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因为有了这条眉毛,虽然她长得不算难看,但整张脸上仿佛就写着“生人勿近”、“今天心情不好剁碎了你喂狗”……诸如此类令人不寒而栗的台词。这么霸气的脸,去拦路打劫根本不用带刀。
来楼里的光顾的客人都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柳鬼”。因为《齐民要术》中记载:“正月巳,取柳枝着门户上,百鬼不入家。”古人相信插柳可以驱邪,柳姑娘当真是凶神恶煞一绝,鬼神见愁。
也有相好的姑娘劝她,把眉毛修一修,涂点胭脂,打扮打扮,大唐开元时的眉妆也流行阔眉,贵族女孩儿眉形浓重明丽,小户人家的姑娘眉形婀娜清秀,毕竟女孩儿要嫁人的,这副样子男人看了怎么可能动心?
“要男人动心干吗?”柳心心不以为然,“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过得很好,去取悦别人?没那个闲工夫。”
娇滴滴的美人们怕她,却也有些敬她。她们在章台讨生活,都爱惜容貌、强颜欢笑的事从来不曾少。只见柳心心两手一摊,惆怅地说:“况且,要是有点姿色的男人也就算了,那些来楼里的男人太丑,看不上。”
“……”众人面面相觑。
柳心心丝毫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继续说:“还有,上次那个张丞相骑马过东城,你们大清早地拉着我躲在路边的墙角围观……白白地早起了,真是大失所望,还不如我小时候看到的山野村夫。”
叶铿然也在人群里,额头的青筋又跳动了几下。
张丞相是长安出名的美男子,风华气度卓绝如仙。可柳姑娘那真诚的吐槽,一脸发自肺腑的嫌弃。
她的眼界到底是有多高?被这么个眼高于顶的姑娘“罩着”,叶铿然有种前途不妙的直觉。
不幸的是,这直觉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美貌的姑娘遇到的麻烦总比寻常人多,“叶姑娘”也不例外。
这天,绮云楼里来了个客人,叫游睿。他是皇城里的东宫执戟,虽然参加科举考试没考上,但凭着家中权势拿到了从九品武官官职,自诩风流潇洒,也是章台的常客。他刚一迈进门,就被清扬的笛音吸引,循声望去。
只见角落里吹笛子的少女一身素衣,坐姿笔直。
笛声孤高悠远,天地仿佛在这笛音中被无限拉大,日光磊落,浮云温柔旷达,触手可及。
少女的发梢仿佛有微风,指尖有梦流转,微风萦绕心间,而梦遥不可及。
游睿看得呆了,半晌才痴痴地回过神来:“叫那边吹笛子的美人儿……今天陪我喝酒!”
叶铿然被叫了过来。见高冷的美人不给自己斟酒,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游睿不高兴了,脸一沉:“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快斟酒!”
惜字如金的叶校尉自然不会搭理。
被再度无视的游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校尉终于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敬酒怎么吃,罚酒怎么吃?”
“敬酒就是你给我认错、斟酒,罚酒就是——”游睿气势汹汹地环顾四周,指着角落里十坛未开封的酒,“你把那边的十坛酒全喝了!”
动静太大,许多客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哟,”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清脆声音从旁传来,“谁在仗势欺人?当本姑娘是死的?”
柳心心放下手中的杯盏,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轻飘飘地睨了游睿一眼:“叶姑娘是我罩着的人,怎么了?”
柳姑娘在章台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和泼辣,平时那些个郎君们也不会惹她。但这个时候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这里来了,游睿面子挂不住,便恼怒地呵斥她:“怎么了?你还问我?绮云楼打开门做生意,我可是花了金子的,喝酒天经地义!你们这些姑娘,不都是陪人喝酒的吗?”
“我们是陪人喝酒的。”柳心心施施然指着他的额头,“但是得要人家愿意,心情好,才陪你喝——这才是公平买卖。
“别人不愿意卖东西给你,你非要付钱,就是强买强卖。卖笑也一样,规矩大过天。你土豪钱多,哪个姑娘愿意陪你,你找哪个姑娘去,还愁你的钱花不出去?”
游睿竟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柳心心连珠炮似的发话,显然是和人吵架熟练得很,叶铿然从来没见过这种市井间的场面,一时间竟有几分佩服。她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找你们管事的!”游睿眼看吵不过柳姑娘,又不甘心落下风,便大声叫嚷着找管事。
不知道是谁上楼去禀报,帮着管事的大叔下来了,先是教训了柳心心一顿,让她不要惹是生非,又给游睿斟茶倒水,赔罪认错。
不知道为什么,柳心心虽然霸气,对大叔却并不顶嘴。
好像那帘幕后的人一发话,她的气势便折了大半。
叶铿然微微皱眉,那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他来绮云楼也好几天了,从来没见过主事,对方是什么人,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
“谁要你啰嗦,让她们来赔罪!”游睿被当成大爷伺候惯了,此刻占了上风,更加不依不饶,“让那个新来的姑娘斟酒认错,否则就把这十坛酒喝了!”
“是是是……”管事连忙哈着腰来到叶铿然身边,压低声音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就快去给他斟杯酒陪个罪,息事宁人,啊?女孩儿家出来抛头露面,哪有不受委屈的?”
叶铿然没有动。看来,不动手解决不了眼下的麻烦,但一动手,就算他的身份不暴露,在章台也呆不下去了。
看客们不由得有点唏嘘起来,这冰雪美人看上去正在经历内心的挣扎——是忍辱屈服,还是为了所剩不多的尊严,从此被逐出楼去从此无依无靠?
柳心心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拨开管事,迳自走到游睿面前。
游睿满脸得意地等着她赔礼认错,却见柳心心挽起袖子:“那就喝罚酒吧。”
“什么?”游睿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喝罚酒啊,十坛就十坛。”柳心心拎起一坛酒,俯视他,“我陪你喝十坛,你敢不敢喝?”
游睿骑虎难下,立刻气势汹汹地顶了回去:“笑话!你……你要是敢喝,我还会怕你不成!”
柳姑娘说喝罚酒的时候,并没人当真。章台的烈酒是北方运来的高粱酒,酒量好的汉子也是用碗喝,没有人整坛喝的,更不用说连喝十坛。
却见她拎起酒坛,打开封盖,咕噜咕噜灌了下去,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众人议论纷纷,神态各异,叶铿然走上前来,皱眉拦住她的手,却见柳心心醉眼朦胧地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走走走……不干你的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谁今天敢阻挠本姑娘喝酒,本姑娘就废了他。”
她虽有醉意,却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由分说又开一坛,喝得豪气干云,烈酒顺着脖子流到衣襟上,等她喝到第六坛时,游睿也有点脸色发白,悄悄地想溜走。
“咦,别走啊。”柳心心醉醺醺地拦住他,“莫非你是怕了我?”
少女喝过酒的眼睛通红,配着那倒竖的凶恶的眉毛,的确是让人身上打寒噤。游睿微微发抖:“谁……谁怕你?”
“那就坐下!”柳心心一把将他按下来,一坛一坛地喝,直到十坛酒喝完,她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酒坛倒过来,里面空空如也,滴酒不剩。
她说:“该你了。”
游睿的脸色难看得很,一连变了好几种颜色,似乎是在挣扎要不要真的喝下去以挽回面子,他努力想要维持脸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但抽搐的脸部肌肉泄漏了他的心虚,终于,他一拍桌子:“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你一个章台女一起发疯?”说话间,他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慌慌忙忙地起身,落荒而逃。
“滚。”柳心心朝他的背影大笑,随即直挺挺地轰然倒了下去。
三
从那之后,柳心心的外号除了“柳鬼”,还多了一个“柳疯子”。
别人都对这个疯子敬而远之,只有叶铿然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出于欣赏,与她反倒亲近起来。
少年也曾经皱着眉头问她:“为什么这么拼?”
“不想服输而已啊。”柳心心满不在乎地说,“认输是有瘾的,输了一次,就会认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天,你就会觉得认输也没有什么。”
你会心安理得地向别人妥协,也向自己妥协。你一步步后退,不自觉习惯了让步,妥协到最后,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不想让多年后的自己老得面目全非,连自己也认不出来。”柳心心耸耸肩。
看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柳心心突然凑过来问他,“你会武功啊?”
叶铿然眼神一顿,并不欺瞒她,点了点头。
“那天,要是我不喝罚酒,你就该出手了吧?”柳心心并没有多吃惊,用袖子给自己扇着风,满不在乎地说,“我在楼里也见过些江湖人,要出手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叶铿然没有否认。他的武功不敢说万夫莫敌,至少在金吾卫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果然。”柳心心满意地挑挑眉毛,却没有接着八卦下去,比如,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来章台这种地方?你有什么往事?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只是妩媚地偏过头来问:“哟,你会武功,也会轻功吧?能不能带我去屋顶上喝酒?”
叶铿然额头的青筋顿时又跳动了几下。还喝?
“我小时候听故事,哈,说那些江湖大侠们都坐在屋顶上喝酒,帅呆了呢,可惜我爬不上去。侠女,帮个忙呗!”
“……”
月亮又大又圆,叶铿然和柳心心坐在屋顶上喝酒。
酒坛相碰了几次之后,两个人都有点醉意。
柳心心拎着剩下的半壶酒,醉眼朦胧地晃荡着脚丫子,打了个酒嗝:“我本来不姓柳,也不叫柳心心,这个名字,是看着院子里那棵柳树随便取的。”
叶铿然看了她一眼。
“我四年前到长安城来寻亲人,钱花光了,亲人没找到,那时候正是冬天,我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路边,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满身酒气,醉醺醺地抱着琴,随手扔了件衣服给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用衣服裹住自己,把冻僵的手伸到里面捂着,才发现衣服里还有一袋钱。
“就是靠那件衣服和那一袋钱,我活了下来。
“他只怕早就不记得了,但我总记得那天飘下的雪花,和他比雪更苍白冷漠的脸。后来我又见过他许多次,就在这座楼里,可是都与我最初见到的那一次不同。”
少女有点茫然地望着星空,发梢有星:“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天到最后,柳心心烂醉如泥,叶铿然把她从屋顶上抱下来,扶她回去的时候,少女手里还紧紧抓着空酒坛。
叶铿然苦笑,把酒坛从她手里拿开,掰开她的大拇指时,目光突然顿住——
少女的手掌虎口处有几道细小的伤口,绝不是被碗瓷之类的东西划伤的。叶铿然自小学武,对刀伤箭创都很熟悉,他一眼看出来,那些伤口是与人打斗时,为剑所伤。
微凉的夜风中,叶铿然心中也一凉,额间酒意顿时被冷风驱散。
一个青楼里的姑娘,手上怎么会有剑伤的?
夜里的章台寂静得很,只有偶尔的虫鸣,像是某种密语。
第二天,叶铿然向其他姑娘打听柳心心的行踪,得知大约八天前,也就是张相遇刺的前一天,柳心心确实一整天都不在楼里,到傍晚时才慌慌张张地回来。
姑娘们还说,平时柳心心偶尔也会有一整天不见踪影,她出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慌慌张张……?
能一口气喝下十坛酒的女子,有什么事情能令她慌张?叶铿然想不出来。
四
清晨的阳光薄薄的,楼外突然传来兴高采烈的声音。
“叶姑娘,我来啦!”
一个摇着折扇的白衣少年潇洒地迈步而入。原来,是探花郎裴昀兴致盎然地带着人来捧场了。被他拉着的同伴一看就是被硬拽来的,面孔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矜持的脸上满是不屑,明显写着被带进这样的地方很丢人——他是新科状元郎杜清昼,与裴昀师出同门,从小一起长大。
裴昀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老远的就风流潇洒地摇着扇子招呼:“叶姑娘!叶姑娘……”让叶铿然额头的青筋再次跳动。
不知情的管事连忙把叶铿然叫过来:“这个叶姑娘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多担待……”
“没关系,”裴昀用扇子轻佻地挑起叶铿然的下巴,不要脸地说,“我就喜欢有个性的姑娘。”
叶铿然气得眼前一黑。
就在叶铿然即将暴走时,突然只听一阵鼓乐声响起,客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顺着一个方向望去,人群里传来惊呼。
“八郎!”
“八郎,八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