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宁和吓了?一跳:“阿皎?”
从蛇的竖瞳里?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蛟也一样,只有一种含着攻击性的森冷。
黑蛟看了?她一会儿,一动不动,又无声地把眼睛闭上?了?。
宁和只觉得自己头?上?似乎都出了?层汗,吁一口气,从蛟身上?跳了?下去。回头?望去,又有些担忧。
她与阿皎认识有十年了?,从方才那短暂的对视里?,她隐约能感觉它好像十分?痛苦,又极疲惫,虚弱到连动也不能动。
是在跟灰袍人打斗的时候受伤了?么?
“他?这是兽契反噬。”祁熹追说,她这会儿也不打坐了?,就在殿中缓慢地踱步,红彤彤的一大团,走到哪儿,地面便被烧出一行淡淡的灰痕。
“我早说过,伏风门侍兽契一旦订立宛如天规,从未听闻有契兽叛主?之?说。”祁熹追淡淡道:“我不知你这条黑蛟是钻了?什么空子?,能行杀主?脱契之?事而不死。但即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宁和道:“杀主?脱契?”
祁熹追说:“黄三?必是死了?。他?不死,兽契不会解。”
“……如此。”宁和望了?眼黑蛟的方向,道:“好罢,我知道了?。”
祁熹追不说话了?,继续慢慢地踱步。
宁和盘腿坐下,打算继续打坐。正要捏诀入定,犹豫了?一下,转头?道:“熹追,你何不也调息一二?”
祁熹追慢慢走了?几步,说:“烈火灼身,痛甚,心头?难静,入不了?定。”
她虽说着“痛甚”,语气却还是平静的,听不大出什么异样。
宁和默然?片刻,将双目闭上?了?。
修者修行时,五感进入体内,留在外?头?的感知就会变得迟缓。宁和只觉得自己只是微微一晃神,再?睁眼,就发觉腹中已感有些空空了?。
结丹修士即使半月左右不食也无甚要紧,宁和一时不知是自己元气损耗所致,还是真的已过了?有七八日时光。
她站起身,抬眼先想找祁熹追身影,环视一圈没找到。黑蛟好像也不在。
宁和扬声道:“熹追?阿皎?”
“在这。”有人应道,有些低沉的女声,是祁熹追。
宁和忙循着声音方向过去,发现原来他?们都在九重?阶下方打坐。长长的石阶旁,一边坐着祁熹追,另一边坐着已经重?新化为人形的宁皎。
祁熹追身上?浮动的红焰已经收下去了?不少,只剩零星还有些灼亮的火星时不时跳跃几下。至于另一边的宁皎,则看不大出来。他?还是那样苍白的面色,幽绿的眼睛和淡淡的唇色,修长的身体裹在黑色的袍服里?,面无表情。
看到宁和过来,宁皎站了?起来,道:“老师。”
宁和先下意识应了?句“好”,随即愣了?愣,才关切道:“你伤好了?么?我听熹追说,你这是兽契反噬?”
“嗯。”宁皎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说:“没好。除非脱胎换骨,日后每月皆会发作。”
每月发作?岂不是遗患无穷。宁和皱起眉:“便无解决之?法么?”
“有。”宁皎说,重?复道:“脱胎换骨。”
祁熹追忽然?嗤笑了?一声:“脱胎换骨?你这野蛟,伤得不轻,心倒挺大。”
祁熹追说得不客气,叫宁和有些为难,说:“熹追。”
祁熹追是她的朋友,阿皎是她的弟子?,接下来还有一路要走,她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好生相处的。
“宁和。”祁熹追说,“你可知道,他?说脱胎换骨,是什么意思??”
宁和茫然?,摇头?。
“脱胎换骨,化为龙。”
第六十九章
“脱胎换骨……化为龙?”宁和重复了一遍, 看看黑蛟,道:“龙乃神?吉之兽,阿皎想要化龙, 不是挺好吗?”
“好当时是好,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本事。”祁熹追冷笑一声, “鱼虫蛟蛇化龙,比人之成仙更难。成仙的数千年来就出了个青云子?, 化龙?凭这野蛟,不是做梦是什么?”
宁皎立在那儿,面上冷淡无波,任凭她说,连眼角余光也不曾瞥过去一个。
宁和微微皱了一下眉,目光在祁熹追脸上停了一停。她知道熹追脾气向?来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无礼,对合她胃口的人,更是一直还算温和。像这样莫名的针对、冷嘲热讽的情?形,以前是从没有的。
她想了想,没说什么, 只息事宁人道:“好了,熹追你趁此时间抓紧再调息一二, 这才到第四层, 还有长?路要走。”
把祁熹追劝坐下了, 宁和又转过身,对宁皎低声道:“阿皎,你跟我来。”
宁皎顺从地跟着?她走了。宁和把人带到殿中?一处角落, 回过头,先关切地问道:“你现在到底如何了?身上可有伤?我这里有药, 你可拿去涂上一涂。”
宁皎道:“有。”
说罢转过身去,肩头一抖,便将?身上的袍子?滑落到了腰侧,露出半身苍白的皮肤来。
他原是条蟒,天生地养,自然不懂得什么推辞忸怩,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当然也不会懂得什么羞赧。
宁和呆住了。
宁皎这具人身很高,身形虽算不上壮,却也结实有力,脊背两扇紧实的肩骨微绷着?,线条有如石雕般光洁。
宁和这些年虽常与?其他读书人一起同进同出,但人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即使再不避讳,也不会真跟她有什么亲密之举。活到今日,这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她面前这么……这么宽衣解带的。
好在宁和经历也不少了,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阿皎,阿皎并不是人,他不懂这些。
随即,宁和一定神?,顿时便被?那扇苍白背脊上一道少说有六七寸长?的断口给吸引住了目光。
“这……这是怎么弄的?”
那伤口竟是锯齿状的,皮肤被?撕裂出一指多宽的缝隙,已经长?拢了一点,但还能看见?里头红色的血肉,血泅在旁边的肌肤上,斑斑驳驳。
她忙取出药瓶,挖出膏药细细填抹在那条可怖的血口上。这药就是祁熹追给她的那瓶,不知用?了什么仙人手段,里头的紫色膏药取之不竭。
抹药时,手指难免会碰到别处的皮肤。宁和最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宁皎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彷如一块石像般立在那里,后来便也就不觉有什么了。
听见?宁和问,宁皎道:“伏风门?的锯口鞭,专为驯兽所?制。那天我杀程景仁时,被?他打了一鞭。”
听见?程景仁三个字,宁和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化名黄三那位伏风门?人的本名。
那人已被?阿皎……吃了。
宁和沉默下来,低头专心为宁皎擦药。她发现宁皎身上有不少这样锯齿形状的疤痕,已经愈合了,只留下层淡淡的痕迹。但这痕迹密密麻麻,几乎遍布了他的整个背脊。
宁和将?指尖在上头轻轻点过,叹了口气,道:“可还疼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么轻飘飘地触碰,定会觉得痒,会缩上一缩、躲上一躲。但宁皎是条蛟,即使如今化作了人形,他身上的皮肤也仍是冷的,摸着?有一点像他本体的鳞片,光滑又坚韧。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淡淡回道:“不疼。”
他微微侧过头,对宁和说:“他打我,是疼的。但我想着?等日后我要将?他杀了,便不觉得疼了。”
宁和听了,嘴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却暗暗想道:阿皎这戾气,还是稍重了些。待日后寻些静心宁神?的经文给他读,兴许能有些效用?。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将?药膏在每一处伤口都覆上了一层。然后她收起药瓶,用?腕处将?宁皎后颈垂下来的几缕发丝往前顺了一下。退开几步,朝他微微笑道:“好了,你先歇一歇,待药干了再将?衣服穿上。”
宁皎点点头,道:“嗯。”
为宁皎上完了药,宁和心头稍安。走到一旁从乾坤囊里取出些之前从客栈里拿的食水,先净了净手,然后开始便用?食,填填自己的五脏庙。
过了大约半刻钟,重新穿好衣服的宁皎跟了过来,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宁和下意识道:“阿皎,你可要也用?上一些?”
宁皎看她一眼,说:“我不吃也可。若真要吃,这点不够。”
宁和听得此言,一下反应过来:以阿皎原型,一顿怕是吞头牛都不见?饱,自己带的这点食水,想来还不够他填个牙缝的。
“咳,好罢。”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问道:“阿皎,你可进过那九重阶了?”
“进过了。”宁皎点头,说:“我拿了一册你们人修的法门?。”
宁和愣了一愣:“法门?人的法门?,你也能学么?”
“不能。”宁皎摇头,道:“我拿来看一看,用?来……”
他顿住了,拧着?眉,片刻后道:“用?来,借阅,借览……”
宁和迟疑了一下,“借鉴?”
宁皎松了口气,点头:“借鉴。”
宁和没忍住笑了笑,温声道:“也是,一法通百法。即使你如今练不了它,也可以从中?学些东西。”
宁皎点头,然后又说:“但我,看不懂。”
他看向?宁和,认真道:“还请老师教我。”
宁和失笑:“好,你拿出来罢。有哪里不明白的,我讲予你听。”
宁皎手掌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册绿皮金线的书简来。
宁和没看清他是从哪儿掏出来的,有些好奇,便问道:“阿皎,你这是学了那袖里乾坤不成?”
“没有。”宁皎说,“我把东西放在鳞片里。”
鳞片里?宁和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还能这样?鳞片也能藏物,倒是方?便。
她把书简接过来,摊开,先大致翻了一遍,随即盘膝坐下,朝黑蛟招招手,让他过来挨着?自己坐好。
一册书简摊开在两人膝头,宁和微微侧头,从头开始一字一句地教,从读音到字意,再到一整句的含义,耐心无比。
“……伏丹阳而走七脉,此处伏,乃是指脉中?灵气走势,按捺低平为伏,意思是修行者需将?灵力伏走而过人之丹阳穴,再行至七脉,此处七脉是指……”
弟子?殿中?光线昏暗,但宁和将?位置挑在一根灯柱下,也算勉强能将?书上字迹照个清晰。微黄的灯光照在两个并作一处的发顶上,二人将?相连的影子?拉得很长?。
教书育人是宁和这辈子?除了读书以外?做得最长?久的事,一投入起来,几乎忘了时间。功法为求精练,多是以极简洁的文字记录成册的,内容通常不会很长?。
宁皎所?挑这册也不例外?。他认得的字还不多,知道的字意也比较少。而且字又有古字、现字,隔几代就有变化,甚至各国各族也有不同。九重阶里头功法琳琅满目,宁皎大多根本不认得,只能随意拿了一本出来。
宁和看了,他挑的这本叫月洗录,收录的是一种以月华锻体,柔韧经脉、轻身灵体的修行功法。于?体质天资无甚要求,人人皆可练,倒是运气不错。
不知不觉,宁和已把这册子?给宁皎讲完了大半,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才恍然抬头:“熹追?”
“该走了。”祁熹追说,语气带着?她一惯的冷硬:“这殿中?最长?只能待七日。若过了七日不走,也将?被?丢出青云顶去。”
宁和便将?书简卷起,交还给宁皎,然后站起身来,笑道:“如此,那咱们就走吧。”
这一层的弟子?殿,外?头乍一看黑乎乎的,宁和便以为如第三层那样,是在地下,然而走出来才发现,原来只是在一座山壁中?的石窟里。
走出来,就走进了两座山壁的夹缝里,两边都是笔直的岩壁,少说百丈高,人在下方?走,往上只能看到极狭窄的一线天空,有种骇人的逼仄感。
岩壁之间的空隙极窄,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祁熹追一句话也没说,大步当先走在了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