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提起此事,青衣道人如今仍是后悔不已,抚着胸口一阵长吁短叹:“唉呀!惜哉我树!痛哉我蝶!”
他说话的功夫里,宁和?已慢慢从水池中爬了上来,站在岸边。浑身湿淋淋的,难受得紧,便站在风口上,一点点拧着身上衣裳上的水。
青衣道人朝她走近了两?步,接着说:“而你眼前这一棵,原是我那二十几粒树种中最晚发芽的,生来便有些不足。我忧其孱弱,便将它养在这山顶灵池之中未曾种下。没曾想,最后竟反倒叫它成了唯一存活下来一棵。我以这灵池供养它,每年?也不过能叫它长上一二寸。然而千百年?过去,如今也有这样大了。造化弄人啊……”
他一抬头,见宁和?还?在那儿拧她的衣裳,眉头一皱:“你怎的什么?也不会,使个?引风诀的事,偏要做的如此难看样子?。”
说罢,一挥袖,便使她一身从头到脚重回了干爽模样。
宁和?苦笑着道了声谢。
宁皎也从池子?里飞了出来,变回黑蛟模样,将自己?倒挂在先前那山崖上,赤条条地晾着,两?只?眼睛懒洋洋地眯着。
宁和?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好好的没什么?异状,心中松了口气。这时,她才有空将心思分出来放在别?处,然后就忽然后知后觉地发觉,青衣道人说的这些话听着好像有些熟悉……
“敢问,”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前辈您先前说将那石梧桐种在青云山上,种的难不成是在那落凤坡上?”
“嗯?”青衣道人有些惊讶,“你竟也听说过此事?”
“正是。”他呵呵笑道,手中拂尘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微微的自得:“贫道当年?养得满坡鸾凤蝶,有若满坡红云,固有此誉。”
宁和?略沉默了片刻,说:“……晚辈是从那《青云山简录》中看到的。只?不过,其中所述同如今前辈您所说的,略有些出入。”
“哦?”青衣道人好奇道,“是何处有出入?”
宁和?有些迟疑,然后把那则“青云子?为?心仪鸾女种梧桐却不幸种在寒石山上以致鸾女受伤,勃然大怒并打了他一顿拂袖而去”的悲伤爱情故事尽量委婉简洁地跟他讲了一遍。
青衣道人:“………”
青衣道人大怒:“真乃无稽之谈!”
“这些小崽子?,成天不好好修行,胡编乱造倒是在行!《青云山简录》是吧?这书是何人写的?”他背着袖子?原地踱了几步,声音里隐约透出一股咬牙切齿来:“你是同金虚派的小丫头一路来的,金虚派,贫道记住了。好,好的很。等下一百年?……呵。”
宁和?:“………”
宁和?见势不对,慌忙澄清道:“此书却也不一定是金虚派中人所著,和?只?是请人找些书来看时恰巧翻到的。”
青衣道人漠然道:“不是金虚派,也是其他三门。到时贫道自会一视同仁。”
宁和?:“………”
宁和?自知做了坏事,有些心虚,又有些无奈。同时心中又忍不住猜了起来,这书中分明写的只?是青云子?的一则逸事,眼前这位不知名的前辈
却如此大动肝火,难不成……?听其言谈,连这树这蝶,都是其所养,那必也是与青云子同一时期的人物?……
她心头才刚思量了有片刻,就听青衣道人道:“你这小后生又在偷偷琢磨些什么?莫寻思了,贫道我可告诉你,猜不到的,与其有空在那儿东猜西猜,不若把功夫放在想想怎么把这层走过去。”
宁和?闻言顿时将心神一敛,忙道:“宁和?受教,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青衣道人瞥她一眼,慢悠悠地道:“若要通过,并不算难。这层出口,就在那石桐树下。只?消盘腿静待上一时三刻,阵法自开。”
宁和?仰头看了看那满树的红蝶,再想了想自己?和?阿皎方?才仅是稍稍靠近便被?围攻得狼狈万分的经历,对青衣道人这句“并不算难”不予置评。
“但是,”青衣道人却还?有后言,他轻笑道:“你可知,你那金虚派的小丫头为?何叫你来七层夺宝?为?何叫‘夺’?宝又在何处?”
宁和?愣了愣,她以为?的意?思,是指在过了七层,去了七层的弟子?殿里的第七重阶中拿。原来不是此意??
青衣道人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你以为?,我这鸾凤蝶养来是做什么?的?为?何花功夫养它?鸾凤蝶,乃是鸾鸟后裔,食金玉而吐宝珠,擅养灵器。你要找的那七色玲珑宝珠,就是由这鸾蝶所吐。”
“喏,”他说着,以手中尘柄点了点那株石梧桐树:“就在那石桐树中,你若到了树上,就能瞧见其中凿有一圆洞,乃是蝶巢。巢中便有宝珠无数。如何,不妨一试?”
他说得轻巧,宁和?苦笑一声,光想到那树下已叫她为?难不已,若还?要去闯其巢穴,这如何做得。想也知道,此举必将使得蝶群暴怒。蚁多尚能咬死象,何况这些刀剑难入、又能喷火的鸾凤蝶?
她刚想拒绝,顿了顿,又望向青衣道人:“不知前辈可否答和?一个?问题?”
青衣道人说:“你问。”
宁和?问:“不知,我那先前同行此道的金虚派门?人,祁熹追,她可曾已拿到宝珠?”
“哦?”青衣道人说,“她拿到了,你要如何,未拿到,你又待如何?”
宁和?说:“拿到了,我便只?奔那树下出口而去。若未拿到,我便需得一试。”
“好,讲信义。那我便告诉你,她拿到了。”青衣道人轻声一笑,“不过,却不是她要的七色珠,而是一枚六色珠。”
六色?宁和?问:“不知这其中有何分别??”
青衣道人说:“左右贫道也闲来无事,便同你详细讲讲罢。鸾凤蝶可吐玲珑宝珠,但这珠并非一蝶吐就,而是由蝶群共吐。每只?鸾凤蝶日日吞食金玉,饱食后便可从口中吐出一小团“玲珑宝色”,宝色聚而成珠,珠久而生二色,至多能有九色。至于多久能生一色……”
他顿了顿,回忆道:“贫道倒未曾细算过,大约,少说也得百十年?吧?玲珑宝珠有清神破障之效,一色为?一转,乃叠加而起效。七色,便是七转。六色,便是六转。这其中分别?,可还?是大得很的。”
叠加起效?这么?说,六色同七色相差如此之大,金虚派既然说明了是要七色的,六色想来便是不行的。宁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定在了前方?那株满树火红的大树上。
如此……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了。
她望着那树,眼睛一眨不眨,脑中思索着要如何行事。等等——她忽然想起什么?,忙转头朝青衣道人问道:“请教前辈,不知那各色宝珠,该如何区分?”
虽说是有“六色”、“七色”之别?,可若如此多的颜色混合在一颗不大的光滑珠子?上,那“六彩”和?“七彩”乍眼一看其实也就不会那么?分明了。
“区分甚么??你只?管挑大的拿就是。”青衣道人说,语气悠闲:“那珠子?自然是年?份越长的越在下面,宝色越多的,自然也就生得越大。你要找七色的,进去之后往下钻就对了,找你能拿到最大的拿。”
宁和?:“…………”
似乎是这个?道理。但她一听到这“往下钻”这样的字眼,脑中便不由得浮现出了那场景:狭长的蝶穴,潮水般的蝶群,她需得一头往里钻进去,还?得钻到最底下,拿了珠子?,然后再调头出来……
这如何能出得来?
第八十四章
宁和一脸犯愁, 一旁的?青衣道人却甚是悠哉地负手慢慢踱着步,甚至哼了两?句小曲儿。过了会儿,见宁和没搭理自己, 又自个儿转了回来, 走到她身后时, 开口?道:“怎么?,不知如何做了?那不如听贫道给你?个建议, 如何?”
宁和正在考虑着如何行事。她一共会的?就那么?几样,也没什?么?别的?选择,能做的?无非是先以阴剑尝试将?蝶群击散,大日化金诀化作金身,再运起穿瀑诀尝试穿越蝶群接近蝶巢。她方才连那石梧桐树都没能靠近,也不知上面是何情形。如此成与不成,多少有几分听天?由命。
听见青衣道人出?声,宁和忙回过头,拱手道:“还请前辈教我。”
却听青衣道人笑道:“这?有何难呢?叫你?这?蛟儿去就是。横竖它也皮糙肉厚一身是鳞,难得恰好长得还是这?长条形状,叫它钻进去叼了珠子出?来给你?, 岂不美哉?”
不远处山崖上挂着的?宁皎此时仿佛也听见了他提起自己,一双碧绿的?眼瞳睁了开来, 脑袋朝这?边微微昂起来了一点。
宁和听了他这?话, 笑了笑, 也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然?后原地盘膝坐了下来, 对他道:“和需调息片刻,失礼了。”
说罢, 双目微阖,已?是半入定。全没答他这?“建议”。
青衣道人垂眼看着她,哼笑了声:“这?小女娃,还挺倔。”
他拿拂尘虚点她几下,说道:“你?还别不信,贫道自认眼力还是有几分的?。你?若自己去,九死一生。你?若让那小黑蛟去,他却定是死不了的?。”
宁和已?经开始运起大日化金诀。在庄岫云那儿待了三月有余,她如今大日之精遍布通身经脉,小成已?有,雏形已?成,心念一动便能激出?一身护体金光。但若是要实打实地化出?真正的?“金身”来,便只能化小半身。
护体金光虽好,然?而?却毕竟只浮在表面,若是围拢而?来同时喷吐火针的?鸾凤蝶太多,恐怕立时就要崩裂。
随着法门的?运转,宁和端坐池边,身上原本的?肤色渐渐由内至外被一种浓烈而?璀璨的?金色所覆盖。
先是双手,然?后往上蔓延至头顶。那金色爬过她的?脖颈,攀上她的?脸颊、耳侧,直至额头,连同鬓角几缕发?丝也染成了金色。然?后停在那里。
立在一旁的?青衣道人见此情景,略有些惊讶:“这?……大日化金诀?还改过了?”
宁和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睁开的?那双眼是金色的?,从瞳仁至两?睫,都是纯粹的?灿金。
简直像是一尊神像。
宁和微微动了动,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又将?掌心抬起,反手轻轻按在胸口?处。
最多就只能到这?儿了。
若此时除去衣物,便能看到一具金白二色、仿佛拼接而?成一般的?躯体。胸口?往上灿若纯金,胸口?往下,便是寻常人身。
许是够了。宁和想,双手化金,可去取珠;再护住头颅及心口?,就可保性命无逾。咬牙闯上一闯,若成功出?来,旁的?位置即便受了伤,只要能活着出?来,也可服些丹药救治。
就这?样罢!且去一试。
想着,宁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寒水剑在她手中,但她握着剑,注视了它片刻,却将?它别回了腰间。
今日她要用?的?不是它。
“真要自己去?”青衣道人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宁和转头看过去,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
“唉……”青衣道人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目光扫过她的?脸,片刻后,点评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可不好看。”
宁和不用?自己看,也知道她现在的?样子看着必定怪异无比。
她笑道:“得用?便可。”
“你?可别笑了,”青衣道人别开了脸,“我看着有些瘆得慌。”
宁和:“………”
她不再迟疑,伸手一抓,五指间抓出?一抹朦胧的?白色剑影。比起三月前,这?白影又要凝实了许多。
正是她的?心中之剑。
这?剑曾叫她拿去挑过寒水珠,这?些日子以来每日凿磨炼化的?寒气,也有些是叫这?剑给吃去了。如今只消一拿出?来,便隐隐可见其?周围散发?着的?一股幽幽的?寒意,称得上一句极寒入骨。
正适合用?来应对这?刀枪不入,却唯惧严寒的?鸾凤蝶们。
——至于青衣道人先前反复说起的?这?蝶是如何的?珍贵、珍稀之言,宁和也只能当它是耳旁风一阵了。
她抓着剑,看了一眼青衣道人,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黑蛟方向,道了句:“我去了。”
说罢,便想御剑而起。然后她愣了愣,这?……要如何御剑?
方才仓促之间光顾着考虑如何应对那鸾凤蝶,竟没能想到这?点。
若以心剑为御,一来她还从未尝试过,也不知这?剑影一般的?心剑是否也能如寻常灵剑一般踏之而行。二来,若这?剑被她踏在脚下,那她手中无剑,又该如何应敌?若御寒水剑而行,倒是可以一试,只是足已?踏一剑,再手持一剑,分心作两?处用?,宁和如今不过才刚初学这御剑之法,却无疑是在难上加难了。
若我同熹追一般使的?双剑,想来就要方便不少。
宁和轻叹了一口?气,左手往腰间一探,将?寒水剑拔了出?来。
轻轻一掷,正要纵身跃上,却忽闻身后有风声直扑而?来。
宁和一惊,忙回过头去。她如今也算是饱经历练了,听见动静,下意识先将?剑横在身前,面露警惕之色。
然?而?定睛一看,却是一尾黑色大蛟,头鳞摆动着,黑光浮动间朝她直扑而?来。
“阿皎?”
然?而?黑蛟却并未化作人形,而?是就这?么?以原身浮在了宁和身畔,硕大的?蛟首缓缓绕至她眼前,一双翡翠般幽深的?碧绿双瞳凝望着她的?面孔,张口?吐出?人言:“老师……上来,我载你?去。”
宁和原本正有些愣神。它凑得如此之近……无论?已?多少次瞧见,她依然?会觉得心中震颤。如此巨大的?一尾巨蛟,眼若灯笼、鳞角威武,是在她从前的?认识里全然?是神话中才有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