊喜低头,再抬头的一霎,芭蕉树下的狐狸不见了,地上空留了一连串的脚印,没入吴家大宅深处。
有一婢子?正怀里用衣服紧紧裹着什么,往院落深处拖,留下一道长痕。
她?想去追,一跃而起,噗通,啪地摔在了地上。
疼!恍如一梦。她?仍然是一条鱼。
幸好肉身?现在够强健,没有摔伤,只是在地上翻腾挣扎。
张白把?她?捞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等她?摔在地上,才拎起鱼儿,丢回?陶罐:“你?不是骂我,没有教你?什么是洞天吗?从让车队进入这个?镇子?开始,我就?在教你?了。”
大约都是笑着的张白,此时的神色出奇严肃,对她?说:“听,雨中的声音。”
李秀丽侧耳去听。这么大的雨,除了天地间哗哗的雨声,还能听到什么?
她?仔细地去辨认,听着,听着,忽然,怔了一下。
雨中,似乎有簌簌地振翅声。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禽类振翅的声音。
*
跟着去请鹊仙镇大夫的侍卫,姓孔。
孔侍卫本来是皇城的御林军之一,却跟几个?兄弟一起被派出来保护两个?阉人,到处转悠,请什么祥瑞。现在还得给阉人当?牛做马地去延医问药,受那小黄的支使。他满腹的牢骚,却不敢表露。
一路上,少?不得拖拖拉拉,心里想,两个?臭阉人,都病死了才好!
但吴家的家丁却不这么想,非常焦急,一路上都催他快点走,好像比孔侍卫还担心“天使”:“马上就?下雨,得快点啊!”
“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孔侍卫却还有心去打量这小镇。
他发现,小镇家家户户,都在门侧挂着一块白布。
“你?们这有什么丧事?也?不对,什么人家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挂白?也?没看见白灯笼……”
家丁说:“什么白灯笼?这是我们鹊仙镇的传统。挂白布的人家,就?是养狐狸的人家。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狐狸。”
“啊?”孔侍卫闻言,讶异:“你?们这是养狐狸的?”
“当?然,如果不是我们养狐狸养得远近闻名,哪有鹊仙镇这山林里的繁华?”
孔侍卫说:“那怎么我们进镇以来都没听到狐狸的叫声?”
“我们这的狐狸成色可好了,养得可乖了,不敢乱叫的。”
“你?们卖狐皮?”孔侍卫听到“成色”二字,想,可以给家中的老母带张实惠的好狐皮回?去。肯定比京城便宜。
“不卖狐皮。”家丁说:“我们只管养狐狸,卖出去。但买的人想对狐狸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雨丝落得更多在他脸上。本来还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说:“快走,快走!雨马上就?下来了。”
竟然也?不管孔侍卫,就?自己往一个?方向奔去。
眼见他跑得飞快,还需得家丁带路,孔侍卫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叫着:“你?等等,等等!”
但一个?转弯,追过去就?没人了。
大雨也?终于下来了。顷刻之间,滂沱。天黯如夜。
水幕茫茫,难辨左右。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孔侍卫只得往一户屋檐下避雨。
不知为什么,这座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屋舍相?邻,这些屋檐连起来,几乎如同窄廊。非常方便躲雨。
在昏暗的大雨中,他咒骂着不知所踪,忽然发疯的家丁。
忽然瞥到,“窄廊”的另一头,拐弯处,有个?人正依墙而站,只露半身?,怯怯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
苍白如雪的脸颊,艳红欲滴的唇,眉眼低垂,半掩雨雾中。
她?的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湿漉漉的,黑发蜿蜒贴在雪肤上,又渐渐地向下,延入一抹沟痕。
雨水顺着丰润洁白的一臂,慢慢、慢慢地滑过肌肤,顺着蔻红的指甲,啪嗒,滴到地上。滴得孔侍卫口干舌燥。
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着的膀子?上。
女人着黑衣,半解衣衫,更显得这段膀子?到手?臂,玉白一般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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