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惟七
太子气得浑身发抖:“一派胡言……分明就是你今夜设局引我入宫!”
“事关重大,殿下怎能凭一张嘴就血口喷人?”秦随立刻大声反驳。
“你——!”
太子和秦随各执一词。张九龄虚弱地咳嗽着想要开口,却见裴昀走上前,修长的身影拦在他面前。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挡在他面前握紧拳,仿佛要替他遮挡所有风雨与明刀暗箭。
裴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秦将军,空口无凭当然不算数,本来我也不相信你会这么无聊。”他眼角带了些慵懒而危险的冷意:“可是谁让我一不小心捡到了这封手书?”
原本底气十足的秦随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脸色顿时大变!
那分明是当日他假醉时怀中掉出的,为了引太子上钩的手书——他早已经销毁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要冲上前去夺取那可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可不待他动作,裴昀便从容把那封手书递给张九龄:“老师,你看看是不是秦将军的笔迹?”
每年地方官吏和边关将领来向宰相述职时,长安的文臣武将也需要参议政事,写成文章呈递给宰相。张九龄向来过目不忘,不难一眼识别出字迹。
张九龄将书信展开,神色微妙一动,点点头:“的确是秦将军的手书。”
“不可能!那封信——”秦随脱口而出,随即猛地打住话头,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裴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在想,那封信引杜御使上钩的书信,你早已经销毁得神不知鬼不觉,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是将事情做得干净漂亮,但你的军师,也有这么靠谱吗?”
秦随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脸色灰白。
——他不识字,所以书信与文章都是心腹军师代写,别人见到军师的字如见他本人,朝中人尽皆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昀竟然早已拿到了证据,有备而来。
张九龄缓步上前,将那封书信呈递给李隆基:“臣一人所观,或有偏差,请陛下将秦将军以前所上奏折取来,对比一看即知。”
李隆基接过那手书,展开来,脸色渐渐从惊愕变得铁青。
秦随突然面如死灰,跪地滚爬过来:“陛下,末将死罪!这都是军师的主意……”
一脚猛地踢在他身上!秦随被踢得嘴角流血,李隆基厉声喝问:“军师的主意?军师的什么主意?”
“假……假意要出兵逼宫,引太子带兵入宫……末将死罪……”秦随五体伏地,浑身如同筛子般发抖。
听到这里,李隆基什么都明白了。太子还伏跪在地上哀哀哭泣,他后背全被冷汗湿透。若不是张九龄拼死阻拦,他已经亲手诛杀了自己的儿子……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这封信!”李隆基怒喝。
那封手书被狠狠扔到秦随面前,他双手哆嗦着捡起来,惨白的脸顿时扭曲——
那“书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是一张白纸而已!
从始至终,裴昀和张九龄唱的,都只是空城计。
“你们设计我!”秦随怒吼着想要爬起来,顿时被侍卫用刀刃架住,拖了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饶命啊……”
惨叫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殿外。
裴昀旁若无人地走上前来:“陛下,你说要赏赐我,还算不算数?”
李隆基不由得一怔,“君无戏言。”
“好, 借剑一用。”裴昀一抬手,“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正是刚才抵着天子脖子的那把三尺长剑。
直到此刻风云落定,李隆基才愕然发现,那并不是铁剑,竟然只是一柄木剑。
木质坚硬光滑,更胜精钢玄铁。
两把剑靠近,沉寂多年的陨铁剑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动人心魄!
“我喜欢的女孩儿替人打了这把剑,她父亲是岭南的一个铁匠,曾经签下契约,答应替别人铸造一把木剑——可惜,书契上委托人的名字已经看不清了。造好剑之后,她一直在四处找寻当年的委托人。
裴昀将两把剑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看来,这把剑,是打给你的。”
“给……朕的?”李隆基愕然问。
少年的眼眸里倒映着剑刃的清光:“虽然找不到当年的委托人了,不过东西交给陛下,也算钱货两清啦。”
“……”
这一刻,帝王神色难以形容,像是有什么往事泅渡了十五年的光阴,在这个狂风暴雨之夜,突然击中了他的胸臆。
曾经有人答应替他重炼陨铁剑,也是这样懒散悠然的神色,也是这样洒脱不羁的笑容。
十五年的驱逐,他已经忘了当初。
十五年的失望,哪怕他以“不尽木”为柴薪,以曲江池为炉,以龙血为引,重炼陨铁剑仍然失败了。
当初没能做到的事情,如今竟可以做到吗?
只听“铮”地一声清越响声,剑刃相触,一道光芒从陨铁剑上泛起,像是蒙尘的珠玉被擦拭出一道夺目的华彩。
然后,陨铁剑竟然毫无滞碍地被纳入了那柄木剑中!
就像冰融于水,那把剑是活的,是会生长的树木,是有生命的泉水,迅速被分割开而又迅速包围,灵活得就像风,柔软得就像云,坚韧得就像大地。
李隆基愕然盯着少年的手,盯着那重焕生机与光华的宝剑,凛凛剑意在迅速暴涨蓄积,在苏醒新的生命,久违的剑光几乎照彻大殿,亮到刺痛了人眼,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
“听闻陛下曾用龙血炼剑,实在大错特错。”少年懒洋洋地说,“其实,重炼陨铁剑需要的并不是龙血,而是龙所掌管的‘雨’——龙是雨神,掌管天地之水。世上有一种树,通体透明如雨如水,名为黄节[1],又名春雨,树干厚实而柔韧,最适合打造剑鞘。”
杀伐决断如铁,泽被万物如水。琴师给的第二颗种子,淡黄色带着绿意的树种,便是春雨树种!
正是有了这颗树种,祝静思才能打成这把木剑。
“我原来一直不明白,那委托之人为何要找铁匠打木剑?”少年一抬手,将剑扔还给天子,“原来这根本不是木剑,而是一柄剑鞘——只有铁匠,才通晓铁剑的特性,才能打出这剑鞘。”
李隆基抬臂将剑接住,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剑鞘?!”
“对,”少年的神色里自有清澈坦荡、意气飞扬:“每一把好剑,都需要一个剑鞘。”
那是剑魂的屋舍,是剑刃最强大的支撑,是剑气栖息之所,是剑意被淬炼得至纯至真至强的地方。
剑鞘,不为了不相干的人,更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保护你心中那把利剑——
猜疑会销蚀剑上的勇气;
偏执会影响挥剑的准确。
名剑是你一往无前的勇气,是热血的战斗,是最强的攻击;而剑鞘是你的堡垒,是最后的底线,是坚若磐石的守护。
九
雨夜的杀局,终究收拢于鞘中。
太子与杜清昼的谋反罪名被洗清,鄂王和光王也躲过了杀身之祸,屠刀终究没有落下,阶前血迹随落花流水而去。
张九龄被裴昀扶着走出来,似乎有话要对少年说,终究没有说出口。
杜清昼满脸雨水地站在他面前:“老师,对不起。”不敢去看那白玉般的颈脖上淡淡惊心的血痕,不敢去回想那生死一线的瞬间。
“你平安地活着,就是对得起我。”张九龄的声音温和低沉。长久以来,他其实并不擅于表达情感,还有许多话,都在喉中欲言又止。
杜清昼眼中水光浮动,他将脖子上那块桃花鲤鱼木雕取下来,放到张九龄的手心:“老师是为了这样东西,才教导我的吧,我爹是当铺的掌柜,这是客人来店里典当的,根本……不是我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过身去,背影落魄而伤怀。
“杜欠揍你给我站住!”裴昀突然提高声音。
杜清昼回过头来,突然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杜清昼踉跄跌在雨水里,裴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这一拳,是打你混账,什么叫为了这样东西?这么多年来,老师对你好,只是因为这东西而已?”
杜清昼咬紧牙关,眼睛泛红,死死盯着他。
裴昀又一拳朝他打过去!
两个少年愤怒扭打在一起,滚在泥泞里。虽然裴昀会武功,但大怒之下竟也只记得用蛮力拼命,被杜清昼猛地打了几下,用力摁在泥水中。杜清昼也发了狠,一拳拳打下去,大口地喘着气。
两个少年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亲同手足,长大之后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架。
“住手……”张九龄想要阻止却有心无力,喉咙里顿时涌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所有的景物开始微微模糊和旋转,额头上也都是冷汗,也许是气极了,眼前阵阵发黑站不住,只能扶住身边的墙,缓缓滑坐在雨水中。
裴昀咬牙翻身起来,嘴角青紫,半跪着用膝盖狠狠顶着杜清昼的胸膛:“你知不知道,游睿那件事之后,你杀伤了人不敢回家,老师在寒雨里找了你整整一天,遍寻无果,回来时刚进门就晕倒了?你不怕死,你有种,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死了,老师还能活吗?!
“杜清昼你是有多蠢!有多浑蛋!”裴昀满脸雨水,一抬手,把那块桃花鲤鱼木雕扔到他身上,“你戴了十几年的东西,怎么会是别人的?真正爱你的人,怎么会拿你跟别人比较?”
雨无声落下,落在地上碎成水花,溅在眼中涌成热泪。黑暗中传来杜清昼爆发的痛哭声。
是你的东西,就不会被任何人夺走;爱你的人,就不会拿你和任何人比较。
爱你的人,是无论你说了多少混账话,做了多少糊涂事,始终珍惜你如至宝,始终毫无保留地站在你身边,始终愿意舍命护你周全。
最深的爱说不出口,最好的人无声温暖凝眸。
三个人都坐在雨水里,浑身泥泞狼狈,但是心中的块垒却被雨水无声冲走。不知过了多久,裴昀喘着气转过头:“杜欠揍你虽然是个笨蛋,但也不是没一点儿用处,要不是你半夜里说梦话都在骂我,念叨要做什么大事,被我听到,我今天也不会混进宫里。”
“……”杜清昼铁青着脸哽咽着不理他。
裴昀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我是比你脸皮厚那么一点,比你聪明那么一点,但是聪明能当饭吃吗?”
他正色说:“只有帅才是王道!”
“……滚!”杜清昼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过来,到了对方肩上,却化为手掌,他紧紧地抱住对方:“我说梦话怎么了?你磨牙才吵死人了!”
裴昀一怔,两个少年用拳心紧紧抵住彼此的背心,不知是谁的汗与泪湿了对方的肩膀。
十
长安街上夜雨纷纷,竟有了些温柔的意思。
裴昀牵过马匹,对杜清昼嘱咐:“你和老师先回家,把湿衣服换了,照顾老师吃药。”
“你呢?”杜清昼不解。
“我今夜能混进宫里,多亏了叶校尉帮忙,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跟他道一声谢。”裴昀轻描淡写地说。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裴昀回过头,只见黑暗中走过来一个熟悉的人影,风雨交加,那袭布衫却一点儿也没有湿。
暗夜里的雨水坠落如谜,如同虔诚的叩拜,欢喜地朝圣,在他周身迅速聚散飞舞,渴望着靠近却不敢碰触,无数水滴心甘情愿地碎裂在他脚下。
那身影落拓而孤寂,像是一个人穿过漫长的黑夜,独行了很远的路,一身风尘疲惫,跋涉千年光阴,只为了找寻一个聆听他弹奏的人。
来人……竟是琴师李八郎!
“今夜才刚刚开始,为何急着走?”李八郎一身雨水而至,笑容比夜雨更冷。
裴昀拦在张九龄和杜清昼面前,沉声低叱:“你们快走!”
“你还在袒护他们?”李八郎声音幽冷得可怕,“袒护你的仇人。”
“叶校尉告诉我,你是神。”裴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方:“身而为神,为何却看不清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