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不然老道怎说你这后生好运道,青云山百年才得一开,刚巧就叫你遇上了。”金煌真人拈须笑道,“而我金虚派又恰为青云四盟之一,老道我忝居长老之位,方才能为你划出一洞来,叫你得以借居修养。”
宁和忙再度诚恳一礼道:“劳烦真人甚矣,和心中甚愧。”
“你这书生恁多虚礼,也太老实了些。”金煌真人哈哈笑道,接着想起什么,面色一沉:“与你那同窗周琛书那小儿,哼,可真是全然不同!”
自打知晓这道人身份,宁和就想打听周兄情形,只是尚没寻到机会开口。现下一听金煌真人这语气,心中暗暗道声不好,斟酌片刻,带着几分试探地开口问道:“不瞒真人,我与周兄一别已二十年,心中十分想念。不知真人可知,周兄他现在何处?”
金煌真人双眉倒竖:“我管他在何处!”
“这……”宁和打量他脸色,“周兄可是曾于真人有何冒犯之处?”
“冒犯?哼!”金煌真人阴着脸:“我恨不得一剑劈了他!”
宁和听得暗惊,还想着再问缘由,却见金煌真人已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走时看她一眼,勉强按捺住火气,一指一旁站着的叔宝,道了句:“莫问了!老道有事先行,你还有何事,与我这徒儿说便是!”
话落,大步拂袖而去。洞门开合,砸得“嘭”一声震响。
留宁和与叔宝二人立在洞中,面面相觑。
待金煌真人走出片刻,就见方才还一脸乖顺站在原处的叔宝一下子转过身,轻手轻脚溜到洞口边,拉开门往外瞅了几眼。
“呼,师父已经走远了。”叔宝松了口气,回头对宁和道:“你胆子可真大,敢在师父面前提周师兄!”
宁和问道:“周师兄?”
“就是周叔才周琛书啰,听师父说,你和他是同窗?师父一共收了五个弟子,周师兄行三,是二十年前收的。我行五,四年前才拜入师父门下的,说是关门弟子。”叔宝跑回来到桌边坐下,看着宁和笑嘻嘻地道:“不过我觉得,师父这么喜欢你,兴许还会破例再把你也给收了。又或者,他把周师兄逐出门去,换你进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宁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叔宝看她摇头,皱了皱眉道:“你不信吗?”
宁和好言道:“且不说拜师之事岂可儿戏,我与令师不过几面之缘,方才还不慎出言得罪,将真人气得拂袖而走,这喜爱之说从何谈起?”
“那是你有所不知。”叔宝摇摇头,“师父他道号金煌,乃是修的雷火之道。雷火修士性皆暴烈,我师父修为高深,更是如此。他若真生气了,哪会就这么走了?不说出手教训,也是定要破口斥骂几句的。”
原是如此,宁和心想,难怪她总觉这位金煌真人不仅脾性急躁,周身还隐隐似有股火烈之气。雷火之道?莫不是以雷霆、炽火为修?宁和猜测着,心中不由对修仙之途生出些好奇之情来。
“师父这几日心情本就不好,今日更是一身的火气……”叔宝说着,皱起眉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似模似样地露出了个不敢苟同的表情来,摇头晃脑地叹道:“唉,周师兄也太胆大妄为了些!不过说来,你跟师父提起周师兄,他都没有当场斥骂,可见真是十分喜爱于你了。”
宁和心中越发疑惑,忍不住问道:“不知我那周兄究竟做了何事,引得真人大怒至此?”
“可不止师父生气。”叔宝说,“门中别的长老、掌门,也都恼怒得很。”
听来事情不小。年少相识,宁和自是心知她那周兄非是大奸大恶之人,多半又是那股跳脱“痴”劲发作,招惹了什么是非。
果然,少年人憋不住话,下一刻就听叔宝兴致勃勃地与她讲了起来:“这事儿啊,说来话长。你的这位同窗,可是个名人!我还在家中之时,就曾听到过他的名
声了!”
“听说金虚派有位周师兄,是派中长老金煌真人从凡间带回来的书生,见他资质过人便将他收入门下,入门时已有二十来岁了。可这位师兄天赋确是极佳,跟从真人习雷火道,三年就可御火风、降天雷,入门第七年参加青云盛会,就为金虚派于三代弟子论道之中夺得魁首,自此名传天下!”
说起这些之时,叔宝年轻的脸庞上既是神往又是遗憾,忍不住又道了句:“可惜我拜入师父门下时已晚,否则也当如周师兄一般,前去争上一争!”
这“青云”二字,宁和自醒来后已听了许多遍,心下好奇,便问道:“何谓青云盛会?”
叔宝道:“你可知,你我脚下这座青云山之由来?”
宁和摇头。
“哎呀,我都忘了你是个凡人了,那我便同你讲讲。”叔宝转过头,指着洞门方向道:“你我脚下这青云山,乃是千年前最后一位仙人飞升之地,也是这位仙人凡间修行之时的洞府所在。”
“据说仙人飞升那日天地震荡,灵雾呼啸有如飓风,滚滚雷云一连铺开数十里,异象持续了整整数月。等到后来雷云终于散去,青云山却自此被迷障遮掩。此障百年一散,散后八十一天又聚。障中有毒雾,非障散无从入山。”
“据说那位仙人膝下曾有道徒四名,在仙人飞升之后分别创下四所门派,就是如今的金虚派、九极门、承鼎派以及伏风门。四所门派结为青云四盟,共同掌管青云山。”
“青云山此山,不仅本身便为上佳洞天福地,山上更有一处青云顶,顶中便是那仙人洞府所在,留有上仙飞升前所留宝物无数。且传说若有人能到得青云顶最高处,便能得到上仙所赐青云榜,榜中藏有飞升之秘,得之登仙有望!”
说罢,叔宝拿眼看向宁和,想看她听了这些“飞升、登仙”之说有何反应,却只见到宁和凝眉思索了片刻,抬头问道:“还请贤弟教我,你所说青云盛会,又与这青云山、青云顶有何关联?”
叔宝哎了一声,有些无趣地将身子转回去,趴在木桌上闷声道:“据说上仙曾立下规矩,要上青云顶有两条路,一是自山脚之处去爬登仙梯,二是持青云令乘青云鸟上去。”
“第一条所说的那登仙梯,千年以来去爬的不知凡几,可一个成功上去的也没有。而青云令呢,共有七枚。青云四盟每门各持一枚,另有三枚,便是在青云盛会中发下。青云山百年一开,青云盛会则每百年间举办三次,只许各门末代弟子参加。夺得榜首者,便可得青云令一枚。”
“事情就出在这青云令上啦!”叔宝道,“原本呢,有了周师兄所得之令,我金虚派这回就有两枚令牌,可送两人入青云顶。门中所作打算,应是让掌门之女祁熹追师姐与周师兄分别持有这二令。当年周师兄夺令回门之后,掌门与师父就曾为二人订下了婚约,预备着待得他们青云山之行回来后,便要结为道侣。”
“结果呢,”叔宝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道:“谁也没想到,我们这位周师兄就在青云山将开的档口,能闹出件这么大的事情来。”
第十八章
“你算是找对人了,旁的人,可一个也没有比我叔宝知道得更清楚的!”叔宝有些得意地说,一边回忆道:“唔……大概就在师父将你救回的前些日子,约莫一个月前吧。师父与大师兄都出外除妖去了,二师姐往九极门寻她那道侣去了,也不在门中,峰中就剩我一个。那日下午,我在练功堂后边儿的山上练着引雷诀,就听童儿说三师兄回来了。还没等我去寻他,就见师兄自己找过来了,问我师父人在何处。”
“我与他说师父不在,出去降妖了。三师兄听了面色可难看,匆匆回来,又匆匆的走了。”
“结果第二日一早,就有个伏风门的长老带了他们门中一叫做沈媞微的三代弟子找上门来,要见我师父和我们金虚派掌门。师父不在,掌门出来接见了他。那长老说……说他徒儿沈媞微腹中已怀了周师兄的孩子,要求掌门即刻为两人举办结侣大典,还说要周师兄把当年在青云盛会上所得的那枚青云令送予沈媞微师姐为聘。”
宁和听得直皱眉。
“掌门听了,当即要招周师兄前来当面对质。结果周师兄还没来,祁熹追祁师姐先到了。祁师姐为人向来傲气,至于那伏风门的沈媞微师姐,唔……她在外头名声不太好,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总之两位师姐一照面,三言两语便吵了起来,随后竟是当着众位师长的面就在大堂之上大打出手。然后周师兄赶来了,夹在两位师姐中间,似是受了点伤。后来还是掌门出手,才将他们分开,说叫三方坐下来谈。”
“具体怎么谈的,我是不知道,只知道后头周师兄在堂中跪了下来,对着掌门磕了三个头,说要与祁师姐解除婚约,又说同意将自己那枚青云令赠予沈媞微师姐。”说起当日场面,叔宝不由啧啧摇头:“那可真是场百年也没有过的大热闹!我们掌门道侣早逝,就只得祁师姐一个女儿,向来是万般疼惜的。一听周师兄这话可不就勃然大怒,甚至当场就要将他逐出门去。还是几位长老出言相劝,说好歹先等师父回来再说,才叫掌门暂且忍下压后再提。”
“结果这时候祁师姐不知怎的忽然发作,起身拔出剑来就往沈媞微师姐胸口刺了一剑。这一下可就乱起来了,沈媞微师姐重伤,那伏风门长老险些要对祁师姐出手,被掌门给拦了下来。然后那伏风门长老便带着沈媞微含怒走了,放言说定要我们金虚门给个说法。哎,此事闹得甚大,门派上下都传遍了。祁师姐伤了人,被掌门禁闭在他的金火楼里。至于周师兄,可就惨了,直接被他打下了思过崖。”
“师父在外行踪不定,直到那天带着你回来时才得知此事。跑去思过崖捞人时,却发现周师兄竟然早就跑了!还带走了他那枚青云令。我看啊,准是找沈媞微师姐去了。师父丢了个大脸,还得同时应付掌门与伏风门两边,这几日可谓是焦头烂额,连丹炉都多炸了几个。”说到这儿,叔宝就叹了口气,白润润的圆脸蛋上露出愁苦神情:“唉,师父心气不顺,我们师兄弟几个也都得跟着伏低做小,日日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触了霉头。原本三个人倒也还好,可后来大师兄二师姐都被师父打发出去找三师兄了,就剩下叔宝我一个——唉!苦也,苦也,苦不堪言!”
宁和听完了这一应经过,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良久,千言万语化作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周兄啊,周兄。”
她叹,叔宝也叹,两人对坐,俱是满面愁容。
过了会儿,宁和忽然开口道:“叔宝,若你师兄师姐寻到了周兄,可否劳你与我知会一声?”
“你也要找他?”叔宝奇道:“你找他作甚?叙旧么?”
“多年未见,自当叙旧一二。”宁和道,摇了摇头:“不过我找周兄,是想叫他跟我走一趟,去见些人。”
”去见些人?“叔宝问:“见谁?”
宁和道:“见他父母兄长,也见见菀娘。”
“噢,父母兄长。”叔宝点了下头,又问:“那菀娘又是谁?”
宁和说:“是他发妻。”
叔宝大惊:“什么,周师兄还娶了妻?!”
宁和点头,叹了口气:“当年我与周兄一同离乡赶考,没能劝他回家一趟,多年来一直叫我心中难安。如今若能再见,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回去。”
叔宝张口结舌:“这、这可真是……”
好一会儿,他才道:“那祁师姐怎么办?还有那伏风门的沈媞微。而且,我听说周师兄还认识一个承鼎派的叫做陈燕语的师姐,还有散云山的素云真人……唉,我怎么觉得周师兄还是不要被找到的好。”
宁和:“………”宁和面色复杂。
“女修个个如虎,平日光一个二师姐都已够我受的了,更何况这么多加在一块儿……”叔宝苦思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一个劲摇头,脸上油然生出对自己这位三师兄生的敬佩之意,感叹道:“周师兄,真乃神人也。”
宁和默了又默,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发觉好像无话
可说。
倒是叔宝看了看她,哎呀一声,忙道:“我不是说你,你不算!我的意思是,你跟我见过的别的女修全都不一样,倒更像个师兄,也不是——反正,哎呀,我也不知道,我与你一处觉得很是自在。”
宁和不以为意,笑了笑,说了句:“你年纪还小。”
叔宝不喜旁人说他年纪,撇了撇嘴。随后,他低头掐指算了算,站起身对宁和道:“啊,快到申时了,我得走了。你尽早歇下吧。你如今魂体未合,每日清醒之时不宜超过三个时辰。”
“多谢告知。”宁和点点头,也起身来要送他出去。
二人走至洞口时,宁和略一迟疑,问道:“对了,还有一事,我记得那日昏迷之前,我身旁应还有一黑蟒相伴,不知叔宝你可曾见过此蟒?”
“黑蟒?”叔宝摇摇头:“不曾见过,师父只带了你一人回来。那蟒可是妖物?若是……师父向来不喜妖邪之流,你还是自去问他罢。”
宁和听罢有些忧虑地皱了皱眉,道:“好,我知道了。”
第十九章
一盏橘灯如豆,将满室昏黑中撑出一方光明天地。
那火苗不过寸长,光却极亮,盛在枚薄冰似的白瓷盅里,燃得无声无息。瓷盅外头罩着的琉璃灯球上结了层细细的霜,叫那四散出来的橘红火光有了种隔着轻纱般的朦胧之感。
宁和倚在榻边,着一件宽大绸白道袍,手持一卷书册,借着这灯火翻阅着。火光照在她的微垂的眉眼上,将那副秀雅轮廓拉长出了圈有些缱绻的影子。满头长发随意披散着,显出几分于平日极少见的随性不羁来。
宁和看书时向来极认真,常忘却时间。一页接一页地往下翻着,直至一卷翻完,才怔了怔将书放下,起身绕着洞中漫步几圈,活动着有些僵直的筋骨。
就见在那张她方才倚靠着的幽蓝石榻之旁,地上整整齐齐地堆着一摞足有半人高的书堆。里头有纸书,也有竹简、木牍,一卷卷一册册,数不胜数。
却说宁和独自一人待在这幽暗寒洞之中,起初几日每天只能醒来一二时辰,倒也不觉有多难挨。可后来慢慢的随着这时间的越来越长,就实在有些待不下去了。金煌真人自那日起便再没露过面,那叫做叔宝的小少年倒是来常来看望,却也不是时时都在。
于是宁和有回就与叔宝提了提,问能不能替她找些书来,不拘是何内容,总归能打发些时间。
叔宝听了,第二日直接给她搬来了整整三大筐书。里头既有晦涩经书,大多读来艰深难懂,宁和需得反复诵读,才能勉强领会出几分;也有些详尽分了门类的,如什么河川录、药植录、山石志,剑谱、丹谱乃至菜谱舞谱等;以及各种游记、杂记之类,甚至还夹杂着好些话本闲谈,也不知都是这小少年从何处淘寻来的。
书中所载,大多乃宁和平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应材料手法也都非凡间之物,叫她简直如获至宝,每日沉迷其中手不释卷。不知不觉之间,一月之期便已过去大半。
一边漫步,宁和脑中思绪还沉浸书中所写。
她今日所翻这本书名为《山川异兽录》,书中就记载了那日她在书院中所斩二妖之名。其中恶兽篇曰:“有怪狝鹓,虎首鸟足,背生鹰翼,可御风,食人心肺。有怪蛮姖,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引旱雷,喜食小儿之目。二怪同进出,常为祸人间。”
这恶兽篇之中,所载共三十有六种妖兽。其中大多以人为食,更兼病疫之祸,每至一处必将流毒四方。看得宁和眉间深锁,心中十分忧虑:妖兽身具异法、力大无穷,绝非常人所能敌。那日书院她虽侥幸将二兽击毙,可也亡二人伤无数,损失惨重。那若是别处呢?若是无她,还有旁人能止恶兽肆虐吗?
宁和立在门口陷入沉思,五指无意识地拢了拢袖口。
这几日,她渐渐已能觉出几分寒意,据叔宝说乃是五感复苏之兆,想来再过不久,就可离开这洞了。宁和虽向喜清净,却也不想像这样日日被关在一座漆黑狭小的洞穴之中。
这洞中一月过去,宁和如今心中只想再见见天日,再吃上些热乎饭菜。这一月以来,她统共只有刚醒那日用过一顿饭,此后再也未进水米。只因叔宝说,她现下身魂未合还无法克化,吃下去也只能积在腹中,反有害处。
宁和神游着,不知不觉便走到洞口位置,抬头一看,不由叹了口气。稍顷又反思道:自己还是心不够静。昔者匡衡、江泌凿壁映月以读,又有翁子负薪、李密牧牛,而她如今手握明灯、身处内室之中,怎好如此浮躁不堪?
想罢,宁和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惭色,正要朝榻边走去,却忽听得闷响一声。随即,就见身后洞门开了。
宁和还当叔宝来了,正要招呼,定睛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金煌真人。
只见对方身着一件玄底道袍,头戴金冠,推门进来。面上阴云罩顶,走动间大步流星,见到拱手向自己行礼的宁和,神色才稍稍一缓,略略颔首,对她道:“近日如何?”
宁和答道:“已能知些冷热。”
金煌真人道了句:“不错。”便走到桌边,叫她过来号脉。
宁和伸出手静待,就见金煌真人沉吟片刻,开口道:“明日你便可离洞出去了。”
宁和顿时目露喜色,却听他又道:“不过只得每夜子时,阳烈之气散尽之后方可。且初时不宜过长,日出之前必要返回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