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周琛书站在那?里,神情?发木,一手持剑,另一手于?袖
口处攥紧,许久也未动弹一下。
一片沉寂的室内,只有地上沈媞微伏在那?鸟身上,身上衣料细细索索、佩环叮咚轻响。
只见她将手掌伸入鸮鸟被羽之中探了探,然后一边落泪一边咬着牙一用力,将鸟身翻了过来。
这鸮鸟双翅展开少说丈许来长,沈媞微如今虚弱不堪,翻了两次才堪堪做到,动作间牵动伤处,唇边顿时又溢出血来。
她也顾不上擦,反手在怀中一摸,摸出一只莹白玉瓶,拧去塞口倒出一枚猩红药丸,捏着便往鸮鸟腹处送去。
那?瓶身一开,就有一股浓郁腥气腾地蔓延而出,宁和面有愠色,那?分明是人血邪孽之气!
只见那?鸮鸟摊开的腹部,灰色绒羽之间零散掺杂着数层白色细绒,形状殊异,乍一看去,正仿佛一张高声惊叫着的人面模样。
沈媞微捏着药丸,指尖所落之处正是那?张“人面”张开的大口之处。
随即,就听她一边喃喃地轻声“虫儿,虫儿?”,一边以手指反复探动,片刻后,就见鸮鸟腹上那?处被羽蠕动几下,竟真如人口一般裂开了一道红肉之隙,裂口中皮肉经络颤颤,邪异非常!
沈媞微见此却是大喜过望,飞快地把手中红丸朝那?肉中塞去。
红丸入肉,眨眼?间化作红水淌没不见。
“吔呀……”
立竿而见影,只几息过去,地上鸮鸟忽地一抖,灰羽间猛地睁出两只灯笼般的红色双目,张嘴啼叫一声。
沈媞微欣喜叫道:“虫儿!”
那?声鸟啼嘶哑虚弱,却仿佛一道惊雷一般,将门边许久未动的周琛书猛地惊醒。
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缓缓走进门来。
“我?寻这妖孽三月有余,遍寻不得,”他不愿去看沈媞微,也不看宁和,两眼?望着虚空一点惨笑一声,“却不想,原来竟是出在我?家中后院!”
沈媞微刚刚扬起的笑弧僵在嘴边,仓惶地仰起头:“琛郎……琛郎,你听我?说!求你,琛郎,我?……”
周琛书闭了闭眼?,然后抬起了手。
“不——!!”
雷光如白练,剑声若雷霆,在沈媞微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只见平地一道滚亮剑光以无?匹之势砸落屋中,正正劈向地上那?鸮鸟所躺之地。
沈媞微分秒也未曾犹豫,俯身去挡。
这一剑剑光之亮,整座小屋刹那?间纤毫毕现,这一剑去势之猛,落处地面寸寸而裂,顷刻间墙摧顶落,整处后院化作一片废墟。
宁和脚下腾挪,整个人如一片秋叶闪身而出,落在不远处一株细柳下,正是她先前晨时修行之所,面色复杂。
半晌,叹了口气,对身侧道:“周兄……突破了。”
宁皎点了点头。
阿皎向来寡言,宁和也不以为意,此时她心中有思?绪感慨万千,心境亦许久未曾有如此波动,正是体?味时刻。
却不想,片刻之后,忽听见身旁宁皎开口出声:“她死了。”
宁和一怔。
“那?个女人,”宁皎说道,一双漆黑双眸定?定?地望着宁和,似有不解:“他,为何要杀她?”
第一百一十章
今晨时, 原是朝阳明朗,眼见便是一日晴好天气。而此时此间天上,却以这处小院上空为始, 长风骤起, 云集雾聚, 眨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
院中尘土飞扬, 砖瓦在狂风中裂石满地,满院石榴树于涤荡的猎猎的罡风中连根倾倒,残枝败叶吹落漫天,再不见先前红绿颜色。
宁和?立在宁皎身旁,负手遥遥望着那方,摇头道?:“周兄……沈姑娘畜养妖鸟为恶,身入邪道?,天理不容。周兄乃是一心修道?之?人,所?修又为刚正雷法,受此欺瞒,自然?满心怒火。”
宁皎仍是不解:“可他二人气机相连, 已?有夫妻道?侣之?实?。”
宁和?知他不通人情,体会不得其?中复杂心境, 叹了口气, 只摇摇头道?:“正是越亲近之?人, 才更有七情交杂,生出万般劫数。此乃周兄之?事,你我不插手为好。”
宁皎点墨般的双眸定定望着那风卷云汇之?处, 周琛书朝天举剑,森白剑刃上雷光如?链, 地上沈媞微伏面不动,气息奄奄。若这一剑劈下,定然?必死无疑,当场身陨道?消。
半晌,他说道?:“可她未曾害他,养他那只妖虫,用?的也?是些凡人魂魄。”
此时宁和?心中亦是诸多感?慨,闻言眉头微蹙,转身正色道?:“阿皎,凡人、修士皆为生人,并?无不同?。我早便同?你说过,我等修道?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绝非独善其?身之?类,慎思慎行,此话以后莫要?再说。”
宁皎眸光微动,对上宁和?目光,点了点头:“是,我知晓了。”
宁和?做夫子时,曾收授学生无数,十数年来书院中来来往往数百余学子,各形各貌的少?年人见过许多。可共同?的,他们都是人。
她唯独没有收过像阿皎这样非人的学生。
宁皎由兽化人,性情懵懂好似幼童,却又绝非真正幼童。他为人之?日纵然?尚短,为兽之?日却已?经年,又拙于言辞、性子寡言,宁和?平日里无论于教其?为人、引其?向学上,过往经验种种皆难推行。每日里所?思所?想,都是这许多年来的头一遭。
故而宁皎此时虽口出非正之?言,经她驳斥后却又很快如?常点头应诺,她一时也?难以分辨他心中所?想。
未曾来得及多说什?么,凌空“轰隆”一声雷响将宁和?心神拉回了不远处已?然?废墟一片的后院之?地。
“当啷。”
周琛书的剑落在了地上。
他背对着这方,宁和?看不清他脸上神情。然?后他蹲下身,丢了剑的手缓缓地朝前伸去。
那地上沈媞微的身影已?然?不见,满地碎叶间只留了一捧黑白相掺的余灰,隐约有个模糊人形。
周琛书取出一只青色坛子,慢慢地把这些灰用?手一点点捧进坛中。
宁和?没有上前打扰,转身领着宁皎回了前院。
这处院子后院已?毁,但到底是修士居所?,前院墙屋都还算完好。
宁和?回到屋中,先令宁皎伏案习字,抄诵道?经。自己则转身出门来到院中池边,捧出青云榜,抖手将其?展在眼前,细细看去。
就见展开的布帛上,青光蒙蒙的山川河流之?间,大团的墨色点滴晕开,涟漪般勾勒出斑斓团簇的暗色羽纹。那鸮鸟乘风而起,俯身穿行于青影河山间,其?腹白雾墨色之?影交错如?人脸,狰狞诡谲。
稍顷,那鸮鸟忽地大叫一声,通身翎羽炸起,翻身似要?躲避。声似婴儿凄厉无比,隐隐伴随着一道?似有似无的女子哭声。
接着,似有“轰隆”一道?裂响,只见青布上方忽凭空有一道?细若雷霆的白色电光乍现,疾扑而落,正中那斑斓大鸮胸腹。
那鸮鸟顿时向下坠去,通身墨色挣扎翻涌,形貌渐失,几息后,终究如?来时一般化作墨滴一点,滴入那青蒙蒙山川大地间再不见踪影。
——青云群妖榜第七席,报丧鸟,未出而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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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在院中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等来了手捧青坛,面色木然?的周琛书。
他身上玄色道?袍叫罡风割破几道?,头上束冠亦有歪斜,目光游离,宁和?叫了他一声,他才转头朝她看来。
“宁妹,”周琛书朝她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兄……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宁和?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你我之?间,何必多言。”便立在一旁不再开口。
她没多问,周琛书果然神情稍定了些,过了会儿,对她说道?:“宁妹,原就说好今日送你前去金虚派中,不曾想……事已?至此,还请前去院外稍待片刻,待我将她葬了,即刻便走吧。”
宁和?略一颔首,扭头唤了声阿皎,师徒二人出了院子,又走出两三里地,站在道?旁一株绿榕树下等待。
约摸一刻钟左右,只听得院子方向忽地传来一声巨响,二人侧目看去,只见尘土飞扬间,那座原本颇具江南意趣的砖瓦小院轰然?而塌,满地碎石滚滚。
轰隆几道?雷光过后,连所?剩碎石也?尽都化作齑粉,只余黄土灰尘一片空地,再不复丁点儿先前屋舍模样。
雾霭般蒙蒙的扬尘中,周琛书一步步
走来,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宁和?一眼瞧见,连他腰间从不离身的那把配剑也不见了。
宁和?上前一步:“周兄。”
“走罢。”周琛书说道?,神色还算平静,“我将你二人送到山门之?外。小金岭距此有数百里之?远,此时赶早动身,日落之?前便可抵达。”
宁和?点头:“有劳周兄。”
说罢并?指打出一道?剑光,御疾字诀,身若流光腾空而上,踏至剑上回头看去,却见周琛书还站在原地。
“周兄?”
周琛书这才动了动手臂,自袖中丢出了一枚紫金葫芦,葫芦见风而长,稍顷便大如?一叶小舟。他踏上去,似有些不习惯,原地迟滞片刻才将葫芦升起。
抬头对上宁和?目光,周琛书勉强一笑,说道?:“我将雷火剑……与她一道?埋在了此处。这紫雷葫芦,亦是昔年师父所?赐,许多年不用?,见笑了。”
宁和?暗叹一声,没说话,只略略抬手示意他在前先行。
无论修为还是所?御剑诀上,周琛书与宁和?间都已?有些距离,他又在前引路,故而一路行得有些缓慢。
宁和?踏在剑上,一边赏尽沿途风景,有时有心想同?宁皎说上两句,顾及周琛书此时心境,到底没有开口。
而宁皎自从先前被宁和?斥了两句,又抄了几沓字,便沉默着再未吭声。此时正化作一道?黑光紧随在宁和?身后半丈,通身罩在罡风雾气里,看不清样貌。
一路没有停歇,风流云动,转眼红日已?西。而脚下葱茏平缓的河流与原野,也?已?然?被连绵的苍翠群山所?取代。
相州多水,连山都生得秀丽。一山接一山,虽也?算茂盛深幽,却全不险峻,绿茸茸的,鸟啼清越,赏心悦目。
宁和?曾在山川杂记之?中读到过这里,说相州小金岭绵延数千里,山深林老,虎豹豺狼甚多,连当地山民也?不敢深入,古来便有不少?神异传说。
据说有前人商客曾在夜中见得金光万丈,有煌煌神宫冲天而起,屋檐片瓦皆是纯金所?铸。许多人都说,这千里深岭之?中定藏有一座金山,小金岭由此而名?。
宁和?当年读到这些时,还曾在注解之?中写下过批注:疑为误传,或为前朝山民蛮语音译,待考证。
凡世?种种一时袭上心头,宁和?微微侧头,耳畔似还能听见夹杂着清水河潺潺而过的翻书声,微风细数岁月,几页已?过半生。
直到耳旁忽地一声“宁妹”传来,宁和?才从回忆中醒神,止住脚下剑诀,就见周琛书足踏葫芦掉转头来。
“前方穿过翠竹坡,就是金虚派护山阵了。”周琛书咳嗽一声,挥袖一指前方两片峰头掩映下的深绿山谷,“坡中有一金顶亭,亭中有一守山白羊,你同?羊翁道?明来意,自可入山。”
宁和?一一点头。
“如?此,”周琛书简短交待完,立在原处朝她拱了拱手,揖了一礼:“你我便在此别过了。”
宁和?沉默了片刻,叹道?:“周兄这一别,怕是远走吧?”
“是。”周琛书扭身看了眼山谷方向,脸上神情难辨,低声道?:“为兄……心气已?折。我之?道?途,由此而止。过往种种,有如?大梦一场,此后唯有天涯远游,寻一归途。”
他要?走,宁和?心中已?有预料,此时只说:“师门一场,周兄何不上山拜别?”
周琛书只是摇头。
山岭风大,吹得他身上黑色衣袍布袋般股股荡荡,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的瘦削,像一株老树般萧瑟沉默。一侧头间,那深色发冠束起的鬓间已?可见华发数缕。
宁和?不再说什?么,抬手回了一揖。周琛书朝她略一颔首,足尖轻踏那紫金葫芦,便从她身畔一晃错身而过。身形渐远,直至化作流光一道?,隐没天际再不见踪影。
至此一别,怕是当真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