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不等裴昀开口,琴师倒先开了口,缭缭茶雾中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忧郁,“没错,那日刺杀张丞相,是我让小叶去的。”
少年手中一顿,目光骤然出现了破碎的裂痕,有愤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伤心失望,眼前的琴师究竟是什么人?他教会了他剑法,一度成为了他最信任和尊敬的人之一。这一切,都只是局中的陷阱而已?
“我教你剑法,的确是另有目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张丞相这个人的欲望很少,所以能够伤到他的东西也很少,这也是我很佩服他的一点。在虚伪的君子里面,他算是演得很真的一个了。而你,的确可以伤到他的要害。”
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传来,杯盏应声而碎。
少年没有答话,握紧的拳心和通红的眼睛里尽是杀气。
“我知道你此刻愤怒得想杀了我,你如此维护张丞相,可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李八郎微笑,眼睛却很悲伤,“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少年浑身一震,抬起眸子:“你说什么?”
他这才发现,桌子上有三杯茶,还有一杯已经凉了。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了这里。
——是谁?
“过来吧。”李八郎起身,示意少年跟着他到另一个房间。这座屋宅看上去破陋,庭院破败,墙角歪歪斜斜堆着酒坛,唯有书房很整洁,甚至有种温柔庄严的气息,每一处布置都显得郑重和用心,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收藏在这个房间。
裴昀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瑟瑟发抖抱膝蹲在地上的人——是杜清昼!
“杜欠揍!”裴昀冲上前去,杜清昼地抬起头来,整个脸都灰白得可怕,额头上布满冷汗,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裴昀的手还没碰触到他,杜清昼就像触电般缩回手,“别碰我!”
少年满脸除了冷汗,还有眼泪,看着裴昀的目光充满了戒备。
“让他一个人安静一下。”李八郎漠然地说,“成长,有时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你对自己了解得越多,有时候就越不喜欢自己。”
他取出一个丝绸包裹的匣子,缓慢地从里面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仿佛是要与阔别许久的故人相见。
李八郎很少会发呆,但是,将钥匙插入抽屉古朴的锁孔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往事弥漫在他的指尖,些微悲伤、些微欣悦、些微期待,让他整个人都有点失神。
就在这时,胸前蓦然一凉,一把匕首猝然从身后透胸而出!
李八郎呆立片刻,难以置信地愕然回头。
杜清昼冷汗涔涔地握着匕首,死死盯着他:“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你疯了?”事发突然,裴昀脸色大变冲上前推开杜清昼,李八郎顿时跌倒在地上,后背还插着匕首,鲜血汩汩惊心地不断流出。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裴昀冲上前按住李八郎的伤口,想要止血,但是匕首刺得太深,几乎没入了胸膛。
“咳咳……”李八郎剧烈地咳嗽,嘴角顿时呛出血沫,他用尽全力将钥匙插入锁孔,“把……”他剧烈地喘息着,“把抽屉……打开……”
裴昀愕然抬头,手微微发抖。
冥冥中有扇门要开启了,是天堂之门,还是地狱之门?没有人知道。
秘密,可以腐烂如泥,也可以隐匿如星。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打开它,打开它!”,而另一个声音却在拼命阻止“不要开,不要开……”
少年的手颤抖地伸向抽屉。
第9章 丹青引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唐·杜甫《丹青引赠曹霸将军》
一
李八郎是个琴师,他有很多粉丝。
有的粉丝是土豪,在他专注抚琴的时候热情地往台上扔玉石珠宝,砸得他满头包,下一次他弹琴时头上就不得不绑着纱布;有的粉丝很痴情,而且是男粉丝,热泪盈眶说“此生非八郎不嫁”,他于是只好恳切地回答:“我从今天开始改名叫七郎,公子请回吧”;还有很多粉丝送给他各色礼物,从坐塌到枕头,从绢布到夜壶……让他感动得有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错觉。
这天,有人托仆童送来了一件礼物,是一张纸。
唐时已经可以用竹子造纸,纸坊里把桑皮、藤条、竹子、檀皮、稻杆蒸煮打浆,捞浆晒干,一张好纸就新鲜出炉了。虽然贫寒人家用不起纸张书写,但富贵人家的书房里,纸张多得很,实在算不上多珍贵。
送一张纸,而且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做礼物,是不是太奇怪了?
被派遣来送礼的童子倒是一身装扮不俗,面孔干干净净,说话也落落大方有条不紊:“我家主人说,送上这份礼物,祝八郎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这句被说滥了的客套话,逢年过节的时候任凭你碰到谁,都可以说上一句,就和这白纸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李八郎觉得好生无趣,礼貌地道了谢就把白纸扔在一边,很快忘了这件事。
半个月后,李八郎正在长安西市逛街,迎面走来一个少年,模样怎么形容呢?就像溪边一树会笑的桃花,眉眼如画,灼灼其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打量李八郎,脸上笑意更浓:“八郎也在逛街?”
这种招呼,我们很熟吗?
李八郎被对方笑得弯弯好看的眼睛看得心头发毛,生怕这美公子也说出“此生非八郎不嫁”的话来,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们不认识吧?”
“虽说是不认识,”对方笑眯眯地凑过来,“但我可是送过礼物的。”
两人的距离太近,连呼出的气息都撩在鼻端,李八郎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收到的礼物太多了,他也不是每个人都记得,出于礼貌,他搜肠刮肚地想,是哪件礼物?
“还记得那张白纸?”对方好心提醒。
纸?
李八郎终于想起了……老实说,白纸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儿去了。
“我这卷纸,叫做‘春卷’,可是很珍贵的礼物呢。”对方潇洒含笑的神态,应该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
春卷?李八郎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食物的名字?这人怎么越看越不靠谱……
不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十分熟稔地揽过他的肩膀:“相请不如偶遇,礼尚往来,你既然收了我的礼,总该请我喝杯酒吧?走,我知道东街新开的一家酒馆有新酿的绿蚁好酒!”
“等等……”苦着脸被拖到酒馆的李八郎终于明白了,不是他们很熟,而是对方自带强大的自来熟技能。
酒馆里。
几杯酒下肚,对方开始倾诉衷肠了:“每次你一弹琴啊,我简直坐卧不安、茶饭不思。”这人丝毫不觉李八郎的嫌弃,继续说:“你弹的琴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引人纷纷入家门。”
慢着——
李八郎眉头微皱,引人纷纷入家门是什么鬼?
“每次你在高楼弹琴,楼下满满的都是人,还有很多人为了离你近一点,就爬墙去看,爬的正是区区不才在下的家宅院的墙啊——我的府宅,就在你弹琴的楼阁旁边。这些人不是小偷盗贼,打也打不得,赶也赶不得,有的还是姑娘家乔扮的,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八郎贤弟,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替我写个告示,让他们别再爬我的墙了?”
“……”李八郎面对对方真诚的眼睛,突然觉得对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二
告示写好了,也贴上去了。
不过,作用实在不怎么样,因为告示在第二天就被人偷了。那纸上是李八郎的笔迹,热情的粉丝把那张纸揭下来,装裱一新,高价拍卖。
从此之后,即使在李八郎不弹奏的时候,粉丝们也会围着这座宅子守株待兔,看有没有新的告示贴出来。
府宅的主人自然不胜其扰,李八郎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等对方再一次来找自己喝酒的时候,就没好意思推辞。
酒过三巡,对方醉眼朦胧、兴致盎然地说:“八郎,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
李八郎说:“随你。”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李八郎为他这句随便的回答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你能想象凤凰拍着翅膀,发出豪猪一样的叫声吗?
李八郎以前想象不出,但听过了那人唱歌之后,他终于知道了。
——风度翩翩衣着华贵的美少年,唱歌走调得简直让人想去死一死。
要命的是,那人唱歌唱起了兴致,从那之后,每次见面都要都先兴致盎然引吭高歌一曲,就如同拿着破锅盖在李八郎耳边欢快用力地敲打。
作为一个乐师,李八郎的听觉比普通人更敏锐,他能听到很轻的声音,很小的错音,对别人来说那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走调,在他耳边也会十倍百倍清晰地放大,也就是说,他对声音是有洁癖的。而当无数蠢得令人发指的走调音汹涌过来时,李八郎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八郎你怎么快哭了,是不是听我的歌太感动了?”
“八郎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忘记吃药了啊?”
“八郎啊啊你怎么了八郎!”
……
被这个邻居折腾得生不如死,李八郎连琴也不弹了,收拾包裹准备滚蛋。长安这么大,找个别的住处总能找得到吧?长安找不到,他去江南,去塞北,去听不到这噪音的地方总可以吧?
抱着这样悲壮的决心,李八郎把自己的衣物打包好,琴也包了起来,最后扫视一遍屋子里还有什么遗漏时,才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还剩下一样东西——
被扔在角落里的那张白纸。
纸卷上沾了灰尘,看上去更不起眼了。
那时,童子来送纸时,落落大方地说:“我家主人说,送上这份礼物,祝八郎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一万匹草泥马从李八郎心头狂奔而过……那人笑眯眯的欠扁的面孔在眼前浮现,李八郎实在气不过,恨恨地把对方送的纸摊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让你唱不出来。
本来他一怒之下想把纸贴到隔壁府邸朱红色的大门上,但转念一想,估计对方根本还没看到,告示就被粉丝们抢走了……于是,他恼怒地干脆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了墙角。
反正,明天对方再来找他喝酒,就只能看到这团废纸了。
做完这件事,李八郎心里竟舒服了许多,心无牵挂地安然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竟已经日上三竿,枕头上铺满金色酥软的阳光,一夜无梦,实在睡得太好。
李八郎神清气爽伸着懒腰起床,便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正是那个令他不得不搬家的罪魁祸首,教人看不顺眼的桃花面颊哭丧着,像是遇到了什么倒霉事,李八郎正在困惑,只见对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他说不出话来了。
李八郎一愣。
这个邻居也有够倒霉的,不知为何突然感染风寒,喉咙肿痛,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要半个月才会好。
看来一时半会不用搬家了……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李八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前一天看到桃花脸时,对方还生龙活虎的,怎么风寒说来就来?
鬼使神差地,李八郎把扔在墙角的那团白纸捡了起来,展开一看,他愣了一下。纸上的字迹变得比当初淡了许多,他确信自己使用的徽墨是不会掉色的,更不会在短短一夜褪色至此。
这张纸,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半月后,邻居的风寒痊愈时,白纸上的字迹也完全消失了。当初被李八郎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纸,也恢复了光滑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