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26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杜清昼握着信的手突然微微发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惊诧,有厌恶,还有……恐惧。

  屋子里摆着半旧的几案,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

  少年到来时,李八郎正在悠然抚琴。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来赴约,他头也不抬悠然地说:“我等你很久了,请坐。”

  杜清昼愤怒地双手撑在他的琴上,按住他的琴弦,铮然一声巨响:“那天,是你让我差点儿杀了人!”

  琴弦洁白,像是冰冻的月牙,锋利寒凉,少年的指间沁出了血珠。

  “琴歌可以影响人的心神,从某种意义上说,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变人的行为和决定。”杜清昼死死盯着对方,“你在控制我!”

  那时在章台,在幽然的琴音中,他整个人都被愤怒与恨意主宰,才会将那杯毒酒递给游睿。

  李八郎的脸色苍白忧郁,眼睛深黑神秘:“我没办法改变你的行为,更没法控制你,除非那件事是你‘本来就想做的’,否则我的琴音无法对你产生影响。

  “你原本就想杀了游睿,他令你觉得难堪和羞耻,不是吗?”

  杜清昼猛地抬起头,脊背微微发抖,像是冷,像是怕,又像是愤怒。

  “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嘲笑。”李八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想杀游睿,并不是因为他行刺张丞相,而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杜清昼的脸色惨白,仿佛对方的话,就像拳头重重地打在身上——

  正中要害的地方。

  他是岭南小户人家的儿子,爹爹曾经是当铺的掌柜,后来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换了个农人的身份,但实在没读过多少书。他跟着老师张九龄来到长安之后,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繁华的城市,万国客商往来,胡姬捧着美酒,街道平整如棋,而王孙公子们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在酒肆豪饮,他们挑选名马,他们呼朋引伴,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多少带了一点不以为然。

  杜清昼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少年,他不喜欢那种眼神。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努力挺直脊背,昂起头颅,做最好的自己。

  然而……终究是有那么一丝遗憾的,在无人的深夜,在不可告人的心底。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李八郎的声音低沉惊心,“我知道,你有一枚桃花鲤鱼的木雕坠子。你的老师张九龄,也有一枚极为相似的坠子!”

  杜清昼浑身一震,手颤抖地触摸向自己的脖子。

  他从不曾把木雕给外人看,对方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

  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世间的草木原本没有重样的,为何会有如此巧合?你想过吗?”

  为何会有如此巧合?

  杜清昼猝然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洒了一地,手背灼热滚烫,那个念头在他心头翻涌,也如沸水滚烫。

  他想过……他当然想过!

  杜清昼仍然记得,当年,老师被朝廷贬官到岭南,见到他的第一面,视线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缕震惊的专注,仿佛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张脸都红了,又有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镇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身形就像春风裁剪而成,温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尘世的月亮。

  那么多的孩子,老师只收了他和裴昀做学生,带着他们从岭南到冀州,到长安,待他如己出。

  是有多幸运,才能被命运选中?那在无数个苦读的日夜里,他用尽全力不辜负那个人,不辜负命运的厚待,不辜负自己的壮志。

  不过,总有那么一丝遗憾,就像关得再紧的窗户挡不住的那一缕悄无声息的凉风。

  ——他总觉得,比起他来,老师似乎对裴昀更好,好得就仿佛……他们之间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与牵绊。

  杜清昼努力做个懂事的孩子,老师几乎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句,但裴昀很顽皮,小时候就常挨竹条。有时候竹条没打几下,裴昀就鬼哭狼嚎,其实根本半滴眼泪也没有,老师却下手越来越轻。挨过打之后,裴昀一会儿叫着屁股疼,一会儿说不能坐,老师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看着裴昀理所当然地撒娇时,杜清昼好羡慕,无论裴昀怎么胡闹,做了多么出格的事情,老师总是能原谅他。

  老师对裴昀那么好,裴昀又没有爹娘,会不会……裴昀就是老师的孩子?

  有一天,这个念头莫名地出现时,杜清昼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头脑中令人讨厌和害怕的奇怪的念头甩出去……

  不可能。不会是裴昀!

  “张丞相对裴探花,似乎更为不同呢。”李八郎在杜清昼耳边低声说,声音沉如鬼魅。他已经完全掌控了少年的心绪,甚至掌控了对方呼吸的节奏,不需要琴音,他也可以牢牢地控制一个人。

  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人内心最脆弱最隐秘的那个部分,并不需要蛮力,再坚固的堡垒,都可以被轻易攻破。

  “你胡说!”杜清昼失态地爆发出一声怒喝,踉跄后退。

  不可能是裴昀……

  凭什么是裴昀?

  如果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那么,也应该是他!

  一直被牢牢压抑,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情绪在杜清昼心湖的堤坝上裂开,如潮水汹涌而至。

  自卑、嫉妒、骄傲、不甘……

  少年太想知道答案,想听到那个令他恐惧而渴望的答案。

  关于他的身世的答案!

  李八郎撩起衣摆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说:“跟我到书房来。”他的声音幽冷而笃定,似乎确信少年会跟上来。

  鬼使神差的,杜清昼握紧发抖的双拳,站起身,跟着李八郎走向书房。

  六

  细雨霏霏,满城柳色如谜如雾。

  柳姑娘坐在台阶上,双臂环抱着自己,像是在母亲怀中乞求温暖的姿势,像是……很寂寞。

  很少有人见到这样的柳心心,就像你以为石头永远不会寂寞,不会脆弱;伤春悲秋的都是花儿。

  花朵般的姑娘们此刻挤在温暖的阁楼,笑闹对诗,摇着团扇听雨声。柳心心一人独自坐在冷雨的屋檐下,头发和衣角上都是雨水,滴滴答答的都像是回忆,细细流过颈脖的,都是入骨入髓的、冰凉而滚烫的思量。

  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纷乱的雨帘被隔绝在外。

  柳心心怔怔抬起头来,来人是叶铿然,少年撑着伞站在檐下,手中握着竹笛。

  “我是来道别的,这些天多谢你的关照。”叶铿然换上了一身青衫,站得笔直如剑。

  “你给我吹支曲子吧。”柳心心说。

  叶铿然坐下来,开始吹笛子,风雨声相和,笛音很温柔,温柔得像抚过心脏的手,一下一下都是酸楚。

  吹完一曲,叶铿然将笛子从唇边取下,纠结的眉心却没有展开。他突然侧头问:“你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要替李八郎办事?”

  柳心心的身形一僵,没有说话。

  “你的确不叫柳心心,你的本名叫杜若微,状元郎杜清昼是你弟弟。你四年前来长安找寻的亲人,就是他吧?”

  柳心心的脸色刷地苍白。这一刻,雨点都成了刀尖,落在少女比哭更难看的抬起的脸上,她没有说话,但答案已心知肚明。

  “那天,他认出你了。”叶铿然看着她。

  别人或许认不出她来,但亲人不会。世上最亲近你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用眼睛来分辨,哪怕你有再大的变化,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甚至只需要熟悉的气息,他也知道那就是你。

  杜清昼认出她了,但他不敢相认。

  他害怕被人看不起。他出身贫寒,没有背景依傍,不想再落人笑柄,不愿让嘲笑的声音像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不愿让人知道——

  他的姐姐是个章台女子。

  “刷”的一声,柳心心突然站起来,背挺直得像铁,头顶的纸伞被她一把推开,翻落在泥泞中:“不管他有没有认出我,他都是最在乎我的人,我也以他为傲。”

  少女昂起头,眼眸中水光闪动。能一口气喝十坛酒的姑娘,裙角都是泥浆,一片泥泞狼藉,脸上也是。

  “反正在下雨,也没人看得到你哭。”叶铿然的眼睛有点悲伤。

  眼泪突然从杜若微脸上滚落下来,和雨水一起,将那胭脂红妆洇湿得狼狈。她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来维护杜清昼,可以找到一千把剑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却找不到剑柄——

  因为那剑柄,叫做伤心。

  人心真是太过懦弱……

  雨点打在孤独倔强的少女身上,就像打落在铁上。良久,她淡淡抹去眼角的泪滴:“没错,游睿的刀鞘是我偷的。我相信八郎,是因为他够强。心软的人,留不住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就像你,就像张先生——你们总是会无奈地告别,会遗憾地失去,会因为温柔而悔恨。

  “我只追随强者,强到……永远不必诀别。”

  雨水掉落在少女乌黑的瞳孔里,一片光碎,那眼底曾经有那么多美好的期待,都被春风绞成了离别的碎片。

  “柳”就是“留”,离别之人执手站在柳树下,万千枝条飘洒如雨,心中有再多不舍与挽留,却终究是留不住的。

  叶铿然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帘,良久:“那种强大,也许并不存在。并没有终年一直燃烧的烈日,并没有可以摧毁一切的情感,并没有可以守住一切的理智,人心就是有很多弱点的奇怪的存在。

  “会做蠢事,会忍不住对没有用处的人与事伤心,会莫名地对人心动,有时,还会糊涂地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会害怕离别,会有某个软弱的地方,不能碰触,不敢思念,哪怕只是最轻的回忆也会击痛。”

  柳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不用那么害怕离别啊。”叶铿然将伞捡起来,轻轻递到她手中,“无论多远的离别,即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也终有一日会再重逢。上穷碧落下黄泉,所有你忘不了的东西,都不会消失。那种存在,也许在天涯,也许在身旁。

  “无论如何,它都一直在你心上。那是你的弱点,也是你的全部——你所有强大的盔甲,都是为了守护那柔软和脆弱才存在的。”

  七

  十二岁的杜若微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眉毛秀气弯如新月。她的弟弟杜清昼个子小,总有同龄的男孩欺负他。

  有一次,眼看着杜清昼被打,杜若微一迭声地哭喊“住手”都没有用,情急之下,她发抖地抓起一块板砖:“谁再打我就砸谁!”那天,她拿着板砖狂追了那几个男孩半里路,把他们吓得哭爹喊娘,也是从那一次起,她知道,很多欺负别人的人,其实只是胆小鬼而已。

  你越害怕,他们就越猖狂。

  小小的少女像是护雏的母鸡,带着斯斯文文的弟弟,她的口袋里永远装着石块,要想不被欺负,就得要有坚硬的东西。

  兜兜里的石头也好,无所畏惧的心也好。

  可惜还是有一次,他们遇到了难缠的人。几个邻镇的小混混看中了男孩颈脖上的坠子,他们把姐弟俩逼到巷子里,瘦小的杜清昼拼命反抗,系着玉的红线还是被扯断了……

  “桃花鲤鱼木雕?还挺漂亮的,这东西就孝敬我们了。”混混们嬉笑着,拿了木雕坠子就要走。

  “东西还给我弟弟!”杜若微愤怒地抓起一块板砖就冲了上去!

  混混们常年混迹街头,连刀子都见过,何况一块小小的板砖?领头的少年抬臂拦住她,另一只手轻松夺过她手里的板砖,“砰”的一声,反手拍在她的头上。

  杜若微本能地侧头去躲,板砖滑过她的眼皮,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方传来剧烈的刺痛,像是有人生生将眼睛割开。

  “姐姐!”杜清昼带着哭腔大喊。

  几个混混似乎都愣了一下,杜若微自己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些人欺负弟弟。

  于是,她一口咬在对方的胳膊上,领头的人痛得大叫一声,手里的坠子也掉了下来。

  杜若微扑上前去,把那块木雕抓在手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少女的眼皮上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右眼流下来,就像鲜红的眼泪,那种厉鬼般的表情,让人心里发毛。恰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似乎有大人路过,头领慌慌张张地一挥手:“走!”混混们便作鸟兽散。

  杜清昼哭喊着扑过来:“姐姐,姐姐!”

  “没事啊。”杜若微眼皮很痛很痛,但还是朝弟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里的木雕坠子,重新戴在杜清昼的脖子上,像是慎重地为夜空戴上一轮月亮。

  “以后把坠子藏在衣襟里,不要让人看见了。记住,要藏好。”

  杜若微替弟弟理好衣襟,这枚桃花鲤鱼坠子,是弟弟从三岁起就戴在脖子上的护身坠子,也是爹送给弟弟唯一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