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行意
脸色虽有些白,神色看上去仍然镇定。
这种镇定的?表现令陆韶英吃了颗定心丸,他就知道,掌门绝对不会像薛少谷主?说的?那样?。
陆韶英挺直腰,大声?继续说道:“不,这必定非我们掌门所为!天底下名字里有枢的?多了去了!怎么能因为一个枢字,就说枢机阁是我们掌门弄出?来的??”
长阶之上,陆闻枢的?衣衫被半山腰的?风吹得猎猎作响,长阶之下,陆韶英的?衣衫同样?。
陆韶英说着话,望向自己身后?其他沉默的?承剑门弟子,对他们淡淡失望之余,更加骄傲地挺直了自己的?胸膛。
只有他,敢于在掌门、在承剑门遭到质疑时勇敢地站出?来,维护掌门与承剑门的?尊严。
陆韶英话音落下,人群一瞬间哑口无言。
就在陆韶英得意翘起唇角时,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忽然自人群中响起:“可在我闯入枢机阁密室将神兽内脏与傀儡夺出?来时,遇到的?就是你们承剑门的?剑阵!”
陆韶英抬眼望去,看见说话的?是沈笙笙后?,他眉头一皱。
而?风息谷谷主?见星罗宫宫主?与玉陵渡弟子陆续都发了话,第一时间将目光看向了尚未说话的?玉陵渡掌渡与副掌渡。
他本想帮陆闻枢和承剑门那个冒头的?弟子帮腔几句,但在沈笙笙发话后?,决定闭嘴看看再说。
沈笙笙的?话,打了陆韶英个措手不及。
他没想到,闯入枢机阁的?,竟然是沈笙笙。
陆韶英硬着头皮发问:“敢问沈道友缘何要?闯入其他宗门?如此?行径并非君子所为。”
待在玉陵渡弟子中间的?副掌渡悠然摇着扇,面上带笑,而?在白玉长阶之上,玉陵渡掌渡说道:“是我让她去的?。”
她中等年纪、仙龄约莫三千岁上下,容颜算不上娇美?,眉宇间却自有其威严气度。
她一发话,风息谷谷主?心头一跳。
掌渡道:“这枢机阁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财力?雄厚却又任性妄为,再这样?下去,怕会有人为搏巨利闯入弱水,死在我们凤麟洲。枢机阁如此?霸道,搅乱市场,恨不得将弱水里所有的?水梭花全部收为己用,却是为了陆阁主?想要?装脏傀儡的?一己私心。那间密室里的?傀儡摆的?是杀人剑阵,不留活路,我的?弟子差点死在里面……若是强闯枢机阁不算君子所为,那么,为了将这等丑事揭穿,我们玉陵渡宁愿不做君子。”
但说完之后?,她还是瞥了沈笙笙一眼,似乎是对沈笙笙贸然说话的?举止并不满意。
在此?之前,玉陵渡掌渡告诫过沈笙笙,彻查枢机阁一事是她的?主?意,不必由她这个做弟子的?站出?来。
但果然沈笙笙一点都耐不住性子。
狠狠剜了沈笙笙一眼,玉陵渡掌渡道:“若出?了什么事,怪不得我这小弟子,一切责任,皆在我这个掌渡身上。”
玉陵渡掌渡话一说完,就不再说些什么。风息谷谷主?心头慌乱,连忙看向太微宗掌门,窥见楚慈砚高冷莫测、在思忖着什么的?神情,彻底歇了替陆闻枢说话的?心思。
他只不咸不淡、语焉不详地说了句:“傀儡装脏,真是前所未闻的?一门禁术啊……”
陆韶英终究只是个内门弟子,星罗宫宫主?与玉陵渡掌渡二人带来的?威压感对他这个仙龄尚浅的?修士来说,实在是令人油然而?生恐惧,令他两股战战,额角坠下汗珠。
陆闻枢失望从陆韶英身上移开视线,却看向玉蝉衣。
玉蝉衣冷冷回视着他。
千年之前,他们的?每一次对视,心头各有各的?、不能与人说的?喜悦。
今日,他们的?视线相接中,却都不再掩饰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欲望与锋芒。似乎要?直接穿透对方?平静的?面皮,直取对方?的?心脏。
陆闻枢道:“只是在密室里摆出?承剑门的?剑阵,如何能认定枢机阁一定和我们承剑门有关?”
他道:“上一届论剑大会的?头筹,不是我们承剑门的?弟子,不也对我们承剑门密不外传的?剑招非常熟悉?”
人群中有人说道:“是啊,玉蝉衣能学会‘凤凰于飞’,那别?人学走承剑门的?剑阵,也不是一定不可能的?事。”
“……万一,这枢机阁是故意嫁祸给承剑门呢?”
就在听众里不少人因为陆闻枢气定神闲的?模样?,与陆闻枢所给出?的?说辞,产生诸多猜测时,薛铮远再度高举起手中的?傀儡。
“我手里的?这只傀儡,不是一只平白被创造出?来的?死物。她的?眼、眉、唇,五官样?貌,都和一个曾经?活过的?人一模一样?。”
陆闻枢这一刹变了脸色,这一刻,他的?心坠入谷底,薛铮远的?嗓音也在他耳中变得嘶哑难听起来。
他不希望听到薛铮远在众人面前说出?那个名字,这是他的?一条底线,这会让他这么多年的?谋划彻底功亏一篑,且再无从头再来的?可能——他要?的?是自己等到合适的?时机,向众人说出?这个名字。
但他已经?阻止不了薛铮远了。
薛铮远道:“和这只傀儡一模一样?的?那个人,叫陆婵玑,是一个凡人。”
薛铮远此?话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为了不给其他人质疑的?机会,薛铮远又将另一证物抛出?:“这里有一把短剑,是陆婵玑曾经?用过的?,但凡是对剑有所了解的?,都能看出?来,这是一柄一千年前的?剑,铸剑谷的?火才能煅烧出?来,但又不比我们这些修士用的?剑更厚重?,这是一把专门给凡人打造的?剑,而?剑主?人的?名字,就刻在剑柄上,叫陆婵玑。”
在承剑门度过的?这几日,在他与陆闻枢虚与委蛇时,玉蝉衣会寻机来找他。
虽然不知道玉蝉衣是如何做到完全不被其他人发觉的?,但薛铮远也不想过问太多,两人碰面后?,薛铮远告诉了玉蝉衣他的?计划和安排,他想趁着五宗会试,在人前揭露陆闻枢的?恶行,这会是对陆闻枢名誉的?绞杀,枢机阁的?事情暴露之后?,严重?有损他的?威望,不会再有人觉得他像从前那样?洁白无瑕,不会再将他当?成?正道魁首尊崇。
一开始,玉蝉衣反对了他的?计划。她不希望薛铮远将火全引到他自己的?身上。
但薛铮远对玉蝉衣说,他不是帮在她,而?是在帮灵儿。
倘若今日是灵儿站在这里,也是一定想站到众人面前,替陆婵玑说上句什么。
玉蝉衣便?无话可说,不再劝阻了。
有时候人一旦开窍,脑袋就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楚。
薛铮远开始觉得,玉蝉衣就是陆婵玑,陆婵玑就是玉蝉衣。
他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证明这一点,玉蝉衣对陆婵玑的?了解构不成?证据,甚至连心咒让他不自觉想要?对玉蝉衣好一些的?心情,对他而?言,也构不成?证据。
但每次一提到薛怀灵,玉蝉衣便?会迁就他,这让薛铮远觉得,或许,她就是陆婵玑。
如果灵儿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开心吧……
此?刻,哪怕众人质疑,薛铮远却是气清神畅,神色从容笃定,能与陆闻枢彻底割袍断义,他心里终于痛快了。
而?这时,一直按捺不动?的?太微宗掌门楚慈砚伸手,用灵力?将薛铮远手中的?佩剑牵引到自己面前来,将那把佩剑拿到自己眼前,细细查看。
半晌后?,他道:“这把剑的?确是出?自承剑门,也的?确不是修士用剑,轻便?灵巧,不入灵力?,确实是凡人所用。上面这个名字的?刻痕,也足有千年之久了。证物不假。”
“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承剑门有个凡人?”
“因为,我们陆大掌门吝啬到甚至不愿与人提起她来。”薛铮远笑得讽刺,又一次放出?了惊人的?消息,“但我还有人证。”
说完,站在太微宗最后?面、由李旭搀扶的?陆祁拄着拐杖走到前列来。
楚慈砚诧异地看向李旭。
他这个平日里慎言慎行的?首徒,怎么也搅和到今日的?事里去了?不是说由他一人就可以看好微生溟吗?李旭来了承剑门,那微生溟该怎么办?
等等,难道微生溟也在承剑门?
而?风息谷谷主?心中稍作一番盘算,便?立马意识到,眼前这情形是除了风息谷外,其他的?三大宗门都表了态。
看来这枢机阁定然是和陆闻枢脱不开干系!他也必须要?表个态才行了!
风息谷谷主?连忙飞身下了石台,去将陆祁扶住。
陆祁看着长阶之上的?陆闻枢,脸上的?神情却是隐忍之后?的?平静:“弃徒陆祁,拜见陆掌门。”
“陆祁?”
“弃徒?”
“谁啊?”
人群中多有议论声?,无人识得这个满面沧桑的?老人,唯有陆韶英一人,脸色陡然变了。
陆韶英知道陆祁。
在拜入承剑门前就知道。
陆祁与他同出?一支——炎洲陆氏子弟中,生活在遥远西边的?西岚村里的?那一支。
村子不大,族人也不过百位,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能通过重?重?选拔、拜入承剑门的?剑修。
在他之前,村子里上一个成?功拜入承剑门的?修士,就是陆祁。
陆韶英本也不叫陆韶英,西岚村的?人姓名都是单字,他原来叫陆英。只是这陆祁虽然拜入承剑门,却在一千年前妖魔作乱与妖魔对阵时临阵脱逃,成?了承剑门的?弃徒,也成?了西岚村的?耻辱。陆韶英为撇开自己与陆祁的?干系,改名叫陆韶英。
然而?,哪怕改了名字,同村的?陆祁仍然是压在陆韶英心上的?一块大石,逼他格外奋进,令他常常反思过错,并在他未能完成?宗门期许,拿下论剑大会头筹时,几乎压断他的?脊梁,令他在陆闻枢、在承剑门其他弟子面前更抬不起头来。
可是……陆祁不是已经?死了吗?
陆韶英怔怔然,听着陆祁说:“不知掌门是否已经?忘记了我。以掌门的?好记性,恐怕忘不掉我吧?”
陆祁停了停,清了清嗓子,说道:“一千年前,我还是承剑门的?内门弟子。”
陆祁指向身后?的?青峰:“在我还不是承剑门弃徒时,那时,就在青峰上,有一个叫聆春阁的?地方?,有一个叫陆婵玑的?女孩,就在青峰上的?聆春阁里,活了十三年。”
“我本可以不出?来作证,我这个曾经?的?承剑门弃徒,哪怕身上背负的?冤屈水落石出?,不再有弃徒之名,也不过是微尘一粒,此?生毫无建树,说的?话恐怕也没什么分量。而?那柄短剑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证物。陆掌门……能让铸剑谷那些心高气傲的?铸剑匠人专门为凡人打一把短剑,除了您,谁还能号令他们?我不该露面的?,但是,我实在太想再见您一面了。”陆祁呵呵笑道,“一千年前,年轻时的?我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少主?当?上掌门那一日,对你道一声?贺,说上一声?恭喜。毕生所求,就是看您当?上正道魁首。”
“但我错过了太多。”
“那就让我亲眼看着你从这个位置上下来,那时再向您道一声?贺吧!”
陆祁眼底笑意不减,颤巍巍指向薛铮远手中的?那只傀儡。
“承剑门内,知道陆婵玑的?人并不多,到了一千年后?的?今天,更是死的?没剩几个了。而?这些人当?中,陆掌门,你,是最了解她的?那个。”陆祁道,“这只傀儡,与陆婵玑一模一样?,连我,一千年来常常想到她的?我,都没办法雕得这么像……少主?,我真心想问,您大费周章地想要?复活她,还借用她的?名字,让所有人都以为‘陆婵玑’这个死人是枢机阁阁主?,当?初何必要?葬送她的?生命呢?”
死人?
陆闻枢唇色发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面部却痉挛了一下。
哪怕他否认了枢机阁与他的?关系,他最想要?做的?事,也已经?被他们给破坏了!
他要?的?是陆婵玑重?新活过来的?那一刻,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凡人。
她会是枢机阁阁主?,是所有机关师们想要?朝圣的?存在,受万人敬仰,被人爱戴。
而?不是现在这样?,在不合适的?时机就暴露于人前,被人知道她只是个傀儡。
不该是这样?!
陆闻枢不想让心底的?戾气呈于面上,忍得额角青筋迸起。
他只听阵阵嘈杂的?声?音入耳,听见薛铮远说:“枢机阁的?枢字,密室内承剑门的?剑阵,再加上这只和陆婵玑一样?的?傀儡……陆闻枢,有枢机阁的?弟子说枢机阁阁主?姓陆,是个女人,我这里还有几本枢机阁阁主?所著的?书册,落款都是陆婵玑,可陆婵玑早就死在七百年前,真正的?枢机阁阁主?,是你对不对?”
又听见星罗宫宫主?说:“陆掌门,大老远地来聚窟洲取走神兽的?内脏就为了装脏你的?那只傀儡。你应当?很在意那只傀儡吧?孩子,承认吧,枢机阁阁主?就是你,是陆闻枢,不是陆婵玑,只要?你承认,这只傀儡就还给你。”
而?星罗宫宫主?肩头站着的?那只白狐,迷离的?一对灵狐眼像是有漩涡一般,催使着陆闻枢脑海中不断回荡起“认下吧”的?回响。
认下吧。
认下吧。
只要?认下来,那具由他花费无数个日夜、一刀一刀,带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刻下的?傀儡,会重?新回到他的?手上。哪怕没有龙肝凤胆麒麟心脏,用其他的?宝物填充,他依旧可以实现他想实现的?一切。
陆闻枢一双眼倏地通红起来,心理的?防线几乎就要?在那一声?声?“认下吧”中被击穿,鬼使神差想要?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