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派蜡烛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名男子正不怀疑好意的盯着她瞧,吸顶灯的光线带着钨丝老旧后特有的昏黄,但也足以柯岚看清对方惨白的肤色和饿狼一般的眼睛。
她记得,安德斯说他叫做“李槐”,与这具身体的主人相当不对付。
槐,木中藏鬼,这个人光是名字就透出了冲天的煞气。
“真狼狈啊,柯澜。”李槐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现在的你就是条丧家犬,只能抱着被施舍的肉骨头哀哀鸣叫。”
屋漏偏逢连夜雨,柯岚抄手靠在墙上,没有接话。
“怎么?高贵的柯少爷不屑于与我这样的小人物对话?”见她如此,李槐变本加厉,他干脆直接走了过来,一把揪起了柯岚的衣领,“先生对你好只是因为他重情义,依我看,像你这样连块地盘都抢不下来的废物就只配剁碎了喂狗。”
他的声调并不高,音节也拖得很长,只是语气阴森至极,仿佛要将眼前人扒皮啃骨。柯岚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一下子就冲到了脑部,她的眼前一块白一块黑,耳朵里充斥着隆隆的耳鸣声,没等她缓过劲,身体已经自发动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抓住对方的手腕再反手一扭,双方之间的优劣势在瞬间逆转,柯岚一只手按住李槐的手腕将他抵在墙上,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对方看向自己,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听到自己说道,声线里带着点漫不经心,“把我惹恼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呸!”李槐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老子就是看不上你这副自视甚高的样子!”
说完他曲腿向后一踢,扭身一转从衣袖里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着“柯岚”后退回避,握紧匕首直取她的心口!然而,尖利的刀刃并没有如预想般刺入青年的胸膛,李槐动作仅仅做到一半,单刃就被对方用一只手稳稳的接在了半空。
灯光下闪烁着寒芒的匕首与修剪齐整、骨节分明的手指,葱白般的指肚按在平滑的刀刃上,淡淡的粉色弥漫在半圆形的指甲之下,抛开其中暗藏的杀机不谈,这副画面倒是称得上赏心悦目。
“这么容易恼羞成怒?”“柯岚”玩味的说道,“果然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闭嘴!”李槐低吼一声,反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晃,挣脱了束缚后再次对着他刺去。
这一回,“柯岚”没有动,就在刀尖距离他的右眼只有一厘米时,一声呵斥突然从二人身后响了起来。
“住手!”
二人同时回头,就见陪伴在柏先生左右的阴柔青年不知何时走出了控制中心,正眉头紧皱的看着他俩。
“柯岚”与李槐对视一眼,同时松手后退。见二人分开,阴柔青年两三步挡在了“柯岚”的前面,语气强硬的对着李槐说道:“干部私下内斗可是犯了父亲的大忌,你不要命了吗?”
“我呸!”李槐啐了一口,“陈笠,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以为整个东区都是睁眼瞎吗?你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你私下做的那些脏事?要不要我去一件一件说给先生听?”
陈笠脸色顿时一沉,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狠意,“信口雌黄可没法帮你走更远,李槐。”
“你这是在威胁老子?”
李槐乐了,他将手中紧握的匕首递到嘴边,伸出猩红的舌头来回舔舐,像是贪婪的豺狼,对着嘴里叼住的肉骨头依依不舍。
“行吧,现在你们两个——哦对,还你有的宝贝妹妹——你们三个都是柏先生的心头肉,我比不过。但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世上花无百日红,总有风水轮流转的那天,到时候你可别跪下来求老子。”
说完他把匕首归回原处,冷笑着走开了。
“呼……”李槐一走,陈笠立马就松了一口气,他扭头对青年抱怨道,“都怪你,惹什么不好,非要去惹那个疯子。”
柯岚想辩解是李槐主动找的茬,可还没开口就眼前一花,整个人向旁边跌去,全靠中途撞上了坚硬的墙壁才没倒在地上。
“阿澜!”陈笠惊呼一声,赶紧上前扶住了她,“既然你伤还没好,就别逞能了,我送你回房间去。”
身体自发行动的时候还浑然不觉,等柯岚重获控制权便立即被撕裂的伤口给疼了个眼冒金星,她只好把大部分重量都压到了陈笠身上,由他带着一步步向前走。
柯澜的房间位于环形走廊的另一头,门口也设有指纹锁,解开门禁就可以进入里面的套房,客厅、卧室乃至卫生间都一应俱全。
陈笠扶着柯岚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嘴里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可惜她耳鸣的太厉害,是半句都没听清。直到关门的声音传来,她才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进入卫生间,蹲在掀开的马桶前,干呕了起来。然而这具一直没有进食的身体胃袋里空空如也,无论她怎么张嘴也只是徒劳。
扶着马桶上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柯岚看着镜中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是一张透着诡异的脸庞,面色如纸、嘴角下垂,偏偏那双眼睛正一点一点的弯了起来,仿佛正在开怀大笑。
他还在这里。
那个叫做“柯澜”的男人还在这具身体里。
被疼痛麻痹的神经重新活跃起来,柯岚察觉到了恐惧的降临,在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安德斯曾经的话:
“柯澜原本只是找我治一些皮外伤,后来我发现他的情绪经常会在亢奋与抑郁之间转换,于是我们的治疗深入到了精神层面,我确诊他为双相情绪障碍,也就是躁郁症。”
那他现在是……在发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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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柯岚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中的她坐在堆在一起的废弃报纸壳上,正在用小刀雕刻着一小节拇指大的木根,手法熟练而专注。先是去掉木根上的死皮和枝节,然后她放下小刀,拿起放在脚边的笔在抛光的木料上仔细的绘制起来,从流畅的线条来看,似乎是一个小巧的勺子。
“柯岚!”
有人在不远处呼唤,她扭过身,就看到一名穿着简单牛仔裤和T恤的青年正向自己跑过来。就在他停下脚步坐到纸壳上的刹那,柯岚眼前的画面陡然一变,发现自己正站在青年的侧面,而坐在原地雕刻着木根的哪里是她,分明就是看上去年轻一些的柯澜!
不知名的青年坐下后先喘了会儿气,拿起柯澜脚边放着的水壶,拧开瓶盖毫不客气的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后才小声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民兵团人手短缺,近期就会招揽新人,到时候咱俩一起去报名,准能够选上。”
柯澜继续低着头描画,没有说话。
于是等不到他反应的青年干脆用肩膀撞了撞他,撞的柯澜手中的笔一偏,拉出了一条又斜又长的横线。
“我也帮你打听了乐队的招募,”青年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确认没人关注这个角落,就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个八度,“你的消息没错,东区确实在招小提琴手,现在这个世道,能养得起乐团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柯澜这回终于给了他点反应,只见他盯着画歪的横线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然后把笔和木根都放到地上。
没有去再见自己闯的祸,青年继续小声说道:“我知道你小提琴拉得好,但咱们现在都在民兵团下做事,东西二区又针锋相对,就算你自己能偷渡过去,你还在西区的爸妈怎么办?”
提到对方提到了自己的父母,柯澜的表情才生动了起来。他先是舒展了一下蜷缩的双腿,然后躬身向前,将上半身撑在支起的长腿上,双手交叉立于眼前,显然是陷入了思考。
“云照,”他唤道,“西区的郭振天和东区的柏思流……你看好哪一个?”
“这可不好说,”被叫做云照的青年摸了摸冒出胡茬的下巴,“光以个人谋略而论,东边那位柏先生可比咱们的郭团长强多了,但要是从个人感情出发,民兵团讲义气、重感情,在他们手下做事总比被一名独裁者统治要好的多。”
“怎么说来,你支持水泊梁山?”柯澜问道。
“那东区岂不就成宋徽宗了?”云照嘿嘿一笑,“水泊梁山起码有个智多星吴用,民兵团里完成义务教育的都没几个,只有郭振天那个女婿还靠谱一些……”
柯澜失笑,“……巴黎公社。”
“不要仗着当年国际史比我高几分就抢话!哥当年也是风靡过A大历史系的……呃……风云人物?”云照呲了呲牙,自夸到一半陡然心虚,最后干脆与柯澜对视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倒是显出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飞扬神采。
然而这段闲暇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一声“叮咚”响起,悦耳的乐曲自二人头顶飘来,在《致爱丽丝》欢快的音符里,字正腔圆的女声说道:“距离全城宵禁还有30分钟,请在外逗留的居民迅速归家。再重复一遍,距离全城宵禁还有30分钟,请在外逗留的居民迅速归家……”
“糟糕,他们要断电了!”
仿佛被火烧到了屁股,云照一下子就蹦了起来,一边拔腿向外跑一边冲着柯澜着“明天见”,匆忙的像是正在被什么怪兽追赶。反倒是被丢下的柯澜慢条斯理的收起木根和小刀,拍掉了身上的木头渣子,在头顶女声一遍遍的催促下不慌不忙的走出了小巷。
他这么一动,站在一畔充当游魂的柯岚便也动了起来。她随着青年在狭窄到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小道上七拐八拐,时不时被脚底下叠放的垃圾绊个趔趄,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了前面带路人的后背,还是她赶忙扶墙才止住了跌势。
说来也怪,明明是全然陌生的路线,柯岚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走过,以至于在看到越来越接近的铁门挡住道路时,她反倒产生了一股“本该如此”的感觉——直觉告诉她,翻过了这道门,“她”就能在地下城停电之前回到家。
心中念头一起,柯岚就伸手要去够栏杆,没成想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她反应不及,二人就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起,属于男性的肌肉硬的像堵墙,崩的她是眼冒金星。抬手揉了揉脸,柯岚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伸手推了推前面的青年,然而对方纹丝不动,她只得绕过他向前张望。
这一望,就真的让她望到了不同寻常的光景。
只见在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之后堆着几个脏兮兮的麻袋,麻袋上烙着几个鲜明的鞋印,一看就是刚留下不久,而鞋印的主人也没有走远,就这么靠在半坐半靠在麻袋上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穿着沾有血迹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带有光泽感的缎面布料在阴暗而肮脏的环境里格外惹眼。他一只手捂住腹部,另一只手垂落在地,将脸隐藏在阴影里,令人看不真切,奈何骤然收紧又松开的手指暴露了他已察觉到有人前来的事实。
柯澜注视着眼前的狼狈男子,然后一把抓住栏杆,动作熟练的翻过了铁门。由于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在落地时避开了被充当缓冲的麻袋,而是直直的落在了空地之上。他选择的降落点很巧妙,两只脚正好叉着男人搁放的双腿站定,这个距离双方已经避无可避,于是狼狈男人终于用单手撑起了身体,将脸从阴影中扭了出来——
柯岚将身体贴在铁门上,透过栏杆的缝隙,她就着昏黄的路灯清晰的捕捉到了矮巷里发生了的一切,然后心脏骤然收紧。
那是……那是……
“啊!”
柯岚从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心跳宛若擂鼓。身上的棉被轻盈而柔软,身下的床单光滑而舒适,此刻却像是两条麻绳将她死死束缚在单人床上,试图将可怜的猎物绞死在惊魂噩梦之中。
身体恢复控制是在大脑彻底清醒后的事了。柯岚一把掀开棉被,撑着身体坐到床头,左手边的床头柜因她幅度过大的动作而晃动,摆设碰撞产生了脆响,吸引了罪魁祸首的注意。
那是一尊木质的司南,被人摆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司南的雕刻者手法不算高超,用指肚划过能感受到上面毛糙的木刺,但从纤毫不染这一点来看,这座称得上粗糙的作品又得到了远超出它本身价值的珍视。
柯岚把手从盘面上移开,轻轻捏起了最中央的小勺,那杓体大约拇指长短,凑近了看的话,还能瞅见上面有一缕淡淡的划痕,像是被人用笔留下了痕迹……
“哒!”
柯澜脸色煞白,木勺从她松开的指尖滑落,掉回到了罗盘上。她猛地从床畔站起,迅速环视着不算宽敞的卧室,好似这样就捕捉到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视线。
“你要做什么?”她听到自己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即便是想要加大音量,偏偏嘴唇很沉、声带很紧,仿佛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
理所当然的,在这间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卧室里,她抛出的问题得不到任何回音。
冷静。
柯岚单手捂住右半张脸,手指冰凉的触感降低了头颅内升高的温度。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
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在尽职尽责的运作,时针正好指在了“8”上。此时距离昨夜她发现“柯澜”存在已过去了足足12个小时,久未进食的身体正在发出一波又一波的警示信号,督促她放弃毫无成果的警戒,尽快补充能量。
然而,她早就将柯澜的这一亩三分地翻了个底朝天,别说食物,就连有关他本人的只言片语都未曾找到,若不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她都要怀疑陈笠是随便找了个房间来搪塞她了。
拧开盥洗室的水龙头,柯岚麻木的开始洗漱,洗手台上摆放着用过的牙刷和水杯,墙壁的挂钩上放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毛巾,而在浴室的框里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她甚至成功找到了须后水和剃须刀。
遗憾的是,这些都不能吃。
“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咱俩可能就要饿死了。”洗干净牙刷和水杯,柯岚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只觉腹中升起的邪火越烧越旺。
镜中的“柯澜”回望着她,浓密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未擦干净的水珠,灯光下的他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偏偏唇瓣透着淡淡的粉色,为这张精雕细琢的面庞添上了一抹亮色。
柯岚面无表情的把毛巾挂回原位,人们常说“秀色可餐”,若是这可餐的“秀色”不是她自己,那说不定会更管饱。
怎么办?
镜中的青年随着她的动作半合眼眸,隐隐透出了一股焦躁来,就在这股焦躁即将攀升到顶峰时,一阵规律的敲门声突然在房间内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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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留言庆祝一下柯岚同学苟进第二天吗_(:з」∠)_
第7章
对于寸步难行的柯岚来讲,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就是一阵及时雨。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迫不及待的打开房门,而是先从衣柜里挑出单衣单裤换好,不紧不慢的走到门前,隔着厚厚的木门侧耳细听了几秒,才屈尊降贵的问了一句“谁?”。
“是我。”陌生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把房屋主人的处境往险恶方向推了一步。
女人?
自苏醒以来,柯岚接触的一直都是男性,显然屋外之人并不在昨日的出场名单中,这也意味着,今日的第一场危机已经悄然降临。
柯岚感到了棘手。