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那当初为何要送自己那枚桃花鲤鱼的木雕?
所有的场景在眼前回放,原来当日她真的只是不小心掉落了坠子,而不是要送给自己,更不是男女互相倾慕的暗示。原来这么多天以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恋而已……张九龄心中酸涩,连舌根也发苦,勉强微笑了一下:“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不愿被太子看见自己此刻的虚弱和狼狈,匆匆行了一礼,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子寿!”太子快步跟上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岂止他卢氏一家?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张九龄摇头,胸口阵阵作痛,“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太子的剑眉沾染了清冷的雨丝,眼神复杂。
“你对事太过较真,容易伤了自己。强求不来的事,大可以看淡些。”他松开了握着张九龄手臂的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目光沉沉地叮嘱:“多保重。”
张九龄点头,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他沉浸在自己的落魄失意中,没有留意到太子沉默的眼神中酝酿的风暴,也没有听懂那句“多保重”真正的含义。
如果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太子,他一定会回过头去。哪怕是看最后一眼。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那些最伤痛惨烈的诀别,往往也没有道别。
四
听到那个消息时,张九龄正在抄写书稿。
几个同僚又害怕又兴奋地说着刚刚宫外血流成河的政变。张九龄突然间就听到了“太子被诛”几个字,他手中的笔倏然落了下来,一大滴墨溅到惨白的宣纸上。
“太子怎么了?”他以为自己只是幻听,微微错愕茫然地抬起眸子。
“今日午时,太子率羽林军杀了武三思、武崇训,并从肃章门冲进宫城想要诛杀韦后,被阻拦在玄武门外,兵变不成,已经被杀了!”
这句话清晰得如同冷风携着刀子在耳边割过,张九龄呆坐了许久没有动。旁人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觉得整个人像浮在云端,随时会坠到深渊里去。
……
“他说的话,我倒很喜欢。这笔字,也不错。”
“佞臣当道,后宫乱政,这天下当然要改!”
“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我命你将毕生的智慧与心力许给我大唐的江山,许给我天下黎民百姓,直到大唐盛世到来,永不相负。”
永不相负……
张九龄茫然四顾,像是要确定什么,又像要逃避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胸口被压了重物,呼吸间都牵着一块块利刃,钝痛成伤。突然,一口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在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书稿上!他以袖掩住唇,却掩不住滚烫的泪水跌落在衣袖上。
……
太子被诛杀一事,很快过去了。宫廷变故总是会被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然后淡忘,宫殿上的血迹也会被迅速地洗净。只是大明宫上的天空,夕阳的颜色格外惨烈,像是无论如何用力也抹不去的,一抹血的残痕。
就在这一年,卢瑜儿嫁人了。对方是清河崔氏的儿郎,与她门当户对。
听到这个消息的张九龄有片刻的恍惚。如今,他与她同在长安,却已相隔千里,跋山涉水也再无法相见,宫阙万间也无法再点亮一盏灯。这一晚,张九龄彻夜睁着眼睛,仿佛看到她穿着华美的嫁衣,端坐在喜宴之中。他心头仍有痛楚,却也略略宽慰——至少,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吧。
只是,这个选择终究不是他。
少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眼角艰涩,却流不出泪水,皎洁的满月铺满他的身体,他躺着没有动,生命中所有的爱情,就在这一晚清冷的月光中燃烧殆尽。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从他写下这首《赋得自君之出矣》,他心中有一轮月亮,永远的缺了。
而当初答应李重俊的诺言,张九龄却并没有忘。
大唐的盛世天下,永不相负。哪怕那个人不在了,他在天上,也是能看到的。
宫中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令人应接不暇。短短一年时间,武三思被杀,武氏一族被迅速摧枯拉朽,土崩瓦解;随后中宗李显被毒杀,试图把持朝政的韦后和安乐公主也被杀,睿宗李旦即位。不过两年光景,李旦将帝位传给了太子李隆基。
景云元年,李隆基登基,时年二十七岁。
看着龙椅上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时,张九龄突然有片刻的恍惚,好似看到了当初的李重俊……是血缘相通的容貌?是相似的年龄与神态?还是同样的锐气?突然有种直觉,在他胸臆间激荡。
盛世,在眼前青年的掌中,也许终会到来。
五
这并不是一条坦途。无论是天下,还是某个人的仕途。
张九龄的文辞在朝野的名声越来越大,赏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连宰相也称他“后出词人之冠也”,但他性情耿直,常常直言进谏,几次触怒龙颜,也曾数度被弹劾。从左拾遗到中书舍人,他几经沉浮,又几度罢官归乡。
直到开元十九年,他再次回京。
恰逢新罗使者来到长安,进献了许多珠宝奇珍,其中有一张白龙皮,寒冬腊月放置在大殿内,一室温暖如春。新罗国使臣表面上恭恭敬敬地献宝,却掩不住眼底的得色:“只怕连大唐,也没有这样的宝贝吧?”
中原群臣都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东西,一时间竟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在一片沉默中,集贤院学士张九龄从容出列,淡淡说:“何足为奇?我大唐有远胜于此的珍品。”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张九龄对身边的人吩咐几句。
不一会儿,只见侍卫们抬着一筐炭上来了,张九龄随手拿起其中一块:“这便是我大唐的珍宝。”
新罗使者顿时笑了:“恕我眼拙,这好像就是块……木炭?”
群臣都露出尴尬的神色,连龙椅上的天子脸色也不好看。
“正是木炭。”张九龄神色不变,“大唐九州十二道,家家户户都用的木炭,令百姓不会挨冻过冬。我大唐不将珍宝蓄积在皇宫中供一人享用,而恤养民生,藏富于民。黎民百姓衣食饱暖、安居乐业。
“白龙皮只能暖一室一殿,这块木炭,却能暖天下。
“奇珍异宝不过玩物而已,何足道哉?民心,才是天下至宝。”
这一刻,阳光如同瀑布般洒进大殿,也许是光线太过明亮,张九龄修长的身形,宁静如水的神色,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新罗使臣捧着满手金银珠宝,突然竟有几分自惭形秽。
天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而下,指着张九龄笑问使臣:“你们进献的珠宝玉石,可比得上朕朝中美玉?”
君子如玉,国士无双。
这次朝会之后,李隆基给张九龄下了“借紫”的旨意。
唐朝时官员服饰颜色有严格规定,七品官员穿浅绿色,六品穿深绿色,五品穿浅绯色,四品穿深绯色,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紫色。品级若是没有达到,天子特许穿紫色,称为“借紫”。
可第二日上朝,张九龄仍然穿着他的绯色朝服。
等百官退朝之后,李隆基特命他留下,神色不悦地问:“朕赐你借紫,为什么不穿?”
“朝堂有法度,陛下不该法外施恩,故臣不敢领受。”
“你啊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李隆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有些动容。
朝堂上风风雨雨,这些年沉沉浮浮,张九龄也不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他的神色愈加沉静下来,像是经过冬天的湖水,已懂得严寒的味道,沉默的力量。他在河南兴修水利,在桂州推行改革减轻民赋,温润的外表下是雷厉风行的手腕。
李隆基最初听说他诗文清绝,只当他是个才子;后来见了面发现他长得好看,说话却很不中听,是个风骨直臣;再后来,才发现他知政决断,还有宰相之才。
天子缓步走近,仔细凝视着他的朝臣,目光许久没有移开,张九龄也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不同寻常的视线,微微诧异地一抬头。
“陛下?”
“没什么,朕看看你。”天子眼中含笑:“朕还是觉得,你穿紫色好看。”
开元二十一年,张九龄授中书侍郎;开元二十二年,官拜中书令,授同平章事,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
盛唐华章谱写到了最恢宏的音阶,当初的诺言,终未相负。
处理繁重的朝务到深夜时,张九龄偶尔会搁笔望向窗外的孤月,当年的知己与挚友,可会在九天之上,看到如今的天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心中的那一轮明月缺憾难圆,却愿万家明月相守团圆。
下级官员傍晚递来的文卷与议事,常常第二日清晨就有宰相的批阅。因为勤勉,也因为清正,张九龄在百官中深得人心,但,也有人与他不大合拍。
——黄门侍郎李林甫。
烟花三月,李隆基突然想要乘着春光明媚下扬州巡游。张九龄不赞成:“如今正是春耕之时,陛下巡游,沿途农田的春耕必然受扰。”
天子的兴致被浇了一瓢冷水,难免有些失望。这时,李林甫满脸笑容,试探着进言:“圣上巡游,是鼓舞民心的大事,天子驾临之地必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况且,哪怕真的令少数州郡春耕有所延迟,陛下还可以减免那些地方的赋税作为补偿,百姓哪有不拍手称颂的?”
龙榻上的李隆基眼前一亮,多看了其貌不扬的李林甫几眼。
张九龄突然站起来,朝李隆基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陛下,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国本大事,关系沿途州郡百姓一年的收成。中原是大唐的粮仓,如今河南兴修水利,陇右与河西军中也需要粮食。陛下岂能因为一时的兴起,置农时于不顾?天子出行可等时机,农时却不等人。即便陛下减免赋税,又如何能弥补百姓误耕的损失,如何能弥补大唐国库的空虚?”
宰相长身玉立,一身清拔之气,眸子如同玉壶盛冰,让昏昏欲睡的帝王一个激灵。
李隆基额头冒汗,尴尬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朕只是随口一说,爱卿不必当真。”
直到议事结束,两人起身离去,从始至终,张九龄都没有看李林甫一眼。
出行虽然不了了之,但李林甫却在圣上面前渐渐有了得宠的意思。
夏日来临之时,李隆基召张九龄进宫商议,提出想立李林甫为副相。
听到这个建议时,张九龄沉默了片刻,清晰地说:“臣反对。”
李隆基有些不高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爱卿为何一直容不下哥奴?”(注:哥奴是李林甫的小名)
张九龄端然坐在榻上,神色清宁如水:“诸葛武侯曾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陛下不可不以史为鉴。”
天子面上终于挂不住,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在殿内踱来踱去:“那朝中百官,除了爱卿一个贤臣,都是小人了?”
“臣不敢。”张九龄神色不变,“尚书左丞严挺之为官清廉,处事果断;兵部侍郎卢湛才思敏捷,年少有为;刑部尚书周胤秉公执法,不畏强权。这些都是朝廷中的贤臣,可以委以重任。”
接连被毫不留情地顶撞,李隆基的神色冷如冰:“朝中的事只有你说了算,朕说了就不算了?”言罢竟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虽然触怒了龙颜,被扔在殿中坐了一个时辰,张九龄并没有让步的意思。身为朝廷重臣,他也不是全无破绽——
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文武官员都拿着笏板骑马上朝,李隆基怜惜张九龄体弱,命朝廷特意设置了“笏囊”为他挂在马背上,可见圣宠之隆。尽管如此,他也不能久坐或长途骑马。与天子闹得不愉快之后,也许是因为朝务繁重,也许是因为心中郁结,张九龄病了,一连几日不能来上朝。成堆的案牍堆满中书省议事堂,百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李林甫还是老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心腹朝臣萧炅却坐不住了:“现在正是您表现的好时机,为何不趁机接手各项朝务,既可以替陛下分忧,又可以趁机架空丞相手中的权力?”
李林甫悠然呷了一口茶,却不回答萧炅的问题,只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认为张九龄是真病,还是假病?”
“这……”萧炅倒是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朝中官员生病是门学问,真病的少,假病的多,更多的人是心病。什么时候病,病轻病重都有讲究,浸淫官场多年的萧炅自然深谙此道。但事情涉及到张九龄,他一时便有些拿捏不准。
“你连他是真病还是假病都不知道,谈什么为圣上分忧?”李林甫好整以暇地站起来,“他性子孤高倔强,这些天来食少事烦,案牍劳形,忧思焚心,不病倒才是奇怪,呵。
“别人会装病,张九龄不会。
“君臣多年,陛下对他的情分也深。我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远不如他,这个时候太过热情,反倒让陛下厌恶。这为官之事,常常是急不如缓,抢不如看——旁观者才最能洞悉时局。我已经占得了先机,此时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