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他并不会武功,但他手中那一把,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他懂得打铁炼刀,并非虚言。
龙尾自血泊中挣脱出来,湖面被龙血与烈焰染成诡异的红色,负伤的巨龙腾空而起,在空中踉跄了一下,消失在夜空中。
六
白龙逃进了山谷清溪中,因为伤势太重,它无法变成人形,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山中不知岁月,等它休养好元神,再次回来时,已经是又一个冬天。
街上零星地飘着雪,几根枯枝突兀地伸向天空,只见那座府宅的门上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有人住了。
曲江池中伤伐甚重,他的脚步还有些虚浮,愕然拉住一个路过的老伯问:“这户人家呢?”
“老早就没人啦。听说去年冬天,这宅子的主人犯了重罪,被圣上贬去了岭南。”
岭南?
那里多瘴病,多贬官的迁客,离长安有千里之遥。白龙出生于湖光山色美妙的楚地,自巫峡来到长安,还从来没有去过岭南。
他决定去一趟岭南。
若是昔日的它,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又有何难?可是,龙尾被铁链伤及筋骨,等不及休养恢复,他直接买了一匹快马,上路去寻人。
一路风雪被甩在身后,越往南走,天气越暖。
岭南地界内几乎温暖如春,茫茫人海找一个并不容易,这时,他想到了那张纸——最初那个人送给他的白纸。
收拾自己阁楼的旧物时,他找到了这张纸,也许是太不起眼,被人像废物一样扔在墙角。
他将纸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带在身边,并不舍得用。
此刻,他郑重地写下:让我找到他。
平生第一次,纸上写的字迹在他落笔时便缓缓变淡,就像在阳光下蒸发的水滴,转瞬消失不见。
……就像是短暂如朝露的,一个人生命的痕迹。
李八郎愣了一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恐惧。
发生了什么?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苍白着,七角梅花的冷香在身侧,仿佛某种宿命的悲伤。
一直走,一直寻找,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李八郎仍然不肯放弃,他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在椿木纸上画出了那个人的样子。
妙笔丹青,栩栩如生,画中人把盏豪饮,白衣翩若惊鸿,笑容慵懒如春日海棠。
“见过这个人吗?”
“没见过。”
“请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
……
李八郎拿着画像问了许许多多的人,都说没有见过。终于有一天,他遇到一个下山打水的和尚,对方看过画像,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这画上的施主……我倒是见过。”
李八郎又惊又喜:“师傅,他人在哪里?请带我去找他!”
和尚带着他穿过林间小道,趟过清溪,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僻杂草地,指着一座青青的坟冢,遗憾地摇摇头。
他来晚了。
他跋涉千里,马不停蹄,终究还是来晚了。
当日皓月当空、携手同游,满池都是月华;当日意气风发、年少对酒,满树都是繁花。仿佛永远不用担心酒会尽、弦会断、人会分离。
可如今却只有青青的坟冢,孤鸿的哀鸣。
李八郎在坟前枯坐了整整三天。他带了琴过来,也带了酒,可是再没有人陪他对坐听琴,再没有人与他共饮。
第四天,山野之间不知哪里传来幽怨的琵琶声,岭南多迁客,只怕是哪个官宦之家的姑娘在弹着琵琶轻唱,字字断肠。
李八郎茫然地转动视线,循着声音的方向,模糊的视线中山川重叠成画,耳边突然响起当日的琵琶声。
那时杯中酒满,灯火璀璨。
“我新买来的琵琶。”那人得意洋洋地说,“来来,我来弹给你听。”
“……”原以为他的琵琶和他唱歌一样难听,李八郎已经做好了捂住耳朵的准备,却突然听到欢快如珠玉的音阶。
琵琶音那样潇洒,像是春意闹腾的枝头,花开雾散,像是秋天坦露的溪水,鱼跃雁飞。
“弹得好听吗?”那人兴高采烈地问。
“凑合。”李八郎言不由衷地说。其实,弹得真心不错啊……
“这把琵琶很漂亮有没有?”
“嗯。”李八郎将琵琶拿过来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一把紫檀木琵琶。人说,龙死后,精魂会栖居在紫檀木上。
“但愿我能死在这把琵琶上。”李八郎随口说,龙与人不同,并不将死生视为大事。也许,这把紫檀木琵琶,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
当时,那人说了句什么话,李八郎没有听清。
时过境迁,如今阴阳相隔,李八郎却想了起来——
当时,那人说的话是:“这次,换我先走。”
这次,换我先走。
眼泪骤然从李八郎眼中涌了出来。龙神可以控制世间所有的雨水,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泪落在弦上,尘封许久的琴弦终于发出一声久违的轻响。他的手指放在琴上,仿佛知己还在身旁。这一次,他弹的是汉乐府中的《西北有高楼》。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一曲还未弹完,弦无声断裂,李八郎怔了怔,看着指尖鲜红的血珠……断掉的,究竟是指间的琴弦,还是他的心弦?
琴师踉踉跄跄站起身,那幅丹青从怀里倏然滑落下来。他俯身去捡,画的边角露出一角熟悉的笑容。
这一刻,李八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幅丹青,并没有像他以前写过的字一样消失。
手中这一张,当真是神木大椿所造之纸,能读懂主人心底的愿望。
——故人已去,他再没有别的愿望,只愿铭记不忘。
所有的前尘旧事,悲欢过往。
都铭记不忘。
还有一件事,李八郎并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这张纸,并不是那人送给他的,而是他送给那人的。
白龙曦谣在世间孤独地存在了几万年,在水边抚琴数千年,却没有人来听,也没有人懂。
不甘心龙神来到万里之遥的东海之滨,砍伐大椿树,精心造成纸浆,写下一个愿望。
别让我这么孤独,请让我遇到一个懂得我琴音的人。
那一天,七岁的孩童来到渭水之滨,对着溪水说:“你弹的这一曲,是巍巍高山,刚才你弹的那一曲,是潺潺的流水。”
所有的星星都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睛。
眼泪猝然从白龙的眼中涌出来,他终于遇到了。椿木纸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美梦成真。
那是长安贵族家的小孩,似乎比别的小孩还要顽皮一点,不好好读书,却很聪颖。白龙曦谣已经活了好几万年,与这个七岁的男孩成了忘年交。孩童常常给它带来各种好玩的东西,有一次,小孩给它拿来一颗糖,那么小的奇怪的东西,融化到舌尖,竟然……是甜的。
被同伴们知道,白龙曦谣因为一颗很甜的糖而露出了几千年来的第一次笑容,会被嘲笑到死吧?可是,能带给人幸福的,好像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那些无足轻重的时光。
这些年,人间如此繁华,人能造出的东西,似乎也不逊于神。
还有些连神也不能创造的东西……白龙能感受到,但描述不出来。收礼物的次数多了,白龙决定也送给男孩一件礼物。龙宫里有数不尽的火红的珊瑚,雪白的珍珠与金色的玳瑁……但它最好的东西,还是那张用椿木造成的纸。
“给你。”白龙把纸放进孩童的怀中,摸了摸他的头:“美梦成真。”
这并不是一句祝福,而是一句承诺。用这张纸写下的心愿,都会成真。
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过快乐的一生。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它已经活了太久,前往东海之滨伐木,更是耗尽了它所剩不多的力量。白龙曦谣即将面临死亡和重生。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它的心愿都已经实现,了无遗憾。
“我要去远方一趟,你以后也别来水边了,当心被水里的大鱼吃掉。”
“大鱼才不会吃人。”男孩不屑地“嗤”了一声,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朋友要远行,眼里顿时流露出不舍,“有多远?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多远?白龙怔了一下,连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生死的距离有多远?
“很远。”会远到遗忘。
“我等你。”男孩肯定地说。
白龙笑着摇摇头,只当那是孩子气的话。
凤有涅槃,龙有重生,前尘俱灭。
大雪覆盖住溪水时,白龙死去了。等他再重生时,人间已过十几个春秋,一切都与当年不同。
它不再记得自己的小朋友,也不再记得曾经跋涉万里所找寻的椿树,当年写在白纸上的愿望,早已被时光风干无痕。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喜欢抚琴。
这一次,来人间的愿望如此强烈,它任性地忍受剔鳞之苦,化为人形来到街市。
长安城中,白龙化成的琴师在高楼抚琴。
一个面若桃花的少年潇洒地骑马经过楼下,听到那琴音,少年愕然抬起头,勒住马缰,久久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