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我娘生前一直喜欢菊花。她临走前说想再看一次故乡长安慈恩寺的菊花,她来不了,我便替她来长安,替她看看。”
祝静思是由母亲带大的,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曾经她也好奇地问爹什么时候回来?郑连城开始不回答,后来被缠得烦了,就敷衍她说:若是春日菊花开,他就回来。
每年春天,小静思就到山坡上去找,漫山遍野那么多花儿,就是找不到菊花。直到她长大了,才知道春天根本不会开菊花。爹不会回来了。
娘从来不愿提起爹,祝静思对爹的所有印象都是从哥哥那里来的。从她记事起,就听哥哥说,爹当年是村里最好的铁匠,也最爱喝娘酿的酒,可他喝完酒大声骂人,骂完了还打人,唯独对襁褓中的女儿宝贝得不得了——自从小静思出生之后,他很久没有喝酒闹事。可惜好景不长,追赌债的人找上门来,老男人连夜从家里翻墙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韶州瘟疫流行,路边堆积了很多腐烂的尸体,不知哪一具是他的。
小静思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口中那个唯独对女儿宝贝得不得了的男人会丢下他们。
虽然有家族里的叔伯们接济,娘带着他们兄妹还是过得很辛苦,去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病重许久的郑连城突然睁开眼,咳嗽着说:“我想喝酒。”
祝静思给她搬来了酒坛。
郑连城酿了一辈子的酒,这却是祝静思第一次看到她喝酒,曾经美貌如今却衰老的妇人两行浊泪无声掉落在酒坛里,她喃喃说:“苦……人这一生,就是一坛苦酒。”
离别苦,相思苦,至死不能归乡苦。
人生就是一坛苦酒。
这是娘最后说的话。祝静思站在新盖的坟头前,倔强地咬着嘴唇,然后深深磕了三个头:“娘,就算是苦酒,我也想喝出一点不同的滋味。”
她起身时,眼泪哗啦啦滚落下来。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永远不在了。她来到长安后也喝酒,不同的鲜花与不同季节的稻米酿出的酒滋味不同,只是再没有娘临终喝的那一坛,那种辛辣入骨,那种冰炭交加,那种不甘绝望。
“酒喝太多了,都从眼睛里出来了。”
裴昀伸手,拦住她手中的杯盏,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三日后,我带你到慈恩寺去看菊花。”
祝静思一怔,抬起朦胧的泪眼。
“嘘——”裴昀微笑以手指抵住唇,眸光里闪动着狡黠神秘,“慈恩寺原本是有菊花的,白天不开而已,你要在月下看。”
五
接下来的几天,裴昀不再睡懒觉,每天不待天亮就神神秘秘地出门去,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三日后。
夜幕降临,一弯新月如钩,裴昀带着祝静思来到了慈恩寺。
寺庙里静悄悄的,和尚们都睡觉了,也没有来上香拜佛的人,两个人悄悄溜到大雁塔下。
祝静思亲手栽种的黄金菊在夜风中摇摆,模样很是得瑟。裴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白白的、亮晶晶的……是一大块盐巴。然后他去旁边的水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把盐巴全浸在水里搅匀,随即将半桶盐水“哗啦”倾倒在菊花上!
祝静思想要去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丛黄金菊原本漫不经心的枝叶突然都聚拢在一起,仿佛感觉得到疼似的,微微颤抖,四周安静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然后,祝静思看到了她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奇迹——
在紧而密实的枝叶中,突然绽放开了一点细如米粒的金色!像是漫天月光的潮汐大浪淘沙,千淘万漉出这一粒小小的金子。
如燎原的温柔光焰,微小的花苞以人眼可以看见的速度吸取露水,轻柔绽开。
缓缓的,那盛开的金色仿佛月光的精魂,摇曳在凉风中,似一声叹息,又似终究得偿所愿的欣慰。
祝静思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这奇迹。
“你……怎么做到的?”她扬起脸看着少年。
裴昀慵懒地靠在塔边的石柱上,面孔皎艳清透,仿佛他也是夜色中的一朵昙花。生得这么好看,说出的话却像胡扯一般:“花有各自的喜好,菊花怕咸,害怕我把剩下的半桶盐水也倒给它喝,就只好开花了。”
少年的话分明是天方夜谭,可那朵盛放的金色菊花上,当真缀着露水,像是委屈的眼泪。黄金菊的姿态也没有了之前的得瑟,而是垂下了茎叶,像是被欺负的小孩子般气鼓鼓地蜷缩起来。
祝静思心疼她的花,伸出手指去轻抚花瓣上的露水,指间的触感如丝缎,夜露微凉……
天上的娘亲,可看到了长安慈恩寺的菊花?
她回不来的故乡,她替她回;她看不到的奇景,她替她看。她是她生命的延续,是她的另一双眼睛,看遍四季的风景,品尝人生的滋味。
七重佛塔在夜色中伫立,仿佛有悲思如夜幕无边无际,而高耸的雁塔能将思念直达天庭。
“花也看了,该喝点酒吧?”裴昀不着痕迹地打岔,突然变戏法般从身边拎出一小坛酒,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他一把将酒坛拍开,“酒越酿越醇,你尝尝,味道和当年相比如何?”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爱喝菊花酒?”祝静思眸子温柔,她接过酒坛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往事,难以置信地抬头,“……是当年我送给你的那坛?”
裴昀只是笑着看她。少年的笑容当真美好,他的眼睛里会开花。
“这坛酒,我封了七年,只等你来开。”
一缕清风突如其来,吹开杯中的鹅黄美酒,酒香凛冽,还未入喉就让人脸红了。
那泥封完好而今日终被开启的醇香,究竟是酒坛,还是少年的心?
祝静思突然就想起他们分别的那一日。
“这坛酒是我娘酿的,送你,带在路上喝。”
张先生得了朝廷的调令,即将前往冀州赴任,裴豆豆和杜清昼都会跟着他走。
“好重啊!”裴豆豆呲牙咧嘴,“女孩子不是一般会绣个荷包什么的送人吗?我看到杜欠揍的姐姐绣了个很香的荷包送给他。”
“第一,我不会绣荷包,第二,我也不是你姐姐。”小静思不高兴了。
“结拜的时候是你非要做姐姐的嘛。”裴豆豆抱着酒坛站在月下,眨巴着漂亮的眼睛,似乎存心要逗她。
“不要拉倒!”小静思恼了,去夺他手中的酒坛。
“别,别!”裴豆豆赶紧护住酒坛,“再重我也背得动啊,上次爬山的时候,我可是连你都背过了。”
“你又笑我!”祝静思气鼓鼓地叉腰,一张小脸确实如同年画上的娃娃般圆嘟嘟的。
“别生气了!”裴豆豆牵起她:“走,我们去山坡上玩!”
年少不惧离别,男孩女孩跑在星光下,大地那么宽广,仿佛他们只要奔跑,就可以到任何地方。哪怕是天尽头,他们也可以手牵着手。
“怎么又出神了?”裴昀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我在想,我娘曾经说人生就是一坛苦酒。”祝静思摇摇头,“如今在天上,酒的苦味应该也淡了。”
“哦?”裴昀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仿佛无所牵绊的清风,又像月光酿成的醇酒:“《山海经》中记载过一种‘性情之花’,说这种花最适合酿酒,笑着去酿的酒,喝酒时也会笑,跳着舞去酿的酒,喝酒时也会快乐起舞。”
笑着去酿的,是甜酒;皱着眉头酿的,是乏味的淡酒;思念的眼泪滴在杯中,就是一杯涩酒;热血歃在酒樽,就是壮行的烈酒。
“这一生要喝的酒,应该有烈的,有辣的,也有涩的吧。但无论什么滋味,只要两个人一起喝就好。”
祝静思脸颊微微泛起了红色,不知道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对方最后那句话。
裴昀突然从身后蒙住她的眼睛:“闭上眼睛。”
少女的心跳得厉害,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眼睛看不见,黑暗中弥漫着少年熟悉而好闻的气息,只听那人说:“可以睁开眼了。”
祝静思缓缓睁开眼,耳边传来一声轻响,只见一朵烟花高高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炸开……然后,整个漆黑如绸缎的夜幕上盛放了万千朵金色的花!
“啊!”祝静思忍不住惊叹出声。
“这花开得好看吗?”裴昀凝视着她,唇角微勾的笑容仿佛漫不经心,目光却牢牢锁着她,“我真正想让你看的并不是那一朵孤菊,也不是这空中的烟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她却懂了。
——花儿并非只开在地上,最美的花,始终开在某一个人的心上。无论春秋,无论晴雨。
这才是他想让她看的。
祝静思怔怔望着他。
少年的目光那样温情,却又那样笃定。慈恩寺中有许多善男信女求姻缘,还有痴心的男女将两人的名字刻在大雁塔下的石头上。
他不愿将自己名字写在石碑上,只愿将名字写在恋人的心口。
执子之手,誓如烈酒。
从此春风化雨,萦绕心头。十指交握,点滴默契与温暖湿润眼眸。
裴昀拿过酒坛,转到她刚才喝过的地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随即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全朝喉中灌去。
“别……别喝这么急,会醉的!”祝静思想要去拦他,却够不着,太高了,少年径自把酒喝完,一下子稳稳地捉住她的手,低头看她,鲜艳的唇瓣沾着残酒,眼里似有朦胧醉意:“怕我喝醉了耍酒疯吗?”
“你现在已经在耍酒疯了。”
“喝醉了回不去了,你背我回去……”
“背你个大头啊!”
“你连猪都扛得动的……”
“不要把你和猪比,会伤猪的自尊的!”
“呜呜呜……”
“下雨了,快点回去别闹了!”
天空中真的下起了雨,先是几滴仿佛树梢掉下的露水,随即雨帘渐渐绵密,两个人冒着雨朝回跑。
有件事,裴昀没有告诉祝静思。
菊花怕咸,畏惧盐水才会在春日里不情不愿地开花,这是真的。
在八岁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只菊花妖。那日他眼睁睁看着身染瘟疫的她的生命流逝,却无计可施。男孩的眼泪滴落在荒坡上,突然有个大惊小怪的声音说:“谁啊?好咸!”
花有精魂,人贵精诚。
那只花妖实在太无聊了,它原本是秋天才开放的菊花,春夏热闹的时候没有它什么事儿,就蜷缩着睡觉。那眼泪恰好流到了它的嘴角,又咸又苦,快把它齁死了。
菊花妖都是高冷又坏脾气的,上古时代,它也和桃李一起在春天开放,但后来常和别的花妖吵架、打架、毒舌到没朋友,最后谁也不理它,它干脆一赌气选择寒风萧瑟的秋天离群索居。
脾气坏不代表没本事,上古神农氏在《神农本草经》中称它为“长寿花”,汉朝历代帝王狂热追捧它,用它酿制“长生不老”的药酒,菊花自然有它的过人之处,它可以为病重或将死的人延续寿命。
和世上的其他任何事情一样,菊花妖帮助人也有代价。代价,就是同等的交换——
你需要为谁续命,就要将自己的寿命付出多少。
男孩与荒坡上的菊花妖,签订了契约。
为救身染瘟疫原本活不下来的祝静思,他用花妖教他的方法酿酒,那些日子的烈酒,每一滴都有他的生命。他将自己的寿数分给了她。多少年?这是秘密。
他希望不多,也不少,恰能相守一生。
六
“现在的年轻人,真有精神啊。”寂静的雨夜里,倒霉的方丈和尚走出来,叹了口气,把那丛被雨水打得零落歪斜的菊花扶好。
他不是不能禀报圣上,让金吾卫们来把这个在慈恩寺外杀猪,打扰佛门清修的少女赶走。
但,这万丈红尘滔滔,真正美好的东西总是少之又少。
慈恩寺,念慈母之恩……七重佛塔未必比得上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