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庄岫云缓步行来,目光落在了那截被宁和?插土里的枯枝上:“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将我的树种活。”
“大约是活了吧,我见它外皮变青了。”宁和?也跟过来,有些好奇地问?:“原来这是棵树么?”
庄岫云低下头,盯着那枯枝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是活了。”
他轻舒了口气,望向?宁和?,语气很和?缓:“我的树活了,要多谢你?。”
“庄兄客气。”宁和?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每日浇了些水。”
庄岫云没在说话,忽然?将目光落在宁和?袖口处,道:“你?沾了臭金水。”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苦笑着将自己金灿灿的双手抬了抬:“是啊,这东西沾上就如那附骨之疽一般,真不知如何才能洗去。”
“洗不掉的。”庄岫云说,“此物?为青云子所炼制。他曾说,这世间?金银铜臭,如同涛涛之洪流,无论善人、恶人,无论你?愿,还是不愿,都被裹挟其中,一旦沾上便逃脱不得。”
他平静地望着宁和?的眼睛:“臭金水,沾之即不可去。”
听他说无法祛除,宁和?心中虽已有准备,也还是叹了口气,道:“好罢,我知晓了。”
庄岫云看了她一会儿,又问?:“你?心口之处,可是有什么东西?我见你?沾这臭金水当已不止七日,此时本?该已化作金像一樽。”
宁和?愣了一下,才将心神一动,微微张口,吐出一朵橘红火焰来,捧在掌心里,拿给庄岫云看。
橘火灵动,内有冰珠剔透。
“想是因它之故。”宁和?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这火的功用,还是里头那枚珠子的。”
这臭金水之事,宁和?并非不想解决,只?是先前别无他法,便只?好搁置一旁。现在庄岫云既然?问?起,宁和?虽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想来他知道的肯定要比旁人多上许多。
庄岫云垂眸注视着这枚静静浮在宁和?掌心的橘火,片刻后?,神色有些奇异,问?道:“这是……你?的心间?之火?”
“正是。”宁和?点头,又主动解释道:“至于上头那寒水珠,乃是我从青云顶第?二层所得来,已于火中祭炼多时。若是庄兄之物?,尽可取回。”
庄岫云摇头,只道:“你既拿到了,它就是你?的。”
语毕,忽地伸出手来,指尖朝着宁和掌中橘火轻轻点去。
宁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听得“滋”一声响,就见庄岫云苍白的指尖在触到那火焰的自瞬间?,竟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忽地冒出烟来!
宁和?大惊:“庄兄小心!”
她这火从她心头长出,与她心意?相合,向?来乖顺听话,宁和?便以为它是不会伤人的,可今日却灼了庄兄的手指,实在叫她又是意?外又是愧疚。
“无碍。”庄岫云摇了摇头,神色寻常地将手收回,举起来瞧了瞧。
宁和?的目光也跟着看去,就见在他那根手指指尖之处,留下了一块米粒大小的黑色焦痕。衬着那余处光滑皮肤,就如白壁染瑕,触目惊心。
宁和?面露愧色:“庄兄……”
庄岫云却全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趣:“你?这火,烧的是魂魄。”
看那样子,似乎还想将手伸过去再试上一试,“心上之
火,我倒还是头一回见。”
宁和?连忙把火收了回去:“庄兄,火焰灼手,还是莫要再碰了。”
庄岫云不以为意?,不过倒也没说让她再召出来烧上一回。他捏着指尖沉吟了片刻,对宁和?道:“不曾想,你?倒是这么一个人物?。也难怪,能种活我的树。既然?如此,这臭金水于你?,是有个解法的。”
宁和?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庄岫云说:“这臭金水之所以夺人性命,在于其侵染之力,能深入人之骨血乃至神魂,最终将整副躯体都化作金像墨像。而你?不同,你?有心火,能护你?心脉不死、神魂不染。如此,依我之见,不如寻来一合用锻体之法,干脆将这金像炼作法身之流。这臭金水所化金像坚韧非常,刀剑难伤,若能不受其害,反能成了大大的裨益。”
宁和?略一思索,觉得此言十?分有理,便对庄岫云一揖,感激道:“多谢庄兄指点迷津。”
庄岫云微微颔首,手轻轻一抬,袖中便有一抹青光一闪,迎面朝宁和?飞来。
宁和?伸手一接,拿到手里,发觉是枚莹白玉简,纳罕道:“这是何物??”
庄岫云道:“锻体之法。”
宁和?忙推辞道:“庄兄能予和?一解决之法,和?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得兄长赐法?”
宁和?是真不想拿这玉简。她当然?知道庄岫云出手,此法必然?不会是什么凡品。
可这一来她与熹追阿皎他们顺着器道往下走?,总会再进弟子殿,到时便可往那九重阶里寻上一寻,总能寻到。哪怕就算寻不到,出去后?也在金虚派中想想法子,找人换一本?来也未必不可。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宁和?再明白也不过,若是再贪心拿了庄兄的东西,到时万一因此而脱身不得,岂非得不偿失。
庄岫云眉头一皱,对她道:“你?替我种树,我说要谢你?,你?便拿着。”
他脾性莫测,转眼间?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宁和?眼看推拒不得,只?得改口道:“如此,那便多谢庄兄了。”
庄岫云看着她,也没再说话,只?忽然?朝后?朝竹林中退了几步,一转身,整个人便又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庄兄?庄兄?”宁和?追着喊了两声,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只?得叹了口气,重又回到溪边坐下。
方才穿得太?急,鞋袜都被水迹沾湿了。宁和?心道,庄兄拂袖而去,想必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了。便干脆将鞋袜都脱下,拿水洗了一遍,又将双足浸入水中。
竹涛阵阵,溪水叮咚,若是不谈其他,倒也确是神仙所在。
宁和?阖目静坐了一会儿,将方才庄岫云丢给她那白玉简拿出来,翻看起其上所载内容来。
这玉简中录入的是一门名为“大日化金诀”的法门。
宁和?从头读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这大日化金诀的效用正如其名,是册于正午至阳之时以秘法从烈阳之中纳取“大日之精”,积纳于体内,日积月累,以练就一樽至刚至阳金铁之身的法门。
玉简中说:“金身既成,则刀棍不能伤,水火不能侵,邪祟不能近身。”
宁和?一读,就知这法门定是极为厉害,但她读完,却反而皱起了眉。
宁和?自问?有几分悟性,这几个月以来,也看过了不少修仙之法。如今心中便生出迟疑:她身为女子,体性本?属阴,后?又历经死而复生,通身经脉之中更是遍布阴灵之气,近似于极阴之体。再经那寒水珠之效,已是连经脉之中所储灵气也都已变得寒气逼人。
这大日化金诀如此极阳之法,与我之体质截然?相冲,当真能练么?
她有心想找人问?上一问?,可庄岫云已不见了,此处又再无旁人。宁和?思来想去,只?得叹息一声,自己低头继续琢磨。
她把拿着玉简研究了一个多时辰,法诀与几套动作概要记了记。心想着,罢了,庄兄见识总归强我万分,他既予我此法,想来总是能练的。
今日正午已过,明日时候到了,练上一练试试吧。
宁和?在溪边坐了大半个下午,鞋袜也重新晾干了,便取来穿好,回到了庄岫云的竹楼里。
习惯使然?,宁和?过夜时还是喜欢寻一庇顶之处待着。竹楼侧间?里也有床铺,但宁和?自觉为客,不好擅自去碰,便只?待在主厅里。就这么坐在竹椅上过了一晚。
她原本?心怀几分侥幸,想着第?二日庄岫云也许还会来,到时也好可将心中疑惑问?出。然?而一连七日,庄岫云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日子,宁和?每日除了打坐与给那树枝浇水,便是琢磨那大日化金诀。
她试着依照玉简中所述练了好几次,每回总是一开头便觉浑身灼痛。宁和?不知是何缘故,疑心自己是否方法不对,也不敢再练下去。
她日日拿着玉简盘膝坐在石上,一筹莫展,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所解法诀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你?练就是了!”身后?忽然?有一道话音传来,听着柔柔的,话语中却不很客气:“不过些许疼痛而已,你?身为修行之人,这便畏难不前了?”
宁和?一听这声音,顿时猛地回过头去——梦娘?!
果真惊见身后?几步外,有一粉裙女子身影。眉目秀美,粉面红唇,正是梦娘。
只?是从前见她时,言谈笑语,模样与真人无疑。而此刻瞧着却朦朦胧胧的,好似画影一般,足不着地,是漂浮在那儿的。
“梦娘?”宁和?迟疑着道:“你?,你?怎在此?”
梦娘瞧她一眼,说:“你?都把我种在这儿了,我又还能去哪儿?”
第七十三章
宁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低头?看向地面,张口?结舌:“你是,你是这?根……这?棵, 树?”
梦娘笑?了笑?, 神色有些倦怠:“树?不过枯枝一根罢了。”
她朝宁和走了几步, 忽然身形水波似的一晃,化作几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梦娘?”宁和一惊, 忙站起来?,左右张望不见,便将目光又落回?地上插着的枯枝上,试探着轻声唤道:“梦娘?”
那截枯枝其实早已不能叫枯枝了,经宁和勤勤恳恳浇了七八日的水,如今这?根枝条上的整个外皮都?已经从枯褐色变成了带着生机的绿褐色。尤其顶端处,还生出了两个绿芽儿?似的小圆包。
已是完全成活了。
树枝在宁和的目光里不明显地颤了一颤,过了会儿?,梦娘的声音才极轻地在耳边响起:“我现在虚弱得很,化不出人形了。”
宁和忙应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梦娘说完那一句, 又不吭声了。宁和在旁等了好些时候,梦娘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就这?么呆站着。
随即宁和又想起, 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然已得知?这?树枝就是梦娘,若还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 却?是很失礼的。
于是宁和犹豫片刻,想转身离开。
然而?刚一动脚步, 就听那树枝又开口?说话了:“这?泥巴压得慌,你去找根棍子来?,给这?周围松一松。我还有点冷,你去寻点竹叶来?,将我埋上,只留尖上那点儿?在外头?,叫新叶子晒晒太阳。”
宁和这?辈子栽过花种过草,也料理过菜地果树,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被照料的对象向自己?开口?要求的情形。她恍了一下,依言去做了。
都?是小事儿?,走两趟的功夫罢了。
大量半枯的竹叶被捧过来?,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宁和按着梦娘的吩咐,将整根树枝淹没在里头?,只剩下来?尖端指节长短的一小段露在外面,不仔细瞧几乎不能发现。
梦娘大约也觉得很满意,开口?对宁和道:“他给你那法门并无问题,你只管修炼即可。”
宁和有些犹豫,将心中疑惑说出:“我自然不会觉得庄兄给我的法门本身有何不妥之处。只是我几番尝试修习此法时,体内经脉常灼痛不已,不知?是因我愚笨未能悟得其法,还是因我体质属阴的缘故?”
梦娘道:“你如今体质
,确属极阴。但恐怕并非生来?就如此吧?”
宁和一怔,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身阴气?是从寒洞复生之中而?来?,便拱拱手道:“梦娘好眼力,只是这?天生与否,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同么?”
“这?算什么眼力?”梦娘轻轻地笑?了声,“你这?人,秉性倒也可称温醇二字,还生有心尖之火。你若生来?便是阴体,又怎可能于纯阴之中生出一朵火来??”
宁和恍然:“原来?如此。”
“我亦没想到,青云子那些不成器的后?辈里,竟也能出个你这?样的人物来?。也是奇了。”梦娘道,声音悠悠柔柔,动听极了。
即便如今她只是株寸高的小树模样,光听这?声音,也能叫人从脑中勾勒出那一位一袭粉裙的佳人模样来?。
宁和听了,忙摆了摆手道:“这?话却?从何说起,我从前不过是个凡人,机缘巧合,才来?到此处。怎当得起你如此夸赞。”
“凡人?”梦娘又笑?了:“你莫不是以为,心尖火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么?此火非人者不能生,非人之大德者不能生。‘古有大德者,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此火可灼神魂万物,亦可度世间万灵。我从前只当是什么仙神传说,不曾想,今日竟真?见了一回?。”
“可惜啊……”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若是从前,我遇见的是你,可该有多好?或者干脆谁也不要遇见,只做棵树自由自在,也好过年年在此挨着那疯子,到死了也不得超脱。”
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那疯子?是说庄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