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20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为这病症所困扰,十几年来不曾有丝毫减轻。虽然这种怪病他从来没跟外人说过,但掩饰得再好,总有露陷的一天。

  这天,同榜进士崔墨笛找他喝酒,两人兴高采烈喝光了三坛竹叶青,出来时都有点醉意,崔墨笛突然满脸八卦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

  崔墨笛是个小麦肤色的英武少年,个性一向直率大大咧咧惯了,难得有说话故弄玄虚的时候。

  “说吧。”酒意上脸,裴昀白里透红的面孔慵懒如海棠,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随口应了一声。

  “我听说,丞相曾经托人向我娘提亲,可我娘没答应。”

  裴昀张了张嘴,那根糖葫芦掉了下来。对方口中的丞相是大唐出了名的好风度的美男子,也是他的老师——张九龄。

  “谁说的?”

  “我外公说的,前几日他喝醉了酒,竟然醉醺醺地说出了这段往事。”崔墨笛嘿嘿一笑,醉醺醺地摆头,“外公说,当年丞相的官职尚低,但气度出众,诗辞清绝,他看了也欢喜,原本想着应承下来。但我娘却拒绝了,她自幼就不喜欢舞文弄墨的男子,喜欢驰骋沙场的男儿,所以才会倾心于我爹。

  “你说,自从丞相主政以来,一直重视文臣、冷落武将,不会是当年留下了阴影吧?”

  崔家是将门世家,崔墨笛的爹崔希逸是戍边大将军。

  ……半醉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八卦中的裴昀也没留意自己走到了哪儿,突然一低头,发现自己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下面人影憧憧,他突然脸色苍白、心跳如擂鼓,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了?”崔墨笛以为自己的八卦太震惊,把人吓到了,还好心地拍了拍裴昀的肩膀,“虽然我也觉得丞相那样的人,孤傲得跟雪山一样,只让人高山仰止,看上去根本就不会对什么人动心,但谁没有年少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裴昀一脚踩空,猝然往下摔去。

  “裴探花!”崔墨笛大惊失色想要拉住他,却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一个人纵身飞跃而出。那人本来在二楼喝酒,手撑栏杆瞬间跃上,将突然摔下来的少年接住。

  崔墨笛吓得满头冷汗,酒也醒了一半,惊喜地脱口而出:“表哥!”

  那出手救人的青年衣衫落拓、一身酒气,苍白俊美的脸上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表哥倒像表叔,仿佛三个月没有刮过胡子了。他身手卓然不凡,却并没有将少年放下来的意思,直接抱着人往外走。

  这什么状况?崔墨笛傻眼了,虽然这个表哥平时就不通人情世故,常常行事古怪让人哭笑不得,但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抢了人就走吧?

  裴昀的酒也醒了大半,严肃地说:“英雄!我绝不会因为你刚才相救就以身相许的!我没有那种爱好请快放开,英雄……”

  “我李慕下也没有那种爱好。但,不想你的病被别人知道,就闭上嘴。”对方冷冷看了少年一眼,成功地制止了对方挣脱的动作。

  ——崔墨笛的表哥,眼前落魄的酒鬼,正是被百姓亲切地称为“八郎”的琴师李慕下。

  就在这间酒楼里,裴昀第一次听到有人清清楚楚地问他:“你恐高?”

  二

  没错,裴昀恐高。

  他的病是奇怪的恐高症,只要站到高处往下看,就会心跳加速、舌根发麻、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他在高楼喝酒,从来不会选择靠窗户的位子;别的进士们去登高塔远眺,他坚决不去。甚至连骑在突厥骏马上,往地面看时,他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恐高?”李八郎毫不客气地把少年扔到马背上,一扬马鞭。

  “我天生就有恐高症。”骏马扬蹄飞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裴昀又有晕眩想吐的感觉。

  “不可能,没有无缘无故的恐惧,而是你遗忘了什么事情。”

  “遗忘?”少年愣了愣,随即摇头反驳,“我的记性一向好的很。”

  “和记性没任何关系。”李八郎的声音低沉,“遗忘,有时候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你曾经遇到过可怕的事,而你无法接受这巨大刺激,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也许你就会忘掉它——事前和事后的细节与经历你都记得,但事件本身,会被完全遗忘。无论你如何用力,也想不起来。

  “表面上你是已经忘记了,但你无意识中一直在用很大的气力压制它,你在与你的恐惧搏斗,站在高处往下看时,这种搏斗就被放大出来,让你的身体和精神都无法承受。要治好你的恐高症,只有一个办法——

  “就是你自己想起来,你为什么会怕高。”

  一直到被琴师带回家,少年都在想对方的话。马背上的颠簸让他快吐出来了,难受得很。他在头脑中搜索时,只觉得空荡荡的,什么痕迹也搜寻不到。

  ——就像院子里堆的那些空空酒坛。

  阳光正好,池塘里开了一池歪歪斜斜的荷花,仿佛主人个性不拘章法,满池清荷也开得潦草。清风吹来,一片荷叶露出浅白的叶背,像是无声裸露的秘密。

  少年皱着眉头,突然抬头:“我想起来了!”

  李八郎刚把马拴好,回过头来,神色为之一动。

  “上次杜欠揍那家伙欠了我三文铜钱,现在还没有还给我!不讨回这三个铜钱天理不容!”

  “……”

  “还有,我约了叶校尉今天下午去赌场!”

  “……”

  “还有章台的王姑娘……”

  “够了!”李八郎沉着脸大步走过来,突然将少年摁到身后的树上,稳稳捏住他的双肩。

  裴昀大吃一惊:“干什么?”

  ……天下第一琴师不会是个变态吧?

  李八郎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肩捏了捏,又认真地捏他的胳膊、双手、双脚,最后抬起头来:“这么好的骨骼天资,为什么不练剑?”

  少年怔了一下。

  ——练剑?

  “你不想学剑吗?”李八郎站起身来,认真而欣赏地看着对方,带着几分遗憾地吐了口酒气——

  “天赋,不是用来挥霍的。”

  四目相对,裴昀心中一震。对方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他一直想学剑,比任何人都想!

  挥戈塞外,纵横沙场,正是他心中所愿。

  可是……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熟悉温暖的人影。

  “从今天开始,”李八郎毫不废话地说,“跟我学剑。”

  “不行。”裴昀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能跟你学剑,我此生只拜一位老师。”

  三

  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唯一的。

  对裴昀来说,这唯一的东西是童年时的一场相遇。

  他曾经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那时正值荒年,岭南路边有很多饿死的人。八岁的男孩满身伤痕,嘴角青肿带着血迹,实在饿得受不了他就去偷吃的,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张面饼,跑得过就跑,跑不过也曾被人抓住后往死里打。

  在溜进这间屋子之前,裴豆豆的运气实在坏到家了,不仅整整四天一无所获,还被打了一棍子,后背火辣辣地疼。如果这次再弄不到吃的,他真的就要饿死了。

  裴豆豆一咬牙,悄悄窜进房间里。

  屋子里家徒四壁,有个青衫书生在写字,身后的桌案上就有一碗白粥,已经凉了,却没怎么动过。

  裴豆豆咽了口口水,浑身绷紧,脊背弯成了一张拉满的弓,他很清楚,那碗粥可以让他活命。

  屋主看上去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就算他抢了就逃走,对方也不一定追得上来吧?打定这样的主意,裴豆豆蹑手蹑脚冲过去,抱起粥碗,立刻夺路而逃!

  “等等。”

  温醇微诧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裴豆豆本能的反应绝不能等,快要冲出屋子,可多日来饿得脚软,着急中脚下一滑竟摔倒在门槛上,“哗啦”一声,瓷碗摔碎了,粥流了一地。

  男孩立刻扑在地上,狼吞虎咽地舔地上的粥!哪怕是混杂了灰土,哪怕可能会被抓住打死,他也不管不顾地要吃掉这活命的粥。他太饿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满嘴粥痕和泥土的裴豆豆本能地弓起脊背,抓紧地上的石子。

  一只手终于朝他伸了过来,裴豆豆猛地抬手,用手心的石子——他唯一的武器,朝那人砸去!

  小石子打中了对方的额头,那人“唔”地闷哼了一声,手却稳稳地抓住了男孩的手臂。

  裴豆豆本能地要挣脱跑开,可看到鲜血从对方的指缝间流出来,在白皙得近乎苍白的手指间鲜红刺目,就迟疑了一刻。

  “厨房里还有馒头。”那人按着额头的伤口,身子一晃,微微喘了口气。

  裴豆豆愣了。

  这一天,是记事以来裴豆豆吃得最饱的一次。狼吞虎咽地将馒头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他差点噎住,脸蛋涨得通红。

  一晚热汤从旁被递过来,原来,刚才那人去为他热汤了。

  裴豆豆连吃了四个馒头,咕噜咕噜喝光了汤,这才有空打量一下眼前的人——对方包着纱布的额头仍能看见渗出的血迹,衣襟虽旧,人与目光都一尘不染。

  而且,对方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轻视,却有……痛惜的泪光隐隐。

  裴豆豆剩下的半个馒头拽在手里,突然吃不下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哪怕绝境和困境里求生,哪怕他比野兽更顽强,可他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孩童。看到对方额上惊心的伤口时,他就后悔了,他打伤了这个大人,为何对方还要给他吃的?当时他没有读过圣人之书,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之德,却也被对方眼中那隐隐泪光滚烫了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裴豆豆。”

  “我姓张,名九龄,这里虽然也贫寒,但总有一口饭吃。”对方轻描淡写,“你若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

  裴豆豆许久没有吭声,久到让人以为他在考虑,却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剩下的半个馒头上。

  只见孩童仰起满是泪水的小脸。

  张九龄眼神微微一痛,伸出手臂,把瘦小的孩童抱在怀里,那怀抱如此温暖坚实,男孩的无声呜咽终于变成了放声大哭,小小的拳头把那一袭青衫紧紧抓住,眼泪与鼻涕都流在一起。

  这是裴豆豆记事以来第一次被大人拥抱,而他知道,这个拥抱就是家。

  从此,他幼小稚嫩的肩膀背不起的生死,挡不了的风雨,眼前这个大人会替他遮挡。

  终此一生,他不曾忘记这一幕,和这个给他拥抱的人。

  后来他叫他老师。

  再后来,他在书卷上读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从哪里来,身世如何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有了最好的。

  四

  少年站在日光下,树影在他身上投下一块小小的光斑,那块柔软的阳光仿佛一直渗入他的胸口,温暖如旧。

  “你不学武,是因为张丞相的缘故?”李八郎皱眉。张九龄身为宰相重文抑武,从不赞成征讨蛮夷,很少提拔武将,自然也不赞成学剑。

  裴昀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李八郎冷声问:“你就没有想要击败的人吗?”

  “没有,”裴昀懒洋洋地一笑,“但我有想要守护的人。”

  李八郎的目光仔细描摹着少年的眉眼,又仿佛穿过少年带笑的面孔恍惚在看着别的什么人,良久,他才摇头:“守护本身并没有错,只是人心中若没有战意,勇气就会锈蚀;剑如果一直藏在鞘中,也会钝坏。”

  “那先生觉得,剑这东西究竟是好是坏?”少年的面庞被阳光洗过,锋利清澈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影。

  “剑原本没有好坏,全看在谁手中;琴弦原本没有美丑,全看由谁来弹奏。”

  李八郎的声音悠然如清风,语意轻轻一转,“可世间最幸运的事,就是一把好琴遇到真正懂它的琴师,一把好剑遇到真正能驾驭它的剑客。

  “还有,”琴师顿了顿,“一个人遇到另一个懂他的人。”

  落花寂静飘落,坠在李八郎的衣袖上,像是千万年的月光坠落成霜,冷峻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