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门客
他家的幼子,十二三岁的唐六少爷则等得无聊,心不在焉,一会踢着柳树根,一会去揪柳叶,还被他姨娘打了?一下?肩膀,示意他庄重一些。
那位高人?,听说能以蒲为剑,折艾作旗,飞剑飞天,定是个英姿飒爽,肃杀端正的女剑仙。这样的人?,就算不能相交,也万不能给她留下?坏印象。
唐六无聊之余,却见巷子的另一边,烟柳杏树边,一户人?家的墙上,竟翻上来个人?。是个没比他大几岁的纤细少女,站在墙头,斜倚烟柳,伸手去攀杏花。
她梳着鸦羽般漆黑的双寰鬓,穿一身竹绿半袖,雪白纱衣作内衬,藤黄的裙儿散开,嫩生生脸颊,像柔得欲滴的清新春天,竟比花色淡洁。
见少年?人?不眨眼地盯着她,她若有所感,看过来,瞪他一眼。杏眼儿却胜春波动。
墙下?有犬吠声,还隐隐有人?叫唤:“唉,小姑娘,你怎么爬我家的墙,攀我家的花?”
她就回过头去,捡一颗石子砸中吠叫的狗儿,对说话的人?做个鬼脸。竟然踮着脚,提着裙子,踏着细细的墙头快步跑开。小鞋子踩出?的步伐,比猫儿更?灵敏平稳,不带半点摇晃。
这女孩儿跳下?墙头,一手折着柳,一手撕着杏花瓣,斜脚还踢小石子,报复性地打在不远处的狗儿黑鼻子上,她就咯咯直笑。实?在没一刻稳重端庄。但俏生生的,叫年?长的夫人?们看见,都觉得极爱这青春灼人?,不忍苛责。
唐六这眼巴巴的、痴痴的神态,引得姨娘狠掐了?他几把,也引起?了?唐府中人?的注意,往那侧看去。
唐夫人?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不是叫人?嘱咐过,今日不准闲人?进巷子里。”
这女娃娃嫩得像朵花,一看就是家里宠大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也是可惜了?。
就叫下?人?们去驱赶她,又有些怜爱,便嘱咐:“好声劝她走?,不要粗声恶气的吓人?。”
谁知,这少女不但不走?,竟单手推开身强力壮的婆子,走?到跟前,一把柔润的嗓子,问:“你们就是唐家?”
唐夫人?看了?看她手里的杏花,说:“姑娘,巷子里杏花开得好。你是来折花的吧?可是今日不巧,杏花是不能折了?。我们早就通知邻里街坊,不能靠近我家,你快快走?罢。”
少女疑惑道:“可是不靠近你家,怎么捉鬼?”
唐家人?顿时都回头看她。
这柔嫩得比春波欲滴的女孩儿,吹掉手心最?后被强行撕出?来的半朵花,喃喃:“单数。我今天一定能捉到鬼。”
她仰起?脸,一点儿也没有唐家人?想象中肃杀英姿的红衣剑仙模样,不高兴的时候就微微嘟着唇,想了?想,已经先收了?人?家的银子了?,还是解释一下?:
“吴嫂子非说我的红裙子脏了?,一定要给我换身衣服。她好像以为我出?去游春,挑挑拣拣半日。所以来迟了?。”
唐家人?盯着她,瞠目结舌。
表弟/表叔介绍来的“侠女”、“女剑仙”,竟是个参差二八之龄,还会被家里人?以为要去游春的小姑娘!
他们心里的怀疑之色几乎表露在脸上。
唐老爷回过神,忙挤出?笑脸,凑到近前:“刘女侠,快请进!表弟早就同我说过,您年?少有为,法术高强,那个、额”他看着小姑娘的嫩脸,也卡了?一下?词,“那个……青春常驻!”谁知道这是真小姑娘,还是童颜不老的那种?
什么怪词?李秀丽迷惑地看他一眼,并不知道自己被彭生背地里吹嘘成了?什么高大形象。她心里惦记着唐府的厉鬼,快步而进。
一过唐府门?扉,此时本是青天白日,春风熏熏,忽然四周的光线就黯了?许多,吹来的风也带着森冷的寒气,透过骨髓。
唐家的房子像是被永久地笼罩在了?某种阴天乌云之中。李秀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冰冻凝滞的炁遍布在周遭的空气中。连院子里的树,叶子都是枯黄的。枝头光秃秃的,仿佛时光冻结在萧瑟之季。
而就一墙之隔,唐家所在的街巷上,柳树成烟,杏花尤带勃勃之炁,凝着春日性质活泼的雨露。
她取出?腰后别着的菖蒲、艾草,一晃,草叶化作明耀宝剑,被她拿在手中,颤个不停。
果然有厉鬼存在其中。唐家的范围之内,已经变成了?微型的临时溢出?区。
举目再?看缩着脖子的唐家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眼睛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蜡黄,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没精打采。
他们身上与?外界正在发散交互的生人?之炁里,“融”进了?很多凝滞不散的冰冷鬼炁。
这些凝滞的鬼炁不断蚕食着他们的炁,将?其转换为自己的力量。
人?之元炁,与?人?命运相连,与?身体五脏、健康密切相关。
一旦唐家人?的炁被周身缠绕的鬼炁转换殆尽,他们将?会暴毙当场。
而这些鬼炁既然已经融入,就算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会跟这个溢出?区连着,继续受鬼物折磨。
姓彭的说他们“折磨欲死”、“命在旦夕”,竟然不是夸大之言。
其中年?龄最?小的两个。
一个刚满几个月的小儿被抱在其母手中,本应丰润的脸颊,竟然凹陷下?去,也有黄黑之色。把头靠在其母怀里,连哭声都没有,只昏昏沉沉,出?气多吸气少。
另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也是病如骷髅,脚步沉沉,一点力气也没有,几乎站不住脚。
就算鬼物疑似是复仇,但这样的小儿,又有什么天大的过错?
李秀丽顿住步,忽然说:“喂,把你家十岁以下?的小孩都抱过来。”
唐老爷夫妇闻言楞了?一下?。唐夫人?赶紧嘱咐家族里的妇女,把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抱了?出?来,连婴孩都摇摇晃晃地被放下?。
李秀丽让孩子们站成一排,举起?艾旗,摇旗招福。
下?一刻,唐家人?大大小小都惊呼出?声。
孩子们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他们身上的鬼炁,竟然具象化了?。浮现出?了?一只又一只惨白的、缠满黑色“水藻”的鬼手,从冥冥中伸出?,死死地拉住其手、脚、胸口,仿佛要将?他们都拉入幽深的地底。
有妇人?激起?孤勇,想扯开锢着她孩子脖颈的鬼手。
但那只惨白发胀的手,不仅没被扯开,还缩紧了?一圈,发青手指上的黑“水藻”不断往孩童的鼻孔、耳朵、嘴巴里钻。
不,那不是“水藻”,而是黏腻湿滑的头发。
孩童觉得耳朵剧痛,喉咙堵塞,脸色一下?子胀紫了?。
李秀丽见此,一把拽住那只鬼手。
她白皙纤细的手,用力,凝聚着元炁的血液上涌,让其微微泛粉。
嘎吱,竟生生扯断其惨白手臂,一根根折断发青手指,孩童的脖颈终于被松开了?。
她又将?坚韧异常的黏腻发藻从孩童的七窍里扯出?,用蒲剑割断。
终于,孩童得以解脱,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这段时日沉重异常的身体,也好像忽然轻盈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躲到了?母亲怀中。
见此,唐家人?怀疑大褪,眸子亮了?,满怀期冀。
李秀丽如法炮制,逐一扯开困锁在孩子们身上的鬼手,割断缠绕他们的黑藻,徒手捏爆凝滞的冰冷鬼炁。
这也使?得她洁白额头,一点一点挂上了?汗。
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脱困了?。唐家人?中有不少人?当场落泪,几乎要对她下?拜,感激涕零。
唐老爷希冀地看向她:“女侠,我家的其他人?……”
李秀丽举袖要擦汗,忽然,一张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了?汗。她抬头一看,是一个怯生生的唐家妇人?,搂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对她讨好地笑着。
那张手帕上还绣着稚嫩还歪曲的小黄鸭,正是小女孩递给母亲的。
少女顿了?顿,面对这笑脸,还是回答了?唐老爷:“其他人?,等我除了?这鬼,再?论鬼炁。”
她要留下?大部分的炁,以有余力与?厉鬼斗。
唐家人?早在看到第?一个孩子脱困时,就已经全然信任了?这个看似青春不稳重的妙龄少女,忙不迭地道谢。
李秀丽问:“事主是哪个?就是纳了?厉鬼生前为妾的。”
闻言,唐老爷沉默了?片刻,面露凄苦之色:“女侠,前面就是我家的主院。我的长子、长媳就在其中……”
前面的院子?李秀丽抬起?头,果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大院子,院门?大开,挂着白色出?殡用的纸灯笼,垂着白幔。像是有丧事的样子。院子里摆了?七八张圆桌、凳子,上面还有空荡荡的碟子、筷子,像是酒席用的。
正对着主屋和圆桌,有一个搭起?来的台子。似乎是新婚时戏班子用的。此时,台上拄着一根又一根的哭丧棒。
院子的一角,有口井,井旁是颗大槐树。
此时,春来槐树未新绿,反而满地是枯黄叶。树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铜钱夹纸钱。
树ω*? 下?的井口,则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实?。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黄符,黑色蝌蚪文写?满一张又一张。
而且石头还在微微抖动着,连带黄符上的蝌蚪文都在流动扭转,似乎有人?声嘶力竭地念着经文,镇住石下?的东西。
“你儿子和儿媳在哪里?”李秀丽侧过身,要问唐老爷、唐夫人?:“在屋子里……?”
没有人?。
就在她观察院子的那几息功夫,唐老爷和唐夫人?以及一干缩头缩脑恐惧万分的唐家族人?,都消失不见了?。
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间?主院前。
而就在她侧头又转回的那一瞬间?,整个院子的装饰全变了?。
原来的白布白灯笼等,全部换成了?红色的。
院子里披红挂彩,贴满囍字的鲜血般的灯笼,轻轻在檐下?摇晃。
大槐树上缠满喜布,井口也没有石头压着。
院子中的七八张圆桌畔,坐满了?各色客人?,都背对着她,专心致志地看向戏台上。
戏台上,正一个油彩涂面的戏班子,粉墨登场,咿呀咿呀唱着一出?不知什么戏。
似乎是一出?送嫁的戏,非常应景。其中一个青衣扮演新嫁娘。
在她踏上门?槛的那一霎,所有客人?将?头扭了?一百八十度,一双双没有瞳孔的黑睛,对准她的方向。
戏班子仍唱着他们的戏,只是,那个扮演新嫁娘的青衣,衣襟是左衽。
左衽,是寿衣的款式。
近在咫尺,一口阴冷的气吹在她脖子上,冷意激起?鸡皮疙瘩。
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说:“客人?,您来吃酒席,怎么不入座?”
她回过头,一张惨白的脸,两颊涂着胭脂。
一个纸人?作管家打扮,僵硬地在趴她身上,双唇不动,声音笑嘻嘻:
“快入座吧,新娘子,已经等您很久啦。”
第075章
纸人惨白的脸、血红的胭脂,阴冷的气息近在咫尺。
“啪”!
下一刻,它的纸脑袋被打偏了。
被少女不留情面地糊了一巴掌。
李秀丽嫌恶道:“靠这么近干嘛?你口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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